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干干净净,属于初恋的拥抱。
带孟韶回家看电影的那晚, 她的婉拒成了程泊辞那段时间心情最大的分野。
对于两人关系的所有期待,都止于那一刻她眼底的决绝。
像一瞬间落入冬天,先前因她温柔而起的欣喜, 全部被冰冻三尺。
程泊辞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 至少孟韶答应跟他回家的那一刻, 他还相信他们不是没可能。
可最后他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也许他还是没有达到她的标准。
程泊辞自问从不是会自卑的人,但这个认知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挫败。
那天走进例行记者会的会场, 远远他就看到了孟韶的背影, 她旁边的年轻男生在跟她说话, 像是电视台进的新人, 程泊辞甚至生出了一些微妙的嫉妒, 觉得如果自己是对方就好了,那至少此刻还能名正言顺地坐在她身侧。
他看到她打了个哈欠, 经过的时候想问她是不是又熬了夜,停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可以被解读出纠缠的含义。
不希望她困扰, 程泊辞径直走到最前面,跟柏鸥协调完工作上的事情,又问对方能不能帮他送一杯咖啡给孟韶。
至于孟希的工作机会, 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跟自己有关,但现在想想,他又何尝不盼望孟韶可以因为这件事联系他。
其实都是试探,是不死心。
当年淋的那场雨程泊辞已经不在意了, 所以当孟韶向他道歉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是, 他不要这个道歉。
他只要孟韶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给他一次把所有的真心、自我、患得患失, 都坦白给她的机会。
如果她觉得他还不够格, 那他就努力变得更好一些。
他不想她再去喜欢别人。
听完程泊辞的话之后,孟韶没太反应过来似地问:“你说什么程泊辞,明天你不上班吗?”
程泊辞冷静地说:“上班。但现在才是周日上午的十点钟,我从首都开车回礼城差不多五个小时,等傍晚我们看完日落送你回家,你在路上睡一觉,晚上十二点前就到了。”
他指的是今天,现在就出发。
孟韶好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句跟当年高考前,程泊辞约她出去时相差无几的话:
“你觉不觉得听起来有点儿疯。”
半天之内从首都来回,只为了看一场礼城平平无奇的日落。
而他低低地问她:“再跟我疯一次,敢吗。”
电话两端他们都听得见彼此起伏的呼吸,好半天之后,孟韶下定决心一样,对程泊辞说了声好。
他跟她约在傍晚六点半,正是当年她在纸条上写给他的那个时间。
离六点半还有很久,孟韶取消了自己的航班,独自在礼城消磨日落来临前的小半天。
她从没有这样好好观察这座城市,走在街头,人流穿梭往来,一张张脸匆匆闪现经过,像一阵风一场雪消失得那么快,每一个人都在无意间,为他人的故事做着背景。
时间过得好像很快又很慢,孟韶坐车去湾塔时,橙色的阳光蒙在建筑楼群的表层,她望着窗外向晚的街道,有种自己等过了一个世纪的错觉,可这一个世纪却又迅疾得有如瞬息,像一座忐忑的乐园。
过了十年,没有什么是不涨价的,湾塔的门票却依旧只收十块钱。
礼城的发展重心不在旅游业,白塔看上去跟孟韶上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差别,只是塔身重刷过一遍白漆,又加盖了红色的尖顶,细长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涌起绵密的褶皱。
孟韶一步步走上白塔内部的楼梯,斜阳晚照渗入幽暗的空间,因为丁达尔效应形成一束又一束半透明的光柱,泛凉的空气里浮起一点陈旧的味道,像往事苏醒后抖落的灰尘。
行至塔顶,视野豁然开朗,整座礼城在她眼前铺成了一张近大远小的地图。
太阳已经挪到了一个非常偏西的位置,快要日落了。
孟韶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六点半。
将手机放回包里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了缓稳的脚步声。
孟韶的心跳顿时像猛然落重的鼓点,用力地撞击了一下她的胸口,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跟着共鸣。
她回身向后,带起的气流把她的发尾吹得上下翻飞。
程泊辞站在夕阳的光线里,白T恤外面叠穿着同色的衬衫,那样纯净的颜色,像满纸思恋却未着一字的情书。
“我来了。”他说。
孟韶注意到程泊辞手里还捏着车钥匙:“路上很赶是不是。”
