林依没有想到会突然听见姜穗这样的话。
她是和姜穗从同一个地方下来的知青,路上一起坐了快十天的火车来到的这里,所以她知道姜穗不是一个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也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温柔的姑娘对一个人有这么严重的评语。
林依很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姜穗把自己的分析还有之前和杨建业的对话和林依说了一遍。
“他第一次跟我说话时就在说谎。”姜穗很直白地说,“他为什么要说谎呢?而且我能感觉到他说这些话很熟练,刚刚打饭的时候遇到了花姐,花姐也说了杨建业这个人在他们这一批知青四处找女生聊天,这个人就很不真诚。”
花姐和杨建业是同一批知青,知道杨建业的不少事情。
而且从花姐的话里来看,杨建业是在他们那一批找不到,没人理会他,他才朝她们第二批下手的。
林依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内心下意识地抵触姜穗说的话,她为杨建业辩解:“他可能就是想认识一下你而已啦,你说的这些事我也听说过,但是建业哥说他也只是和知青们正常相处接触,是那些人误会,她们太敏感了。”
她想到了什么,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而且花姐怨恨建业哥,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公平!”
当时建业哥还很无奈,说,“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可能是因为周冬花同志吧。”
林依还很惊讶而好奇地追问:“花姐?花姐怎么了?”
建业哥是个斯文人,说不出来什么重话,只是苦笑道:“……周冬花同志以前写信给我,我觉得影响不好,就没有回她,可能因此就记恨上了我。”他板正地坐着,看着她,语气低落,“可能我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她都会不高兴。”
看着建业哥这种读书斯文人露出一丝脆弱的模样,林依顿时觉得有些心疼。
于是她道:“建业哥,我相信你!你不是想认识穗儿吗,你找个时间来卫生所,我介绍介绍。”
听到林依复述此段对话的的姜穗:……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了。
听个开头就知道这男的想放什么屁,完全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受人爱慕拒绝后被追求者抹黑的无辜男人。
姜穗想到了周冬花说的版本。
“杨建业?那个孬种。”花姐在食堂里架着腿,磕着换来的瓜子满脸不屑。
周冬花是个十分伶俐的女人,在这个不强调个性的年代,她依旧是个性十足,膀大腰圆,剪个利落的短头发,公社里劳动也是把好手。
“我和他一块下来的,好家伙在火车上就开始和各种姑娘搭讪写诗,我的天爷说的是什么玩意儿狗屁不通。”周冬花声音不算很大,但是语气中的不屑展现得明明白白,“和我一块来的我那妹子,也收到过他的信,还迷恋过一段时间,差点他俩就处上对象了。”
“结果某天他去澡堂洗澡把他那破本子落下了,我分配去打扫澡堂的时候给捡着了,刚打开看看是谁的东西,你瞧我发现了什么?”周冬花脸上的轻蔑更清晰了,“啥玩意儿垃圾,那挨千刀的竟然把写过信的姑娘名字给记上了,后面还标注有没有回信,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姜穗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她问道:“那后来呢?”
周冬花瞥了她一眼,吐掉瓜子皮,“没啥后来,这事又不能闹大不好看,所里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那妹子性情又软弱,跳河怎么办?还是我把他这烂事旁敲侧击和那些差点被骗的姑娘说了一下,现在咱们这一批人大多都知道杨建业这傻逼玩意儿的烂事,只是都烂在肚子里不说而已。”
周冬花像是想到了什么:“怎么?那个逼又去霍霍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了?”
姜穗也不好说她遇上的事,只是含蓄道:“最近有看见他。”
周冬花了然:“穗儿啊,你长得跟朵花儿似的,不是姐多嘴,遇到这种玩意儿你得多警醒警醒,别被骗了。”
姜穗笑着感谢她的好意,又打听了一下杨建业还有没有干过其他的事才离开。
现在她看着林依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沉默。
她想了想,委婉地提醒对方:“林依,杨建业同志这种行为其实在知青所也不是秘密,而且向他这种四处留情撒网捞鱼的行为,要是闹大了可是遭人唾弃就算了,被他连累的姑娘名声可就不好了。”
不是她封建保守,现实就是如此,是这个年代的氛围,她不在乎,但并不代表着林依不在乎。
男女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恶意揣测中伤的关系,女性也总是最为吃亏的一方。
林依愣了愣:“什么叫做撒网捞鱼?”
