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过后, 扬城城门大破。
齐威于洛川之上斩郑绥首级,于代领兵入驻青州府地界。
大军斩杀叛军不降者,而降者众。
顾仪住进了青州府衙门的宅院。
这些天, 官来将往,萧衍就在此州衙府苑之中处理政务。
原本青州府中,上至知府, 同知,下至检校,司狱一概予以替换。
伪朝中称侯拜相者皆问罪。
吏部, 户部的奏疏接连自京中发来,以议青州府收归之策。
顾仪提心吊胆地等了整整五天, 也没有等来熟悉的头疼和那一道白光。
她悬着的小心肝终于落回了实处。
萧律虽然没死, 但是破扬城, 收青州,主线剧情在线。
萧衍的帝王事业线在线。
她没有收到剧情偏离的警告。
顾仪心情大好地坐在庭院之中, 赏满园春色,见绿柳红花也更是多娇了。
多络如今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侧, 忽而扬声道:“贵人,慎王来了。”
顾仪抬眼一看,果见萧律从前院的楼阁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前几日他们暂栖于军中, 萧律每日头戴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今进了宅院,避过外人, 他才得以摘了帷帽,换上一身黛青长袍,翩翩而来。
见顾仪坐在石凳上,他嘴里轻哼一声, 却仍旧行了过来。
顾仪看他落座,轻声一笑,“你起来了?可是沐浴过了?膳房里新送来的杏脯尝了么?”
萧律前几天作天作地发了好几通脾气,时而抱怨顾仪骗了他,时而又叹生活多艰。
直到昨天随大军进了扬城,萧衍终于忍无可忍地黑了脸,与萧律一对一谈天,谈了半宿。
萧律仿佛因此脾气收敛了些,只是脸上犹有几分愤懑。
他没好气道:“吃着了,可是酸得,不甜。”
顾仪笑眯眯说:“那等回了京,过一阵子,杏子就该甜了,到时候再吃新鲜的也好啊!”
萧律斜睨了顾仪一眼,“他告诉你了?我要回京之事?”
顾仪点头,却问:“回京难道不好么?太妃也能见到啊……若是立了慎王府,将刘太妃接到府中颐养天年,不是更好么……”
慎王称伪帝虽未被赐死,可从今以后也只能活在皇帝眼皮底下了。
不过,以萧律的性格,说不定如此安排,于他反而是好事。
萧律又是一声冷哼。
昨夜萧衍就又以母妃的去处安置来要挟他了。
他本是将将觉得萧衍人仿佛好了些,可是狗东西改不了……
呸!
顾仪细观萧律,见他脸上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可整个人已然松散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了石台一侧。
真是个别别扭扭的弟弟啊……
她陪他又坐了小半刻,寒暄几句,劝哄几句,直到金乌坠地之时,便有随从来报。
“问贵人安,陛下让奴来唤贵人去花厅用晚膳。”
顾仪起身,理了理裙角,对萧律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用膳罢……”
萧律挥挥手,扭过脸去。
花厅之中,方桌上已是备齐了膳食。
萧衍这几天忙得很,也是今日适才有空闲陪顾仪用膳。
顾仪一进门,就见萧衍着一身黑袍坐于厅中,头竖黑冠,朝她笑了笑。
“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过来坐下罢。”
顾仪坐下后,才注意到桌前摆了一道酱肘子。
她眼中一亮,见萧衍举箸,便也随之举箸,夹了一筷子酱肘子,挣扎了片刻,才递到萧衍碟中,“陛下先尝尝。”
萧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无需伺候,你用膳罢。”
顾仪开开心心地吃了一口肘子,依旧是熟悉的味道。
萧衍用膳时,从不多话。
两人用完膳,待到宫人撤去了杯盏,他才问:“你今日见到萧律了?”
