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云听完于连长的话后第一反应是去看门外。
下午三点黢黑一片, 狂暴的雨声夹着闪电惊雷,他们在外头吃个饭都要竖着耳朵,注意听中转站的警示哨, 省得洪水突袭直接把他们困在这里。
“这个时候去首都?”江暮云面上带了点震惊:“哥, 咱都活到这个时候了, 还能有啥过不去的事啊?”
食堂员工端着餐盘给几人上菜,于连长往边上让了让,哭笑不得道:“也不是说现在去,这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闹山洪呢,我总得等山洪过去的吧?”
江暮云夹了一筷子炒胡萝卜丝, 手肘支着桌子,没再继续说什么。
都考虑到这一步了,于连长看上去是认真规划过的, 不像是一时冲动。
江暮云和楚不闻对视了一眼,楚不闻问道:“你准备自己一个人去?还是跟商队一起?”
于连长把土豆泥送进嘴里,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不准备跟商队, 我准备自己找人组队。”
江暮云夹菜的手突然停下了。
“哥, 我先跟你确认一下, 今天这顿饭不算是你请的,咱仨就是凑巧碰一起吃了顿饭,是这样的吧?”
于连长刚刚突然说要请他们吃饭, 这会儿又说准备自己找人组队北上,这让江暮云很难不多想啊。
江暮云好不容易能过点儿安稳日子了, 她可不想用一顿饭把自己卖了。
按江暮云对于连长的了解, 她觉得于连长这时候肯定是不会认账的。
不过只要她坚持不愿意冒险, 两人也最多就是插科打诨几句, 这事儿就过去了。
虽然就这么撒手不管是挺没义气, 不过跟命比起来,这点面子江暮云还是舍得下的。
楚不闻那边也是和江暮云一个想法,所以他直接开口揽了这事:“这会儿你要是给我俩发组队邀请,我俩可就权当没听见了啊。”
于连长看着一点都不意外,他冲二人笑了笑,而后道:“再说吧。先吃饭,我都饿一天了。吃完饭再说。”
于连长今天整个人都很反常,江暮云说不好奇是假的。
但这会儿他们是在食堂,食堂里没客人,但窗口后面还坐着员工呢,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在这里确实不方便说。
江暮云和楚不闻是本身就不大饿,随便吃两口就结了。于连长则是饿久了,埋头一顿狼吞虎咽,没多久就把几盘菜给扫光了。
吃饱喝足后的于连长看着精神了不少:“走走走,去你们那儿,咱们详谈。”
讲道理,江暮云这会儿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于连长越是淡定,她就越觉得于连长对于拉他俩入伙这事胸有成竹。
江暮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在她和楚不闻明确表态要安全宅家的时候,于连长有什么把握能说服他们跟着他冒险北上。
事实证明于连长还真有。
是陈教授。
南一基地在南市周边扎根的这几年,为了支持陈教授的研究,几乎搜遍了周边所有高校和已知的研究所,就为了给陈教授凑齐她需要的器材。
然而南市的高校不少,可终究不是农业大省,陈教授对南市的农业研究所了解得也不多。
科研这事儿也不是她一个人就能熬出个结果的,甚至对于土壤方面的研究,也不仅仅只涉及了农学。
所以陈教授平时除了在农作物种植和防治病虫害方面能给出些建议外,其他方向的研究进展几近于无。
之前也就算了,陈教授搞了一辈子科研,她太清楚这东西不是努力就能有结果的,多得是研究人员一辈子拿不出个像样的成果。
甚至还有这边成果刚出正欣喜若狂举手相庆呢,明天就在期刊上看到人家的论文发表了这种倒霉事。
陈教授都这个岁数了,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可现在不同。
她明明已经调配出可以种植正常作物的土壤了。
她明明已经知道眼前的困局可解了。
只要能把小粉的成分分析出来。
她就能找出改变土质的关键元素。
这不需要发明,这只需要发现。
成品都摆在眼前了,连研究方向都很明确了,她却囿于器材始终不得寸进。
陈教授寝食难安。
“我原先也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你们的。”于连长坦言道:“但你看今天,这不是巧了吗?”