姜穗:“就是拿一大渔网往海里撒,总有鱼跳到网里愿者上钩的行为。”
姜穗顿了顿,把周冬花说的话含蓄迂回地复述了一遍。
林依也不傻,听明白了姜穗生动的比喻与暗示,她脸涨得有些红,但是却说不出什么。
她何尝没听说过杨建业的那些事和传闻呢,自从注意到他之后,她就悄悄旁敲侧击问过其他知青了,只不过看着他斯文的侧脸,林依就觉得是不是自己把他想的太坏了。
林依看着一旁的姜穗,她很漂亮,不然杨建业不会在听说她的情况之后就想要找人牵线搭桥。
姜穗一来到和平村,村里知青所都沸腾了,多好看的姑娘啊,还是燕京城下来的,首都啊!
她都不知道自己多受欢迎。
就连林依也没有觉得杨建业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穗儿这么好看,还这么温柔,值得这些男人费心思。
而且姜穗人也很好,就算她想找点对方的缺点,都会在她轻柔地笑看过来时打消这样的念头。
她从穗儿的话里也明白了,穗儿看出了什么。
她的确对建业哥有异样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他相貌斯文,还是因为他的字,他的诗。
平日里和建业哥说话,也看不出他是她们说的那种人,林依觉得是这些人都太不了解建业哥了。
但是听了穗儿说的,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并没有对她的小心思指指点点,她看着心里很难受,论心胸,又一次她比不上穗儿。
她相信穗儿说的是真的。
正因为相信,她既难过又恶心。
“穗儿,我知道了,我会和建业哥说清楚的。”
姜穗认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
村里的卫生所很忙,这么大个村子就这一个小小的卫生所,村里人有点什么事都爱往这里跑,村子里的大喇叭也经常吆喝喊人,说谁谁谁家有情况,让卫生所的医生走一趟。
恰好卫生所原本的老赤脚医生陈医生生病了,卫生所现在就靠姜穗和林依撑着。
姜穗都不知道以前卫生所就一个陈医生,他是怎么坚持下来这么多年的。
这个年代的人总是会有着一种奉献精神,顽强的意志。
也是因为忙,姜穗是第三天才看见的贺朝。
姜穗刚从村户看病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黄昏回到卫生所,就看见卫生所里一站一坐着两个人。
坐着的那个是腿还没好的贺朝,站着的那个是衣冠楚楚的杨建业。
姜穗看到他俩的时候还茫然了一下,“你们这是……”
贺朝还没开口,杨建业先说话了。
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露出一丝谄媚的笑容,殷勤地想要帮姜穗拿医药箱:“小姜医生下班了啊,真是辛苦了。”
姜穗在他想要帮忙的瞬间就把医药箱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毕竟不是上一个世界无所顾忌的她了,姜穗也不好对笑得殷勤的杨建业摆脸色。
她语气柔柔和和的,“杨同志怎么来了?是哪里有毛病?”
杨建业听到姜穗这个话愣了一下,感觉怪怪的,但是看着少女柔和秀丽又关切的笑容,又感觉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没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少年眸光微动,看向了少女
这阴阳怪气的脾气……
杨建业说:“哪里哪里,只是听说卫生所太忙了,过来看看姜医生。”
一般人不应该说过来帮帮忙吗?
姜穗觉得这个男的也是个人才,知道她忙,然后说他过来看一看,还真是来看一眼。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当领导来视察?
