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断为两截, 然后化为无数琉璃般的碎片渐渐隐没。
影子抬头望向重又变得漆黑幽深的天穹,沉沉地叹了口气:“你本可以超脱俗世,得真自在,却囿于小仁小义, 困于万丈红尘。”
他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冷嫣看了看他:“你无法飞升不是因为缺少神格, 是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真自在, 你用贪欲画地为牢, 连自己的牢笼都跳不出,怎能妄想跳出三界五行之外?”
话音甫落, 剩下三根参天阵柱轰然倒塌,那万年前的影子最后看了一眼废墟,化作一缕烟雾消散在尘灰中。
冷嫣与手中光剑合二为一,化作一道光向着地面飞去。
顷刻之间,她已站在了昆仑山巅。
闪电如天神的巨斧将山峦和大地劈裂, 天空中风云涌动,整个世界在她脚下震颤、摇撼,仿佛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船,黑色的海浪覆盖了整个大地, 那是密密麻麻的冥妖。
在闪电的间隙, 可以看见大地上一个个光点,宛如微弱的萤火, 那是各大宗门结起的护阵, 在天地的怒意中显得那么渺小而不堪一击。
光点之间还有大片大片暗沉沉的土地, 那是更加渺小无助的凡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如野草般悄无声息地生长, 又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命运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灾祸来临时,他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沉默着死去。
清微界、冥妖潮,这一切都始于一个人的野心和痴梦,如今将由她来终结。
那条首尾相衔、吞噬自己的蛇也该由她来斩断。
冷嫣举起手中光剑,闭上双眼,将剑尖刺入眉心,银白中泛着微青的光从她的眉心涌出来,凝成一颗璀璨耀眼的灵珠漂浮在她眼前,仿佛一颗刚刚诞生的星辰。
这小小的一颗珠子里凝聚着她的神力和神格。
电闪雷鸣戛然而止,连风也停了下来。
偃师城中,李老道正带着众人殊死抵抗冥妖的攻击,护阵已经千疮百孔,众人都到了强弩之末,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伤,更有伤势严重的已经奄奄一息,靠着同伴掩护和救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可是这样又能支撑多久?
一波黑潮刚被打退,另一波又涌了上来,高台四周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妖物。
青溪只是望下瞅了一眼,头皮一阵阵发麻,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传来石红药惊恐的声音:“青溪小心!”
话音甫落,他感到左肩传来剧痛,却是一只冥妖用尖利的指爪撕下了他肩头一片肉来。
青溪忙巨举剑向那冥妖刺去,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另一只冥妖从右侧向他扑来。
石红药想回身来救,可她自己也在与只冥妖缠斗,根本无暇分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第二只冥妖将青溪扑倒在地,一爪挥开那捷足先登的同伴,然后将指爪嵌进他的胸膛里。
青溪心口剧痛,自知绝无生理,高声喊道:“师父,师兄,我要死了!来世我还要入肇山派!”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吼道:“石红药,我心悦你!”
石红药眼泪夺眶而出,又气又急:“你这傻子!”