“我也不想搞什么道德绑架,我说实话,之前我们刚弄到小粉的时候我就想到这茬了,但我一直没敢细想,就怕有一天我要去做这个选择。”
这倒是真的。
从南市到首都,距离可能比不上从西市到南市,但也得有个千把公里。
他们现在的生活比普通幸存者好过不知道多少倍。
地里种不出食物就要饿死的人又不是他们。
他们吃饱了撑的才会为不相干的人去冒这个险。
于连长有些自嘲道:“陈教授心里也清楚,所以她当时都没想告诉我们这件事。”
她只是更加用心地去教自己的小孙女,然后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能想到的,关于作物病害和种植方面的知识,一点点地写了下来。
同时尽己所能地锻炼身体,偷偷收拾行李,学习各种野外生存知识,甚至还藏了把小手—枪。
她连拜托于连长和唐安照顾她小孙女陈城的信,以及留给他们当抚养费的物资都准备好了。
于连长像个二流子一样蹲在山洞门口,什么仪态都没了,说话时笑得像是要哭:“你说她一小老太太,一天天在那儿背着包走来走去,我还当她是被关烦了呢,结果是想着要把自个儿练成天山童姥。”
这事儿多可笑啊。
一个年逾古稀的,这辈子都没从事过什么体力劳动的普通老太太,在这个时候居然想着要一个人从南市跑去首都。
“我说您老好歹是个国宝级科学家,当初国家还在的时候调了几十号人去专门护着您生怕您出事,这会儿倒好,您也不怕就这么把自己折半道儿上。”
“你知道陈教授说什么吗?”
“她说,我脑子里装的这些东西,有用的时候才是宝贝,你们护着,我也得护着。当它们已经没用了的时候,我就和那没下雨之前,饿死在外头的幸存者们一样。”于连长摸摸—胸口的口袋,从里头摸出一根草茎叼在嘴里。
陈教授当时被于连长发现的时候有些无奈,说话时还是从前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陈教授说:“对我来说,是死半道儿上,还是窝在这儿耗着,都是一样的。要是真叫我走到首都去了,我才是要好好护着的那个。”
“我老了,怎么着都没事,这回也是我自个儿不甘心,才想跑这一趟。可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们日子都过得好好的,为我这点儿荒唐念头跑一趟,折了,那才是不值得。”
陈教授说:“天下民命皆系于我,我若安居于此得不死,则—民死,我何面木生邪。”
于连长听到这话后只有苦笑。
他想反驳的。
即使弄出了可以种植正常作物的土又能怎么样?
万一这种关键元素十分稀有,或是获取困难或是造价高昂,根本就无法大批量生产推广呢?
万一土壤问题解决了,可之后的天气继续恶化,有土也没法发展农业呢?
怎么就天下民命皆系于她一身了呢?
于连长心里有千百万个理由去劝说陈教授别这么想。
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陈教授把这些话全都给说完了。
不仅说完了,还反过来劝他,让他多想想基地和中转站,别总惦记着出去勇闯天涯。
陈教授这老太太有时候真挺死脑筋的,话说得于连长差点儿和她急眼。
怎么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人?
好歹我曾经也是华—国军人呢!