姜穗觉得还是这个世界的她脾气太好了,要是在上一个世界,杨建业这种人连卫生所院子里的大门都进不来。
“只是看看不帮忙?”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直接将姜穗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姜穗下意识地看过去,少年盘着没受伤的腿,懒散地用拐杖撑着身子,似笑非笑看过来。
杨建业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天伤了腿的少年,他自然知道贺朝,他小的时候还在城里没下乡,就听过家里面的长辈讨论过贺朝父亲的名字,什么归国华侨为祖国做贡献,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遇到对方。
在知道贺奕恩现在的下场的时候,杨建业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唏嘘。
尤其是在听说了贺奕恩的儿子贺朝做出来的那些事遭人白眼的时候,他感叹惋惜了一番。
这段时间也不是没听说贺朝好像转变了,但是他并不关心这些乡下人,他现在只关注姜穗。
漂亮,城里人,还是个体面的卫生员。
不过这两天林依好像对他有些疏远了,幸好他及时发现,昨天找林依的时候能感觉到她有些生气,说了好一些话才哄回来。
如果姜穗拿不下的话,林依是很好的后备人选。
现在贺朝用这样的语气来跟他说话,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这让杨建业感觉到自己很没有面子。
他用一种很宽容的语气,“这不是贺老四吗?听说你前天受伤了,没有什么大碍了吧?”
坐在一旁病床上的贺老四正撑着简陋的拐杖,闻言将放在姜医生身上的视线转了过来,那双黑色的瞳仁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竟然让他有一瞬间的汗毛竖立。
少年咧开嘴,黑眸仿若有一瞬黑暗的激流汹涌而出,如同一道锋利的冰尖,但是再仔细看去,却只能看见他十分无辜的模样。
“我好像记得,前天在卫生室里,咱俩见过面吧。”少年说,“怎么这位知青同志像是没见过一样?”
“我……”
杨建业莫名有一种被挑衅了的感觉,对方十分不留情面的反问让他脸一阵红一阵白,更是觉得下了面子,但是他才刚开口,就听见一旁的小姜医生开口了,她笑意盈盈的,似乎只是在唠家常,看起来温和又柔软。
“看来杨同志没什么毛病,要是没什么事,就不耽误杨同志吃饭了。”她笑了笑,语气带着歉意,只不过他没发现她眼里一点歉意都没有,“我还要工作,杨同志再见。”
随后小姜医生看向一旁的少年,“老四同志是来挂水的吧,稍等,我准备准备就好了。”
这再见都说出口了,杨建业又是被对方不按常理的出牌扰乱了一下,随后他看到姜穗将吊瓶和针一一摆好,而贺老四也状似十分老实地在配合对方,就有些着急。
他是来找她吃饭的,不能无功而返。
杨建业:“姜医生说的也是,你看这时间也很晚了到吃饭的时候,不然我在这里等着你,我们一起去食堂打饭吧。”
姜穗正调试点滴的速度,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俩一起出现在食堂,恐怕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风言风语不就这么起来了吗?
“不必了,杨同志,我这还有病人,哪有丢下病人去吃饭的?”姜穗心里这些人不会以为温柔就等于软弱耳根子软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好欺负呢。
于是姜穗笑吟吟地回头望过去,“怎么?杨同志这是有毛病不好意思说吗?”没等杨建业开口,姜穗用柔和的声音阻断了他的话,“不用害羞杨同志,我看你这么着急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别不好意思,说出来让我治治,别看我年轻,但是特能治人。”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关切,但是仔细一听又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夹枪带棒的。
但是少女的声音又不像是如此,细细柔柔的,这样杨建业只以为她说话方式就是这样,他多心了。
而贺朝在姜穗开口了之后便没有再说话,他一只手抓着拐杖,另一只大手撑着半边脸靠着椅子扶手,自己都没有发觉眼底的笑意。
就如同黑夜里沉沉的暮色中染起了星星点点,没那么耀眼,但是在发亮。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愿意吃亏。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说话声音不急不缓又柔和,竟然脾气还是这么不好。
系统恰巧看电视剧看累了出来放风,主要是这个世界功能被锁了,宿主用不上它了它闲的要命,只好看些电视剧打发时间。
它一出来就看见宿主此时的模样。
系统叹了口气,睹物思人,它懂,唉,宿主原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它还是不要打扰对方了。
唉声感叹了一番,系统又老实回到自己的空间自闭去了。
