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萧衍就见顾仪局促地站了起来。
他笑看过一眼,“去罢。”
顾仪朝他微微一笑,才转身而去, 行过一道长廊,才推门走进自己的房中。
房中只有一扇半圆轩窗,可观船舷之外潮起潮落。
顾仪四下巡视一圈, 见到屋中角落立着一个存放衣物的硕大铁箱,只是上了锁,不知道钥匙在何处。
她复又绕过紫檀木花卉图屏风, 见到四柱雕花木床,前悬琉璃珠帘, 随风叮叮当当。
又见一帘幽梦。
顾仪低头一看, 撩开垂下的布幔, 床下尚有一人的藏身之处。
她掀开珠帘,淡定地坐到了穿边, 开始整理衣裙。
小半刻过后。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忽而响起。
“仪夫人, 公子差小的来送东西。”
“进来。”
顾仪抬眼只见一个随从端着托盘而入,“听闻夫人整理行装,公子特意将此托盘送来。”
顾仪掀开托盘上罩的锦布, 眼前金光闪闪,竟是一件黄金软甲衣。
她双手提起甲衣,细密金甲相碰, 哗哗轻响。
她惊奇道:“这是公子给的?”
随从满脸堆笑,“此番出巡要经登州大营,与青州隔洛川相望,此时虽无战事, 可过营之时,若是军情突变,夫人着一袭金甲衣,也可安心些。”
顾仪却问:“此金甲衣公子也有么?”
随从颔首,“自然。”
顾仪又问:“婉夫人呢?”
随从愣了片刻,“自然也有。”
顾仪将金甲衣收好放到了榻上,见托盘之上还摆着一盏细长脖白瓷瓶。
她捏在手里,拔了瓶塞,便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苦涩气味,瓶子里是豆大的黑色药丸。
“这是安神丸,同夫人从前用的安神汤是一个方子,上船后不好熬药,医政做成丸子,以便带上船。”
“原来如此。”顾仪道过一声谢,就将那瓷瓶放到了榻旁的小几上。
随从躬身而退,折返花厅回禀萧衍。
萧衍听罢,只“嗯”了一声,挥退了随从。
高贵公公自船舱外进门来,上前道:“公子,掌船之人来报,这几日天朗气清,木船顺流而下,又遇良风,三五日就能进入济州地界。”
萧衍笑道:“甚好。”他望向桌前的赵婉,“待到进了济州,此船会在沧郡靠岸几日,你方可下船重游赵氏故宅。”
赵婉心中一紧,她握了握手中的丝帕, “阿婉谢过公子美意,可沧郡故宅早已空了,赵桀夫子身死之后,阿婉旧地重游,也再不是从前……”
她说罢,只见萧衍神色寡淡地注视着她。
她犹不甘心,鼓起勇气问道,“公子是不是已经忘了那宅子,原先院子里有好多葡萄藤,公子幼时在沧郡养病的时候去过……还记得么?”
萧衍笑了半声,却问:“赵婉,你究竟是赵桀的什么人?”
赵婉握紧双拳,下定决心,起身跪到了木板之上,朝他一拜。
“赵桀乃是我父。”
说罢,却是久无回音。
她抬眼见萧衍面上毫无惊诧,仍旧只是平静地看她。
“你进宫来是……为了赵桀夫子的死因?”他缓缓问道。
赵婉轻咬朱唇,点了点头,“我父身体素来康健,却忽然卒于京中,不明不白……阿婉想求个明白,还往陛下相助。”
萧衍凝视她半晌,忽而一笑,“你起来罢。”
赵婉忐忑地直起身来,终于听他问道:“你……就是从前赵府里的那个小姑娘?”
赵婉眼中一亮,语含希冀:“公子还记得么?当年,妾身去沧郡付国寺见到了公子,后来……后来先太子带着公子来赵家小住,妾身就是当时公子见到的女童……”
萧衍当然记得。
女童的面目虽已模糊,可是他记得那一年是宏宥十五年。
太子萧衡将将及冠,皇帝令太子监国。
他只有八岁,忽染了急症,高皇后便将他送出宫,送到了沧郡养病。
离开皇宫前,他偷偷跑去屏翠宫,好不容易见到了塔珠。
临走时,他想随意取个物件留作念想,便悄悄拿了塔珠闲置于宝匣之中的白兔玉佩。
萧衍兀自笑了两声。
他犹记得当年的萧衡来到沧郡探望他,看见他戴着玉佩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萧衡就起了杀念。
可是八岁的他无知无觉,只是觉得历来温和的太子哥哥忽然恼了他。
他便将那烫手的玉佩随意地送给了别人。
赵桀的女儿。
赵桀此后经年,见到玉佩,是不是也终于参透了那玉佩,方才……招致杀身之祸。
这荒唐的皇家,荒唐的帝王。
因爱生恨,因情生妒。
美玉无瑕的太子,横生污迹。
塔珠死在了屏翠宫中。
萧衡杀了萧虢,却言是他杀父弑君。
待到他终于手刃萧衡之日,更多了一条杀兄的恶状。
可是,他如何辩,如何说,萧衡是为了他的母妃,忤逆君王,弑父杀弟,谋朝篡位。
塔珠背负的骂名已经太多了……
赵婉见到萧衍笑过之后,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一双暗褐色眼睛反而黯淡了下去。
眉眼间阴云密布。
赵婉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嗫嚅道:“公子……陛……”
话音未落,萧衍突然起身而去。
高贵公公看得心惊,观他神情,立刻追上前去。
见他走得愈快,高贵公公不得不小跑起来,“陛下……”可皇帝充耳不闻似的,沿着笔直长廊而走,脚步停在了雕花门前。
高贵公公脸上一喜,抬手飞快地敲了敲门。
等了短短片刻,顾仪拉开了门。
见眼前的高贵公公眼神炙热地望着自己,顾仪疑惑道:“高管家有事?”