顾仪“嗯”了一声,“慎王今日瞧着仿佛心情好了许多……”
萧衍不悦道:“你以后不必管他了……他从小就是这样,愈是有人理他,愈是矫揉造作……”
顾仪:……行吧。
萧衍见顾仪微一颔首,眉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几日行军赶路,她该是累了。
萧衍起身道:“伺候梳洗罢。”
顾仪抬眼,面露诧异,此时酉时将过半。
虽然她确实也有些累了。她跟着起身,亦步亦趋地随萧衍,往宅院中的东厢房而去。
府衙的宅院的寝殿不大,伺候的侍从在两扇屏风后备了水。顾仪沐浴过后,转出屏风,只见萧衍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到了桌旁。
他的头发在脑后松松绑着,脸上的倦意散了些,眉睫之间若有未散的水气,一双桃花眼灼灼,尤为专注地凝视着她。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先前她仿佛都有些忘了,萧衍是何等光芒照人。
萧律即便再美,她都能心无旁骛地静观其美,而眼前的萧衍,只凭此一眼便令人折腰。
顾仪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她顶着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缓缓地走到了屋中的梳妆台前坐下,并不能十分确定她刚才的步伐究竟是不是自然而然,抑或是同手同脚。
顾仪轻轻晃了晃脑袋,伸手去拆头上的发髻。
萧衍起身忽然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朕帮你……”
顾仪紧张地僵直了背脊,“多谢陛下……”
她不敢回头,只敢从铜镜之中去窥见他的面目,方见他垂首,修长的手指细致地拆了她的发髻,复又拿起妆台上的木梳,轻柔地替她梳发。
满室寂寂然。
身后站着的萧衍浑身散发香气,似乎是沐浴中的花香,又像是松柏的冷香。
可他站得极近,暖烘烘的,尽在咫尺。顾仪只听自己的心跳愈快,不知道萧衍能不能也听见。
“陛下,臣妾……乏了……不……不必梳发了……”她开口道。
萧衍低低地“嗯”了一声,将木梳放回了桌上,转身往木榻而去。
顾仪暗暗吁了一口气,起身跟上。
此处宅院只是青州府衙宅院并非宫中规制,东厢房虽是古朴,可其中的一方木榻也不及寻常寝殿中的木榻宽阔。萧衍躺下以后,剩下的空余便只能容下一个顾仪了。
顾仪甫一仰倒,两人就肩并肩地贴在了一起。她只觉身侧滚烫得如同一个暖炉。
她顿时害怕自己的心跳透过碰触的手臂被他察觉。
顾仪小小地挪动了一下,耳边却听萧衍缓声问道:“当日你……为何要骗萧律,说你……有孕?”
顾仪闻言一惊。
果然是要秋后算账了吗……
她犹犹豫豫道:“陛下恕罪……当日臣妾是有些心急了……臣妾想劝慎王逃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再者……”
她翻了个身去探萧衍神色,却见他刚好也侧目看她。
四目相对。
顾仪只觉腰上一轻,她就被萧衍抱到了床榻内侧,人顿时趴在了他的身上。
顾仪脸一红,只听萧衍问:“再者……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再者,当日庭院之中,臣妾偶遇郑绥,郑绥想将臣妾安置于将军府中,臣妾怕慎王最终应了他,才……才谎称有孕……”
她说罢,只觉萧衍的右臂骤然收紧,揽住了她。
她心中一跳,又道:“臣妾知晓慎王心性单纯,果然他也没有将臣妾送去将军府,臣妾复又劝说了慎王一番,他便连夜带着臣妾跑了……”
萧衍伸手轻抚她的后背,“慎王告诉朕了……”
顾仪立刻抬头,见他眉目疏朗,徐徐问她:“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不想杀他……”
顾仪又趴回了他的肩窝处,闷声道:“臣妾……臣妾觉得陛下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啊……”她笑了一声,“臣妾听了慎王讲的他与陛下的童年趣事,臣妾便想……陛下心中肯定对于慎王也是呵护有加……”
萧衍沉默须臾,才道:“胡说八道……”
顾仪‘噗嗤’一笑,耳边听见萧衍的心跳声,似乎快了些。
“你……又是……如何知晓……是太子杀了父皇……”
顾仪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袖,缓缓答道:“是臣妾猜得……臣妾……”
她踟蹰了片刻,“臣妾在船上见到的赵家人,不也是佐证么?赵桀夫子离奇身死,此间玄虚,臣妾说不清楚,可太子少师,与太子……总有些干系罢……”
萧衍轻声一笑。
顾仪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他的胸膛微震,她顺势往右一倒,伸手不经意地摸到了他的右臂,明显感觉到衣袖下还有一层白纱。
她霎时半起了身,不敢再去压他的右臂,“陛下受伤了?”
