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穿行于林木之中, 多珠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虽不似其他人熟悉地形,可她技术超群, 很快就迎头赶上,四周皆是参天大树,她尽力仰望, 也看不见山腰处挂着红绸的青松。
不过她顾不了那么多了,身后的人追得很紧,她用力一夹马腹, 朝山上行去。
赵婉不肯服输,目光牢牢地盯住前方的红衣。
她并没有注意到, 身后不远处, 一直尾随着她的顾仪。
因为多珠引领在前, 三人的马匹与其余诸人渐拉开了差距,往林中深处而去。
多珠回身, 得意地看了一眼吃力策马的赵婉,又挥了挥鞭, 马蹄愈疾。
前头的两人早已偏离了约定的青松位置,可赵婉对多珠仍旧穷追不舍。
女主从本质上来说,果然是一个倔强又好胜的人啊。
林中忽而传来一阵振翅之声, 顾仪抬头望见了远处绿影之中黑点一闪而过。
她猛一夹马腹追上了前去。
赵婉见前方的多珠霎那之间,伏低了身体,心中一沉, 几发黑羽箭,从林中霍然射出,直朝马头而来。两支稍低地羽箭极快地射中了马腿。
赵婉脚下马匹猛地下坠,可她的脚上还紧紧地系着马镫上的皮革, 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弯腰先伸手去解一侧马镫。
耳边马蹄声铮然,她只觉另一足忽地一轻,侧目一看,顾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追赶了上来,还伸手极快地解下了她的另一只马镫。
赵婉大吃一惊,手中动作却不敢停下,扯了数次,手指出了血才扯断皮革,把另一只马镫急急拨开,翻身下马,“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仪勒紧缰绳,锦靴一动,露出一只空马镫,“你上来!”
赵婉不敢耽误,踩着空镫上马,坐于顾仪身后。
顾仪正欲调转马头,一只巨大的黑鹰从林间俯冲而下,直朝她的头顶而来,吓得她登时一抖,手中猛一拉缰绳,闪躲开去。
恰在此时,数个黑衣大汉自林间跃出,手中弓/弩俱是射向顾仪的马匹。
赵婉在她身后,刚刚坐定,惊叫道:“丹鞑人!这是陷阱!”
大姐,我知道!
赵婉惊叫的声音过大,响在顾仪耳旁,喊得她耳中嗡嗡一响,胯/下的白马被射中了马腹发出一声长嘶,顾仪顾不得许多,只得利落地下马,扯过赵婉,掉头就跑。
一个大汉却扑上前,矫健地捉住了顾仪的衣袖。
顾仪立时松开了赵婉,还把她朝前一推。
赵婉却回首惊愕地望着她,愣了须臾,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难以置信。
你倒是跑啊!
不过数息之间,赵婉也被来人擒住了。两张布帕下一刻就蒙上了她们的口鼻。
晕过去前,顾仪仿佛看见了马上的多珠朝她轻蔑地笑了笑。
*
林场之上,马球终于迎来了下半回合。
此时大幕险胜两球,而丹鞑马上之人却未露疲态。萧衍望了一眼丹鞑的座处,原先坐在布棚阴凉处的哈木尔不知何时已是不见了。
他眉心轻蹙,却听木栏另一侧的女眷们忽而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之声。
身侧的萧律挑眉一望,笑了一声:“仿佛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娘子取得了马赛红绸。”
萧衍循声望去,林场中马匹寥寥,大多数人尚未折返。
可是多珠却不在。
他抬头仰望山间密林,虽不见惊鸟四起,可他心中的古怪愈甚。
萧衍缓缓握紧了手中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场边坐于马上的两名黑衣侍卫。
两人立刻心领神会,打马而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们速去马赛坡道查看。”他顿了顿,“见到柔嫔,将她速速引下来。”
两人拍马而去,此一去便又是过了半个时辰。
萧衍人在场上,心绪愈发不定。顾仪在宫中练习骑马已有数月,骑术尚可,但他心中却压着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忧。