高管家侧身,顾仪探身一望,才见萧衍停在数步开外,脸上面无表情。
她心中咯噔一跳。
这又是怎么了?
顾仪浅笑一声,朝萧衍道:“公子赏的软甲甚妙,妾身穿着也不觉累赘。”
关键时刻还可以保命,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物。
要是上一回有这道具,她说不定都不需要重刷。
萧衍见她言笑晏晏,眼中光华流转,是发自肺腑的愉悦。
他朝前走了两步,终于进了屋。
高贵公公却没跟着进去,只伸手关上了门,不忘鼓励地看了顾仪一眼。
顾仪心领神会,快步跟上萧衍,见他绕过屏风,目光落到一帘幽梦上,脚步顿住,皱眉不悦道:“是哪个蠢材的主意?”
顾仪心知他是借题发挥,干笑一声,“妾身来时,珠帘就有了,料想是船上本来的布置,若是公子不喜欢,回头让人拆了便是。”
萧衍走到榻前,扬手掀开珠帘。
琉璃珠立刻飞扬而起,噼里啪啦大响。
顾仪细细看他面目,见他的发冠被风吹得松散了,落下的碎发垂在额前。
她于是大胆道:“妾身去拿齿梳来,替公子再梳梳发罢……”
萧衍瞄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反驳。
顾仪立刻寻了一把红木齿梳来,走到他身前,伸手拔了他头上的黑簪,一下又一下地给他梳发。
她很喜欢萧衍的头发,细软柔和,与他的性格大相径庭。
满是寂静,萧衍沉闷不语。
她正准备酝酿几句诗歌,感叹一下前尘往事不可追忆之类的人生哲学,却突然感觉脖下一凉。
萧衍伸手拉开了她身上夹袄的圆领,并且他还再继续往下,解开衣带,将她的夹袄和里面的褙子通通扒拉开了。
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
顾仪脸上一热,捏着齿梳,埋头一看,却见萧衍也停下了手中动作,只是端详着她穿在中衣外面的黄金软甲。
他伸手利落地解开了软甲两侧的系带处,复又收紧系上,紧紧勒住了顾仪的腰身。
顾仪倒抽一口气,听他徐徐道:“你若着此甲,切忌松散,不然金甲散开了去,挡不了利剑……”
顾仪虚心道:“公子教诲,妾身记下了。”
萧衍凝视金甲片刻,忽而伸手触到她的心房处,“金甲护身,护得便是此处,若是一剑穿心,
你就会死,再无回天之术。”
顾仪闻言浑身一抖,顿时哑口无言地盯着萧衍。
萧衍感觉到掌下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抬头望向顾仪,见她脸上更是白了几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沉声宽慰道:“你……不必害怕……此黄金甲乃是有备无患,此去青州,暗卫士卒相随,不会有事。”
顾仪缓缓吸了一口气,“金甲护身,又有陛下,臣妾自然不怕。”
萧衍轻笑一声,察觉到顾仪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
顾仪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虽然……但是……
她又看了一眼神色肃穆的萧衍和他的右手。
你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
五日过后,木船停靠在了济州沧郡的河畔。
顾仪终于下了船,走在平地之上,腿脚仍有些飘摇发软,如坠云端。
坐船坐久了,走路尚需适应一段时间。
此时节的沧郡,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她着一声山吹色袄裙,只披了一件薄披风,也不觉得冷。
为了出行方便,她戴了一顶白纱帷帽。
顾仪抬手扶住帽沿,仰头而望。
天上的雄鹰盘旋,越飞越高,成了湛蓝高空之上的一团小黑点。
跟在她身后的多络兴奋道:“高管家说可以在城中逛个半日,奴婢问过了,沧郡有条长巷最为出名,全是点心铺子,这几日坐船久了,菜色乏味,老是吃鱼,夫人若是想买些新鲜的点心,果脯,换个口味,此去长巷最好不过。”
顾仪心动,对在前引路的随从说:“就去长巷。”
她回身一看,赵婉没有跟她一路,下了船带着一行人往西而去,应该是去走剧情了。
顾仪放下心来,自去了长巷。
年节刚过,城中尚有迎来送往的商客,奇术异能,歌舞百戏。
多络年纪小,性子活泼,一路叽叽喳喳地观光。
“夫人,快看,那里有个耍杂耍的!”
“哇,他吐得是火吗!”
“夫人,快看,这间茶社还有个戏班!演得戏叫风月道姑。”
顾仪不禁莞尔。
要是一直不走到青州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