“还好,进市区之后堵了一段。”程泊辞道。
孟韶慢了一拍才说“这样”。
程泊辞看她表情怔忡,问她在想什么。
孟韶摇摇头:“没有,就是乍一看你出现在这儿,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程泊辞重复了一遍,忽而看着她的眼睛问,“不是那时候还约过我么。”
“嗯,不过当时觉得你不会赴约。”孟韶说。
因为从未奢望的画面顷刻间实现,所以才会感到不可思议。
程泊辞没说话,过了片刻,他道:“所以你没来。”
孟韶想到他一个人被留在大雨里还是觉得抱歉,实话实说道:“因为我那次是想跟你表白的,想想就算你来了也会拒绝我,我就不敢去了。”
程泊辞心想,假如当时孟韶去了,他们之间就不用走这么多弯路,而他也不会再放她走了。
他低着脸看她:“为什么觉得我会拒绝。”
这句迂回的话让孟韶费解:“……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还拿着我送你的书问谁是孟韶。”
她怎么可能会做梦他答应自己。
程泊辞的眼眸很深:“你让我淋了那么久的雨,我说一句气话你就当真。”
孟韶的睫毛颤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慢慢散开一片多年前凝聚成的积雨云。
“可我还听到你跟聂允他们说你不找女朋友。”她又说。
“因为你没告诉我你喜欢我,约我来是要跟我表白,”程泊辞顿了顿,“而且那时候我因为报志愿和职业选择的事情跟家里人有些不愉快,心思不在这上面。”
从首都开车来礼城的路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打了很多遍草稿,然而真正开口的时候,从来所向披靡的外交官也不免开始紧张。
“孟韶,我知道我去找你的那天晚上很多地方做得不周到,是因为之前刚被我爸爸打着看我外公外婆的幌子骗到餐厅去跟他合作伙伴的女儿相亲,他提起我妈妈的事情,我们爆发了一些冲突,所以我的情绪才会那么不好。”
程泊辞没把握孟韶会乐意听他说这些,所以尽量讲得简洁清晰:“我跟家里的关系比较复杂,一直没详细跟你说过,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当外交官么,原因不仅是我妈妈,还有我爸爸觉得她的牺牲没有意义,所以我想证明给他看。”
塔下河水潺潺,孟韶看到程泊辞的瞳孔里映着整座夕阳覆盖下的城市。
他说的这些话里面,有一部分是她高中就知道的,还有一部分今天才清楚,她发现原来他们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程泊辞不愿意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其实都有原因。
而她误读那么多,不过就是因为没有放下他,始终对他耿耿于怀,想要他当下对她的喜欢,可以与她对等,弥补她曾经的暗恋。
说完之后,程泊辞垂眸看着她,问道:“孟韶,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跟我试试。”
然后像个犯了错误等待老师发落的学生一样,安静地等她回应。
孟韶的眼尾有一点热:“程泊辞,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又说:“好。”
程泊辞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抬手想抱孟韶,又在要碰到她的时候停了下来,询问她:“可以么。”
孟韶认真地点头给他应允,又小声说:“这些不用问我的。”
程泊辞的手轻轻地放到孟韶腰际,将她带向了自己。
孟韶的脸颊贴上他的衬衫,他的体温透过来,像专门为她留住了一季夏天。
她回抱住程泊辞,程泊辞察觉到了,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
一个干干净净,属于初恋的拥抱。
不知道这颗星球上还有谁像他们二十六岁才谈初恋,但孟韶感受着程泊辞和自己同频的呼吸,觉得今天答应他取消航班留在礼城,是她做过最最正确的决定。
高考前第一次同程泊辞站在塔顶的时候,孟韶曾希冀十七岁不要终结,但现在她觉得,二十六岁也很好。
当年谁都没有看过的那场夕阳,终于被圆满地补上。
程泊辞低下头,呼吸拂过了孟韶的耳廓。
他的掌心捧住她的后颈,在孟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前,程泊辞已经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含住了她的嘴唇,开始跟她接吻。
感官被侵占,世界像从此不存在,孟韶在他冷澈的气息里溺水。
程泊辞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渴求什么东西很久,终于得到满足:
“韶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