马球此刻虽未结束,可萧衍一把扯下了额上的黑带,调转马头往场边而去。
他实在是等不了了,将将策马行到坡下,抬眼便见先前的两个侍卫快马而下,脸色俱是青白交加。
萧衍心中突地一沉,面前两人翻身下马,跪地拜道:“回禀陛下,微臣寻过数圈,林中马道上未见柔嫔娘娘,可微臣又行,直至临近山顶之处,方见两匹马的尸首,观马蹄烙印,是宫中今日送来的御马。”
“封锁林场,点人随朕搜山。另,着人回京,命禁军守住南苑外的各处关卡。”萧衍闭了闭眼,捏紧缰绳的指骨轻响,缓缓又道:“场中丹鞑使团之人,逐一审问,不言者,皆杀。”
“微臣遵旨。”两个侍卫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各自领命而去。
萧衍望了一眼山中林地,摸出了腰间锦囊中的竹哨,轻轻一吹。
人耳不闻,鹰耳却可闻。
他等了一刻,复听空中传来一声鹰啼。
白头黑影展翅,盘旋于山顶。
哈木尔行在马上,刚从大山的另一侧顺着峡谷而出,自然也听到了空中熟悉的鹰啼。
多珠惊道:“这里也有饲鹰人?会不会寻着鹰香找来?”
哈木尔看了一眼另外两匹马上托着的昏睡人影,两个女子都不像饲鹰人,该不会有鹰香。
“无妨,我们快些走,行到南苑外,便朝南走。”
他们不会北上,先要南下绕行,甩开追兵。
*
顾仪口干舌燥地醒来,置身于狭仄逼人的空间,身下车轮滚滚有声,木板四下晃动。
一回生,二回熟,不用说,她又是在马车上了。
她动了动手脚,才发现自己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动弹不得。
车里没有光,眼下是黑夜,她侧躺在车板上,眨了眨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对面的人影。
赵婉。
赵婉见她仿佛一动,轻声问:“你醒了”
顾仪张了张嘴,“啊。”嗓子却是哑得很。
赵婉幽幽叹了口气,“你终于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以为你快死了。”
“我晕了很久?”
赵婉点点头,“有三天了。”
顾仪喉咙都要干得起火了,“有水么?”
赵婉头颅晃了晃,“没有,但是待会儿马车停下了,兴许会有人来。”
顾仪咽了咽口中不存在的唾液,“我们现在在何处?”
赵婉依旧摇摇头,语带颓然,“不知道。”
顾仪为了保存体力,便不再说话了。
按照书中剧情,丹鞑一战就是剧情线的最后一役。
原书中赵婉于南苑被擒,是重伤后被擒,她的马镫并未及时解开,被马匹硬生生拖行了数米,为林中山石重创。一直到丹鞑境内,赵婉得以喘息,才伤势痊愈,恢复了体力。
南苑之后,萧衍以丹鞑不臣为由,发兵北上,两军于垤城外交战。
丹鞑主帅纳裹提出以赵婉为筹码,与萧衍和谈,令他只身前往。
萧衍赴约,却一箭射死了纳裹。
丹鞑失了主帅,此后节节败退,最终臣服于萧衍脚下。
剧情点的终点。
赵婉见顾仪不言,忍耐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顾仪叹气道:“想救就救了。”
赵婉心中不信,可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情由。但她的内心委实煎熬,愧疚,不忿压抑着她。阖宫之中,她最不想欠下人情的人便是顾仪。
马蹄声渐渐停歇下来。车幔被扯开,哈木尔站在车外,看了一眼,见到顾仪眼睛睁开,冷声笑道:“柔嫔醒了。”
顾仪努力地朝外看,可车外大部分的些微火光都被哈木尔的身躯挡住了,她能看见的仿佛是一些高大的树木,若是凝神细听,周围依稀有水流的声音。
停下来,似乎是供马匹饮水。
哈木尔忽一探身,像抓麻袋一样,捉住顾仪腰间的绳索,把她往车幔处拖了拖。
顾仪正欲大叫,却见他取下腰间的水袋,灌了她几口水。
顾仪珍惜地多喝了几口,哈木尔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干巴巴的面饼。
虽然口感很干,硬得像石块,但顾仪仍旧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
车幔复又放下。
见顾仪吃得心安理得,方才又面无惧色一般,赵婉不禁问:“你难道不害怕么?”