青溪看着她傻笑,眼睛亮得惊人:“说出口我就死而无憾了。”
冥妖张开黑洞洞的巨口,眼看着就要将青溪的头颅一口咬下。
青溪吓得浑身颤抖,却始终望着石红药,没有舍得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那意料之中的撕裂却没有到来。
青溪只觉攫住他的爪子一松,那冥妖不知为何放开了他,然后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止是那只冥妖如此,所有冥妖都停止攻击,老老实实地趴伏在地上。
青溪正要坐起身,石红药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抽噎着哭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战栗,似畏惧,又似虔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天地间那不同寻常的静默,没有人敢打破这肃穆的寂静。
李老道举目向北方望去,昆仑遥远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所有人都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非但是他们,大地上的所有修士、凡人和其它生灵,都在静静等待着。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昆仑山巅,冷嫣抬起手握住灵珠。
暖意自掌心流入她的四肢百骸,这是若木留给她的神格,她知道祂想让她飞升成神,将一切前尘往事抛诸身后。
但比起做个无情无欲的神祗,她更愿意带着关于祂的回忆度过凡人的一生。
她在心里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接着收拢五指。
随着一声琉璃破碎般的脆响,银光喷薄而出,直冲云霄,驱散了浓墨般的乌云,然后化作点点灵光散落在紫蓝色的夜空,犹如漫天繁星同时闪耀。
天际传来飘渺清越的乐声,世间没有任何乐器可以演奏出那样的声音,它忽远忽近,远得好像来自没有人能抵达的天边,近得像是发自每个人、每个生灵的心底,令人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
“是昆仑谣,”青溪道,“这是昆仑谣的调子。”
话音甫落,有人指着城外沙碛中一条巨大的裂隙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团银白色的东西缓缓地从地缝中升起。
许多人都是心头一凛,这些冥妖便是从地脉中钻出来的,难道还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
正思忖着,那团光雾似的东西已经整个从裂缝中跃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似是一头灵兽。
不待他们看清,那灵兽已经舒开四蹄,踏空向他们奔来。
众人这才看清灵兽的模样,它生着女子的面容,头上生角,身躯似马,还有一条布满银白鳞片,龙一般的长尾。
它一边奔腾一边和着乐声用古老的语言吟唱着昆仑谣,所过之处,冥妖一只接一只化为乌有,阴煞雾涌入那灵兽体内,越来越多的冥妖消失,灵兽身上的光芒越来越耀眼。
众人都被那灵兽的圣洁和美丽震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李老道第一个回过神来,喃喃道:“是乘黄,那是乘黄……”
众人不由大惊。
“真的是乘黄?”
“这就是传说中的圣兽乘黄……”
有人喃喃地念起那首所有人耳熟能详的谶语:“羲和神脉出昆仑,扫荡六合开天路,魑魅魍魉皆匿迹,河图洛书乘黄出……”
乘黄飞到他们面前,在高台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向远处奔去。
九只乘黄从各处的地脉中钻出来,脚步轻捷如风,在大地上空奔腾着,由它们的眼泪和怨气所化的冥妖化为乌有。
东方既明,第一缕晨曦照在龟裂的大地上,冥妖已化为乌有,乘黄兽盘旋着向天边飞去,吟唱声渐轻渐远,
灵光化作清气,被夜风带到世间每个角落,人为造就的仙凡藩篱在灵风中冰消瓦解,由阵法区隔出的清微界不复存在,与凡界融为一体。
从此世间不再有神明,但神明又无处不在,在每一朵花,每一滴雨,每一缕风中,也在每个生灵的神魂深处。
……
神魂被傀儡丝牵扯的熟悉痛感再次传来,随着神格消散在天地间,她的夕暝神脉和阴煞气消失了,身体也恢复成了原本的傀儡躯。
冷嫣取出那柄陪伴她数百年的破铁剑,捏了个御剑诀,踏着剑向归墟飞去。
弱水仍旧平静无波,一叶叶小舟载着无数亡魂飘向弱水中央的大墟。
参天神木依旧矗立在归墟上,仿佛会亘古存在下去。
但是那周身的银光已经黯淡下来,银白的叶片纷纷从枝头飘落,有的落入归墟,有的随弱水飘向不知什么地方。
冷嫣收了剑,踏着水面缓缓向树走去。
树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枝叶无风轻动,所剩无几的叶片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只是那声音也不复从前的清越,带着几许喑哑和无力。
冷嫣走到树下,一片叶子飘落到她面前,她心中一动,伸手接住。
叶片在她手中变作一个银色的小人。
冷嫣心脏剧烈地一跳:“若米?”
