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仅仅在此驿馆停留了一夜, 隔天便朝更南的渠城出发。
顾仪好奇地坐在车里张望,此时已近年关,官道上赶路的不只他们。
有许多人赶着回乡回家过年。前面就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一处城池, 因两条河流在此城交汇,故称渠城。
书中春日南巡,便是自渠城乘船沿洛川往南, 一路行到青州府外。
萧衍出巡,行踪隐秘,行到一处临时换路线是常事, 并且有数辆相同形制的乌蓬马车分流而行,以作掩护。
寻常流寇劫匪更是近不了身, 若有处心积虑的暗处算计, 则也对此一行的行路处难有把握。
朝中知晓萧衍往抚州去的人寥寥无几, 连她都是出发前最后一刻才知道。
近身伺候的随侍更不会乱嚼舌根。
见顾仪凝眉不语,桃夹开口道:“到了渠城, 高管家说,会多留几日, 夫人到时候可以好好歇息。”
出门不过短短几日,桃夹也渐渐熟悉了新的人设。
顾仪点头,叹道:“能歇几日就好!”她这具身体还是颇为娇弱, 每次坐马车都难受得要命。
到了渠城,顾仪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个痛快澡, 睡了一个痛快觉。
一直睡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醒来以后,见到屋中无人,只有方桌上一灯如豆, 旁边摆着茶盏和一盘糕点。
桃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顾仪起身喝了一口茶,裹着浅棕斗篷,自顾自地走出了房门,到了驿馆楼下。
只见赵婉带着绣荷,并两个随从,站在门口,她披着一件绛红色斗篷,手里捧着手炉,似乎正要往驿馆外去。
赵婉抬眼见顾仪下楼来,出声唤道:“仪姐姐,要与我们同去市集吗?”
顾仪问:“什么市集?”
赵婉解释道:“年关将至,渠城素来皆摆市集,观灯赏灯,买卖吆喝者众,既然一行闲停此处,左右无事,仪姐姐与阿婉同去?”
顾仪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萧衍,料想真是女眷出门逛街,就点了点头,“嗯,我与你们同去。”
出门前不忘嘱咐留在驿馆的仆从,“待会儿见到我的婢女桃夹,烦劳告诉她一声,我出门去市集了。”
出了驿馆,往城门方向而去,就是渠城市集,两条纵横交错的长街,行人熙熙攘攘。
沿街叫卖的商贩,有贩毛皮的,有卖蔬菜瓜果的,还有几个小摊卖小食。
顾仪闻到了一股炒栗子的甜丝丝的香气,顿时饿了。
她侧头一看,见到是一处插着“灌糖香”小旗的铺子,铺前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冒着白烟热气,锅中堆着炒得深黄的板栗。
随从见她脚步不动,立刻殷勤地上前,买了一袋递给她,“仪夫人,尝尝,乡野小食,在宫……家里不常吃到的。”
顾仪笑眯眯地接过,“多谢。”继而开始剥壳吃板栗。
赵婉见她一路走一路吃得格外投入,好奇道:“这栗子真这么好吃?”
顾仪递给她一颗,“你也尝尝,可甜呢!”
赵婉接过捏在指尖,耳边就听一道略微苍老的声音道:“这位夫人好面相。”
两位“夫人”闻言齐齐转头,循声望去。
是一个摆卦摊的老人,带着一顶黑色毛绒绒的风帽,双目紧合。
卦桌上摆着几枚生锈的铜钱,和一副古旧的龟甲,十分寒碜。
江湖骗子。
赵婉转开视线,却听那卜卦人继续道:“夫人,天生凤命,小人可以为夫人卜一卦,不收钱。”
赵婉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顾仪。
顾仪微微笑道:“我猜……他说得是阿婉妹妹你。”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卜卦师傅,这么逆天!
卜卦老者双耳轻动,“婉夫人,试一试,又何妨?”
赵婉徐徐走到卦桌前停下,“怎么试?”
老者将桌上龟甲往前一推,“夫人将铜钱放入龟甲,轻摇,待到铜钱落于桌上,老夫就可解卦。”
顾仪不禁也好奇地伸头去看。
这个算命老师傅不简单!
赵婉轻摇龟甲,只听叮叮当当数声。
四枚铜钱次第落到木桌上。
老人伸手去摸铜钱方位,一面摸一面说:“婉夫人少时,宠命优渥,孰料家中突逢大变,但,夫人心性坚定,方可转危为安,往后更是扶摇直上九千里,乃是浴火之后的凤命。”
赵婉脸色微变,轻叱道:“一派胡言!”
那卜卦者轻声笑笑,摇头道:“夫人若是不信也罢。命数天定,老夫只是个解卦人而已。”
赵婉转头去看顾仪,见她神色只是好奇,并未露出怒色,“仪姐姐也试试,这老者说得准不准?”
顾仪心里已经暗暗信了这个卜卦人,毕竟他卜得赵婉的卦象说得都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的剧情。
她走到桌边,搓搓手,“那我也试试?”
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仪把铜钱放回龟甲,一边轻晃,一边心中默念,能不能,能不能出宫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富婆究竟能不能?
铜钱忽而落下,噼啪几声数响。
顾仪瞧那龟甲空了,才说:“掷好了。”
老者再次伸手去摸卦,摸了片刻,蹙紧了眉头,额心现出一道深壑。
顾仪惊道:“大师,是否有什么不妥?”
老者连声说:“怪哉,怪哉,怪哉……”
然后呢?大师您倒是接着说啊!
顾仪等了片刻,还是没等到下文,只得追问道:“这如何怪?”