贺朝并不知道自己系统的小动作,他看着杨建业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就感觉这几天挤压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尤其是在听见姜穗用柔缓的语调在那里阴阳怪气,自己都没有察觉心中的那股戾气都消失了。
其实贺朝并没有相信系统说的姜穗和上一个世界的她不是同一个人的说法。
事实上在和姜穗重逢的第一面,他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和她是同一个人。
她依旧是姜穗,是姜医生,也是小姜医生。
她是那个黑夜中仍然绽放的带刺玫瑰,也是这个世界柔软包容的三月春晖。
就算他面前站着的……是全新格式化后的她,她也是姜穗。
除了格式化,贺朝想不到别的理由。
他并没有去询问系统,就冲系统的态度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端倪,一旦被系统发现姜穗仍旧是姜穗,恐怕会发生对她来说不太好的事情。
贺朝想到了她当时看自己的陌生,原本和缓的情绪又开始发沉。
如果他的推断合理,那么……她究竟是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上一个世界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穗有些头疼,她以为杨建业在她第一次疏离的态度里就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没想到他竟然还继续来献殷勤,而且她刚才都已经赶客得这么明显了,这人竟然还没走。
不过姜穗觉得他应该坚持不了多久,花姐跟她说这个人好高骛远,一旦发现投资没有回报就会立刻换目标。
杨建业看起来的确不像是能够坚持下去的类型。
“原来这位知青大叔这么喜欢纠缠年轻的姑娘啊?”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少年忽然开口,姜穗和杨建业看过去,就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还带着一股饶有兴趣的玩味与讽刺。
“听说大叔29岁了,是真的吗?”
杨建业脸皮再厚都被贺朝的话弄得下不来台,他几乎是被对方的话语立刻激怒了。
不过是一个乡下人!果然一点教养都没有!
杨建业涨红着脸刚想开口,结果听见少年像是在说别的事一样道:“我今天上午听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给大家听个乐子,李队长说这段时间个别知青工分不够,大叔你知道是谁吗?”
在这个时代,工分都挣不够也是一个很丢脸的事情,杨建业其实就是“个别知青”之一,他最后被贺朝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杨建业没有贺老四这么没脸没皮,他在姜穗面前根本不敢表现出丢脸的样子。
杨建业红着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本来因为劳动晒的黑,就算是被眼镜遮挡着也看起来又黑又红。
然后他听见了小姜医生开口。
“这说的肯定不是杨同志啊!老四同志你少说两句,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吵架别吵架,杨同志您这么宽宏大量,也别跟老四同志生气,他年纪还小。”
姜穗看似再给他台阶下,实际上也在阴阳怪气拱火,还绿茶了一下。
贺老四也在一旁吊儿郎当,“小姜医生这话说的不对,我明明和你一样大,怎么算小?就是这位同志都可以当我们叔叔了吧?”
于是姜穗立刻接着道:“杨叔叔同志,我年纪轻,脸皮薄,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请多担待。”
又悄悄出来偷听的系统:一些没用的默契出现了。
杨建业被他俩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有点蒙,更是生气姜穗怎么也被这个乡下人二流子带着说话,气愤羞恼之余却被架着下不来台,最终只能状似宽容的说几句话,悻悻离开了。
少年俊秀浓墨的眉眼一扬,咧开嘴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像是一只打了胜仗得意的小狼崽,他坐在有些破旧但是干净的病床上,面容也完全没有了昨天见到的苍白,反而看起来精力十足的模样。
十七八岁的少年就是这样炙热又蓬勃,姜穗看着穿着单薄背心都掩饰不住精壮身材的黑发少年,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笑起来。
傍晚的夕阳从门窗外流淌进来,倾洒在年轻的少年少女身上,一个野性十足的俊秀,一个温柔亲切的秀美,屋外村子里的鸡鸣狗叫,树上的蝉鸣,一切都刚刚好。
对视中,让姜穗有一瞬间回到了上个世界为贺朝包扎伤口的那个夜晚,和现在是一样的宁静。
当时他还给她送了把防身武器,而这一次,这个世界却不需要这样的武器了。
虽然有点可惜了那把精致的匕首,不过姜穗看着贺朝干净又带着蓬勃朝气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贺朝人设情绪外露挺好的。
十八岁青春的少年人啊,真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