小银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冷姑娘……”
明知不可能,冷嫣心里还是陡然升起希望:“若木……”
小银人摇了摇头:“那日神尊遣奴回来的,所谓落叶归根……”
冷嫣高高悬起的一颗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若米又道:“神尊还说,万一冷姑娘回到这里,让奴把一样东西交给冷姑娘……”
冷嫣见他吃力,忙将灵力输进他的身体,可输进去的灵力立即从他七窍中原封不动地涌了出来。
小银人摆摆手:“冷姑娘不用白费力气,奴已经没救了。”
冷嫣仿佛没听见,仍旧不断将灵力输进他细细的经脉中。
若米柔声安慰她道:“冷姑娘别难过,奴在叶子里已算得上高寿了,还跟着神尊去归墟外游历了一遭,开了眼界,还认识了这么多好人……这世上哪片叶子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顿了顿:“请冷姑娘跟奴来。”
冷嫣跟着若米向树中的虚宫走去。
宫殿依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可到处都空空荡荡,因为它唯一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若米慢慢飞着,将冷嫣带到一处寝殿。
庭院里的一草一木、房中的一几一榻都是那么熟悉,她曾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
冷嫣绕过屏风来到床前。
若米撩开帷幔,床上放着一个白玉匣子。
冷嫣打开匣子,里面是个小小的人像,不知是用什么雕成的,非金非玉非石非木,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
那是一个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子,双手交叠放在身上,双目紧阖,神情恬静,双颊还带着些许红晕,就像睡着了一般,雕像的眼角有一颗细小的胭脂痣。
若米道:“这是神尊临走前用祂的树心木雕成的。”
他觑了眼冷嫣,看到她眼中有什么在闪烁,也难过地垂下头来:“神尊说希望冷姑娘用不到,但万一……万一冷姑娘还是回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你。换上这新躯壳,冷姑娘就不会再疼了。”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冷嫣:“冷姑娘喜欢么?”
冷嫣点点头,想说一句“喜欢”,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若米催促她将树心木雕成的新躯壳收起来。
四周的灯火开始一盏盏熄灭,小银人道:“神木的灵力快要耗尽了,冷姑娘早些离开吧。”
冷嫣道:“你呢?”
若米揉了揉眼睛:“奴有些困了……”
话音未落,他已变回了叶子,竟是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冷嫣将他接住,银色的叶片在她手心里渐渐黯淡。
“冷姑娘,”小叶子用最后的力气说道,“对不住,若米不能再陪你了……”
说罢微弱的银光闪了闪,叶子开始干枯、卷曲,很快变成了一枚灰褐色的枯叶。
冷嫣轻轻唤了一声“若米”,小叶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就像一片寻常的枯叶。
灯火已完全熄灭,冷嫣走出神宫,把枯叶轻轻放在神木的树根旁。
神木的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那原本仿若白银铸就的树干也黯淡下来,从银色变为银灰色,越来越深,逐渐变成黑铁的颜色。
就在这时,枝头出现一个个银白色的光点,冷嫣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个小小的花蕾。
花蕾越来越多,渐渐布满了枝桠。
第一朵花绽放,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一簇簇,一团团,开了满树,无风轻动,送来阵阵熟悉的香气。
冷嫣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泪眼婆娑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坐在满树繁花间,得意地朝她微笑,仿佛在说:“我没骗你吧?”
祂的确没骗她,祂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没有哪种花能和祂媲美。
花瓣开始凋零飞坠,就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飘零的花瓣遮住了枯萎的树干,雪停的时候,乌黑的枝桠已消失了踪影,归墟上空空如也,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祂说过以后再也不会让她看见祂死去的模样,祂也做到了。
冷嫣久久地伫立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归墟。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了若木留给她的玉匣。
她打开玉匣,取出树心木雕成的人像,催动心念让神魂离开傀儡躯。
一股力量牵引着她的神魂进入新躯壳,神树最后的灵力如暖阳一般包裹着她的神魂。
再也没有神魂被傀儡丝牵扯得快要撕裂的剧痛,她就像脱去了一副戴了数百年的刑拘,身体轻盈得好像随时会飞起来。
就在这时,她感到紧握的手心里有什么在微微发烫。
她低头一看,只见手心里卧着一颗火色的种子,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如同一点遥远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