萧衍见她一脸紧张,轻轻“嗯”了一声。
顾仪神色一变,追问道:“伤得重么?臣妾方才不是故意的,陛下手臂疼么?”
其实并不疼。
不过,萧衍望着顾仪眼中的怜惜之色,点了点头:“疼啊……”
顾仪一听就直起了身,不安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不若臣妾还是挪到外侧去,不至碰到陛下右臂……”
萧衍苦笑一声,“此时说这些有何用,不若替朕瞧瞧,看是否要上药……”
顾仪点头,见萧衍慢条斯理地半脱去自己身上的月白中衣,露出了棱角分明的锁骨,以及缠着白纱的右臂。
果真伤了……
顾仪不禁内疚了起来,“陛下若是真疼,要不还是拆开白纱仔细瞧瞧,是不是又出血了?”
萧衍见她神色,低声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不疼,朕骗你的……”
顾仪“啊”了一声,便觉腰上一紧,复又被萧衍抱进了怀中。
她挣扎了一下,趴到了萧衍的左臂上。
萧衍低叹一声:“顾仪……”话音饱含无奈。
顾仪趴着不动,静待下文。
萧衍轻抚过她发间,停留了许久,徐徐道,“朕……我……前些时日……真怕你死了……”
顾仪眼眶莫名酸了,她喉头微微一动,半晌才说,“臣妾一定不死……臣妾一定长命百岁……”
萧衍听她话音,垂眼一看,见她脸上不知自什么时候起,竟然挂着泪珠。
“你在哭什么?” 他似喟叹又似无奈。
顾仪抽抽嗒嗒地说:“臣妾是……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
萧衍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她却一直落泪。
“你别哭了……”他放柔了声音哄她,又去拍她的后背。
顾仪只觉满心酸涩,悲伤无处安放。
我恨剧情!我恨苍天!
剧情待我不公!
苍天待我不公!
萧衍不知为何顾仪忽然哭得这样可怜,他慌不择言道:“你别哭了,朕……我给你讲个笑话……”
顾仪一愣,生生止住了哭,“什么……什么笑话……”
萧衍见她真不哭了,只得道:“是个听来的笑话……”
顾仪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便开口道:“是说从前有个战俘被擒,生了怪病,左手长了疮,便只能被砍了左手,战俘说,他思念故土,想将左手寄回故里,于是军营允了这个要求,将他的左手送了回去,可没过多久,他的右手又生了疮……”
怀中的顾仪一动,追问道:“然后呢……”却是没哭了。
萧衍暗中松了口气,继续道:“然后他的右手也被砍了,他同样说,因为思念故土,想将右手寄回故里……于是军营又允了……”看顾仪听得专注,他浅笑一声道,“又过了几日,他的右腿也生了疮,可这一次军营里的人却不去砍了,只对这个战俘道,你此为脱身之计,是也不是……”
嗯?没了么?
顾仪茫然地看向萧衍,见他真闭嘴不言了。
这是什么笑话?
这是笑话么?
这是鬼故事吧!
顾仪愕然道:“陛下讲完了?”
萧衍颔首,“讲完了,卿卿觉得如何,好笑否?”
顾仪“呵呵”两声,“好笑极了!”好笑你妹!
萧衍眸光一闪,伸手轻抚过她发红的耳垂,低头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