老者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夫人的命数似乎是早夭之兆……”
话音未落,一旁的随从就出声喝道:“大胆!”
顾仪连忙制止随从,转而对卜卦人,道:“大师继续……”
老者凝眉,暗道,面前此人的命数确实早夭,但看她来头不小,他缓缓摇头,斟酌道:“保险起见,夫人莫怪,夫人再掷一次!”
顾仪心中狐疑,又伸手摇龟甲。
铜钱落下后,老者再次去摸铜钱。
怪哉!为何这一回卦象,又完全变了!
他不敢疏忽,细致地去摸。
脸上神情一变,此人为何也是凤命?
不对啊!
见他脸上神情变幻多端,顾仪低声道:“大师……”怎么回事,给个准话!
老者摇摇头,颓丧道:“老夫不才,看不透夫人的卦象……”
行吧。
顾仪心中颇有些失望,但嘴上仍旧说:“无妨。不过是凑趣罢了……”
赵婉心中也有些失望,果然只是个江湖骗子。
他无意说中的,估计就是信手拈来的说辞。
天边阴云被吹吹开,月色愈浓。
一行人逛过长街,走到了洛水边上,早有三三两两的女伴在河边放灯。
荷花灯,兔子灯,行状不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光晕,霎时好看。
随从买了几只花灯,笑道:“夫人们也去水边放灯?”
赵婉挑了一盏兔子灯,却见顾仪没有动。“姐姐不去?”
顾仪裹在斗篷中摇头,“不去了,水边冷,我看你们放灯。”
赵婉也不劝她,带着绣荷去放灯。
绣荷年纪小,第一次离京这么远,又是第一次放灯,不时传来嬉笑声。
顾仪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河灯,只见水中飘飘摇摇过来一盏元宝水灯,她想起了自己夹在箱笼里偷偷带出来的五百两白银,不知道能不能在渠城找个商号,兑成银票。
要不让桃夹明天出门,悄悄去办?
她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你站在这里,不去放灯?”
顾仪闻声微惊,回身一看,果然是一身黑裘的萧衍。
她满脸堆笑道:“公子来了?什么时候来得?”
萧衍见她眼睛亮晶晶的,雪白的脸颊拢在斗篷的细绒毛里,远望之,圆滚滚的,像一颗毛球。
方才独自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也像个……呆子。
不由失笑。
顾仪:感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是怎么回事?
萧衍见她眼波微转,眨眨眼,露出几分迷茫神色,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头上帽沿边上的嵌毛,触手温软,才缓缓道:“白日里忙于公务,回到驿站,听说你们出来了,就来看看……”
顾仪点头,伸手遥遥一指,“她们都在那里放河灯,公子去吗?”
萧衍看了一眼,听到传来的笑声,摇头道:“不去了,去了她们该不自在了。”
说罢就站在她身旁不动。
顾仪扭头细看他侧颜,眉睫微颤,一双暗褐色的琉璃眼倒映波光粼粼,视线落在河边,仿佛真是在看人放河灯。
不由得转开了眼。
而萧衍是在看洛川。
此河流经渠城往南,是条水上要道。
洛川径流青州,是青州的生命之源。
河清海晏,方能有生命之源。
他袖中的右手五指微曲,食指与拇指轻合婆娑,干涸的血迹化作粉末散去。
渠城守备,萧律敢把人放在这里倒是有几分胆识,此人却无忠心,想做二臣,死得其所。
赵婉放完手中的白兔灯,回身见顾仪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皇帝。
她伸手轻理衣袍,朝两人走去。
行到人前,她展颜一笑,柔声道:“渠城河灯节果然热闹,不知公子是何时来得,可有看见方才经过的龙船灯?”
萧衍摇头,浅笑道:“来得晚了,不曾看见。你们赏得尽兴就好。”
顾仪发现萧衍对赵婉说话总是客客气气,态度实在算得上温和有礼。
这难道就是来自番位的碾压吗?
赵婉垂眉浅浅一笑,“方才仪姐姐和阿婉还去逛了市集,也很热闹,如此看来渠城治下,倒真是个好地方。”
萧衍“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市集上可有什么稀奇吗?”
赵婉笑道:“乡野小食倒是不错,仪姐姐爱吃板栗,买了一袋灌糖香。”
萧衍轻笑一声,“是么……”目光望向顾仪。
顾仪点头,真诚地表示:“确实好吃。”
萧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回驿馆,若是明日你们还想出门,再去逛一逛也不迟,后日才从渠城离开。”
回去的路上,顾仪格外留心了城中的两间票号,记下了大致的方位。
驿馆之中,桃夹已在房中等她,“夫人,奴婢出门买了个香囊的功夫,不想你就醒了,本来奴婢想出门寻你,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去了何处?”
顾仪摆手,“没事。”她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有件要事,要你明日去办……”
桃夹面目一怔,也低声问道:“什么事?”
顾仪将兑换银票之意和城中票号的细致方位给桃夹说了一遍。
桃夹听后,略微颔首,“倒是不难,奴婢明日去碰碰运气……只是……若真是贴补顾家,直接给银子也可以啊……”
顾仪摇摇头,坚持道:“不……还是兑成银票稳妥……”
话音刚落,笃笃笃,三声轻响传来。
门扉被人叩响了。
顾仪回头,心跳骤快,不知道方才的话,门外之人听去了多少,可她和桃夹说话的声音很低,若非有心偷听,应该听不到……
她扬声问道:“何人?”
“仪夫人,是我,高管家。”
桃夹看顾仪点头,才起身去拉开房门,“高管家,何事?”
高贵淡笑,“公子请仪夫人到房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