江暮云站在山洞口的大石块上,看着外面连片的雨幕,面上是和于连长近乎如出一辙般的苦笑。
“我说于哥,可真有你的。”江暮云有些烦躁地抓了把自己毛扎扎的头发。
但凡于连长不主动提这茬,她也一样会刻意模糊这件事,让自己不去想它。
不仅是她,楚不闻、赵家昊、秦时文等人,南一基地所有知道陈教授可以调配出可种植土壤的人,所有人都知道要是能把这事儿研究透了能救多少人。
可没人敢提。
甚至没人敢想。
包括江暮云前世碰到过的那些末世后期的大商队,哪怕有巨大的利益在他们面前吊着,也没人会跑这么远——在路上顺手奴役几个小基地当补给站,然后一路半抢劫半行商的那种流匪不算。
江暮云发誓,她活了两辈子,从没像现在这么为难过。
于连长笑笑:“没事,这是我以私人身份发的邀请,你们慢慢考虑。我就是想着现在这世道,带人不如带狗,所以我联系的人基本都是养了变异动物的。这会儿我说实话,谁都没应下我,直接让我滚的倒是不少,你俩没让我滚我就挺开心的了。”
送走于连长后,江暮云发了会儿呆。
“你说,首都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江暮云忽然开口问道。
西市和首都的位置,说是分列华—国两端都不为过,南市则刚好位于二者中间。
江暮云从西市到南市的路上没有碰到过从首都来的人,亦或者碰到过但她并没有和对方有过交流,所以她也不知道现在的首都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可毕竟是一国首都啊。
不夸张地说,藏在首都地下的那些建筑物,就是核弹犁地人家都能扛得住。
只要这片大陆还没有分崩离析,首都所在的那片土地还没有沉入海底,这些地方就大概率能保存完好。
撇开什么必须放在荒郊野岭的高危生化实验室之类的特殊情况,首都确实目前陈教授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符合她全部需求的地方了。
“路上很危险。”楚不闻有些答非所问。
可江暮云会问出这句话,他就知道江暮云真的被说动了。
首都究竟是什么情况,在江暮云心里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于连长说的那样,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楚不闻把怀里的大白递给江暮云,江暮云捋着大白被养得溜光水滑的毛,不自觉地回了一句:“和咱俩之前比起来呢?”
从南市到首都,直线距离就接近一千公里。
真正走起来只可能更远。
在这个世道走一千多公里是个什么难度呢?
看江暮云和楚不闻前世那十年就知道了。
是,他俩倒霉,路上连辆自行车都装不出来,只能靠两条腿赶路,还没个地图,但凡方向走岔一点儿,想再回到正确的道路上,说不准就得是一年后了。
毕竟他们能在外头赶路的时候,也就是新春季那遍地动植物的十多天,耽误了就得等下一个新春季,路上慢一步说不定耽误的就是一整年。
要是以他们现在的条件,路上不说全程机动车,代步的自行车总会有几辆的,碰到沙地还能让小白带队撒腿狂奔。
而且他们的物资肯定也是备得足足的,他们完全可以把所有可以赶路的时间都花在路上,食水不足就去附近的基地换,而不是自己花时间囤积,行进速度比起前世那快得不止一星半点。
江暮云仰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从中转站设立的各项规章制度上就能看出来,于连长这人在某些方面的手段是有点儿混不吝的,和传统意义上的伟光正式好人不搭边。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人在大义面前确实没出过岔子。
从当初拿命护着陈教授祖孙一路从海市逃回南市,再到之前为了基地成员的生命安全考虑,放弃尽早挖掘小粉给南一基地带来巨大利益,主动将对小粉的挖掘工作延后。
一个平时世故又圆滑的人,却总能在这种时候显示出一股少年意气来。
可被陈教授那老小孩一样的计划打动的人又何止是于连长一个呢。
江暮云跳下石块,轻轻舒了口气:“也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咱俩居然还有要重新上路的一天。”
她确实没想过要当什么救世主。
可当一个能够拯救千万人的机会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可能头也不回地走开权当自己没看见的。
末世前她不敢在天灾这件事上给出预警,是因为她一旦露出苗头,重生这件事就不可能瞒得过国家。而当她的预言真的应验了,那么重生者的存在也很难瞒过世界。
战争一定会在蓝星给人类策划的末世真正到来之前爆发的。
到时候天灾人祸同时降临,死的人绝对比现在更多。
江暮云知道她这么做是对的,可扪心自问,她真的没有哪怕一瞬间觉得愧疚吗?
其实有的。
人就是这么拧巴,理智上知道自己没做错,可情感上的那关就是过不去。
所以在面对于连长的邀请时,她犹豫了。
她知道这两件事没有可比性,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问自己。
如果我拒绝了,我会再次感到愧疚吗?
江暮云想,她会的。
天下民命皆系于我,我若安居于此得不死,则—民死,我何面木生邪?
作者有话说:
注1:改编自《宋史·唐震传》,原文“城中民命皆系于我,我若从尔言得不死,城中民死,我何面木生邪?”大意是:城中百姓的性命都系在我身上,我如果听从你的话可以不用死,城中百姓却死了,我还有什么面目活着。
怕时间太久大家忘记剧情,末世前不能上报国家的原因在46章有详细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