“怕。”她慢悠悠地咽下干饼后答道。
可她更怕的是即便苟到了剧情终点,却仍旧活不下去的绝望。
赵婉闻言沉默了下来。
她们如今是人质,性命暂且无忧,可若真是打起仗来,就不好说了。况且,她们是两个人。
*
萧衍领兵在南苑林场找了一天一夜,一寸一寸地搜寻,最终找到了山坡北面峡谷内的马蹄痕迹。
哈木尔,大抵从一开始便谋划了此事,以人为质,本性难移。不过,他捉去了赵婉和顾仪两人乃非良策,人愈多,累赘愈多,他便愈难脱逃。
萧衍实在想不出为何哈木尔会擒了两人,然而,他此时此刻悔意顿生,顾仪的品级屈居于赵婉之下,他的心中恐惧由此而生,若是哈木尔被逼急了,为了脱身,兴许便要除掉两人之中他认为无用的那一个。
萧衍难得地后悔了。他自登基以来,机关算尽,收拢兵权,一再弹压丹鞑,本就是欲用兵使之彻底臣服,一劳永逸,可如今他却后悔了。
可是后悔亦无用。
为今之计,唯有一战。
*
六月十五日,皇帝御驾亲征,点将于代,周郎,发兵北上,攻打丹鞑。月余之间,周郎自漠南大营带兵五万,屯兵于垤城百里之外,静候大军。
丹鞑大君领少子纳裹领兵十万前去垤城迎敌。
最热的天气已是过去了,但顾仪依然能够时时闻到她周身散发出略微酸臭的汗味,细说起来她也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
哈木尔带着她们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北而行,原先绕路南行的策略不知为何被他摈弃了。先前他不敢经过城池,专挑僻静老林蜿蜒而行,可如今车外黄沙卷地,满眼是望不到头的沙地,已是进入了人烟罕至的漠北之地,哈木尔便没日没夜地赶起路来。
马车因车行甚快,甚是颠簸。可顾仪早已经由最初的晕车不适,变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短短数月千锤百炼,早不是当日那个乘车便要含酸梅的贵人了,而同乘的赵婉也已经吐尽了胃中苦水,脸色看着虽是青白,可到底也坚持了下来。
两个人都全须全尾地苟到了漠北,顾仪心知,是有几分侥幸的。
他们赶路愈急,一路风一般地不要命地北上行路,随车马的辎重日日都在轻减,连同许多用得着的必需之物都被舍弃了。
轻一些,便快一些。若是行路最慢的马车中少一人,马车便也能行得更快一些。
可惜,人并非物件,不能轻易放之任之,若是因而暴露了踪迹,得不偿失。
大概是半月之前,顾仪有一天晚上惊醒的时候,发现车辇不知何时竟然停下了,哈木尔就直挺挺地立在车帘外看她。
车里车外都是黑黢黢的,顾仪实在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她本能地感受到当时的哈木尔,目光就在她身上,已经起了杀念。
她的背心旋即起一层冷冰冰的汗水,但她却不敢动,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身侧的赵婉业已昏睡。
她睁大眼睛,看着哈木尔。
哈木尔大概也在看着她。
兴许是片刻的时间,也有可能是一炷香的时间,顾仪已经记不清了。
哈木尔却忽然放下了车幔,马车继而又行。
她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才躲过了一劫。不过,她想,若是她当时并未惊醒,可能已经重回六月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