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果然没有欺骗人。下午三点的时候天已经被阴云笼罩, 正在上课的常湘刚把教室里的灯点开,外面突然亮了一道刺眼的光,然后就是轰隆一声惊雷。
那雷好像就砸在校园里某个铁棚子上, 巨大的声音让人下意识缩着身子、堵住耳朵。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操场, 没过几分钟就成了雨幕。倾盆大雨伴着白色烟雾,连下了半个小时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操场上很快积了水,教室里的同学们都不由自主望向窗外。
这场雨带来了寒气,大家裹紧了秋季的长袖校服。
放学的时候雨还没停,但小了很多。家长会如期举行,校园里开起一朵朵伞花,走廊里渐渐纷乱起来。
出门从来都关注着天气的李宓然也不知道怎么,偏偏今天忘看了手机的天气预报。
她家长恰好有事没来参会, 李宓然帮常湘准备好签到表教室里的学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她站在混杂着家长和学生的大厅里, 看着别人都撑着伞离开, 一时找不到可以蹭伞的人。
“你没带伞?”
李宓然回过头,看到贺间拿着一把能装得下三个人的大黑伞站在她身后。
“你怎么也没走?”李宓然问道。大厅实在是太混乱了,她得尽可能大声说话去和贺间交流。
“我帮她去办公室拿点名册和成绩单了。”贺间一般不会称呼常湘为常姐, 也不叫常老师。
“哦哦。”李宓然点点头。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让贺间送她一程。
照理说,她教了贺间那么多题, 二人也算很熟了,但前几天她刚和贺间说完一段有点尴尬的话,她再开口,总觉得自己事还真多,茶里茶气的。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格外蜿蜒曲折。
她还在那里犹犹豫豫,贺间直接把那把大黑伞塞到了她手里:“你拿着用吧。”
李宓然下意识抓住伞:“那你怎么办?”
贺间把连帽衫的帽子扣好, 把书包打开,从一堆书里挑出了他最珍惜的数学教材、数学卷子和数学练习册,递给李宓然:“你帮我拿一下,明天给我。”然后他将书包顶在头上,就要往雨里冲。
“你等会啊!一起走吧!”李宓然又拿着伞又拿着书,一时拉不住贺间。
“你不是说被其他班同学看到会误会吗?没事,我家近。”贺间果果说完,顶着书包就跑进了雨幕中。
“哎!”李宓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
“这人怎么死心眼子呢!”她气得直跺脚。心里有点担心贺间会不会感冒,还担心他衣服淋湿了明天穿什么上学。李宓然也走到雨里按下黑伞的按钮,那大伞瞬间炸开,给她撑出一片黑色的天地。
她觉得物似主人型这句话还挺有道理的。这伞和贺间倒是有共同之处,一点花纹都没有,看起来又普通又不普通,伞架结实伞布也厚,能给人无穷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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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咏上次给儿子开家长会还是他儿子上初中的时候。他今天特意穿了身他觉得最得体的衣服,又认真刮了胡子。当他按照儿子的描述找到教室楼层,一眼就在混乱的走廊里看到拎着书包站在角落的吴谦易。
父子间竟然也会如此生疏。吴咏看着儿子,心情还有些忐忑:“是这个班吗?”
吴谦易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吴咏戴了手套的右手上:“你戴了手套啊。”
“当然了。”吴咏把右手缩到背后,他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外面雨下得还挺大,你带伞了吗?”
“带了,你带了吗?”吴谦易问完才想到,自己问得这不是废话吗?他爸又不是傻子,从外面来学校哪有不带伞的道理。
“带了。”吴咏还真回答了他。就算吴谦易问他再奇怪的问题,他也会认真去回答。
吴谦易突然有点烦躁,不想再和他爸聊下去了,他指了指屋子里:“那你进去开会吧。”
吴咏就站在原地,等看不到儿子离开的身影,才收回目光走进教室。
他来得不算早,后排的位置都已经没有了,离他最近的空座位在第一排正中间。他走过去坐下来,发现身边坐着的家长好像过于年轻。
他身边的家长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和台上的女老师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穿着宽松大袖衣服,戴着黑色口罩和帽子,发型做得很是精心,此时正拿着成绩单专心致志研究着。
可能是哪个学生的哥哥代开家长会?吴咏越看越觉得这小伙子长得很帅,很难让人不生好感。
他看小伙子,小伙子也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友好笑了一下:“您好。”
“你好,我是吴谦易的家长。”吴咏自我介绍。
“吴谦易。”魏书云想了一下,就记起这是包修最近和他汇报频率最高的人物:“我认识你家儿子的。我是包修的家长,他堂哥。”
吴咏装作了然,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包修是谁,他不认识他儿子任何一个同学。
吴咏有点尴尬,主动找话题:“这个新班主任看起来也太年轻了,能带好高三吗?”
“对呀,不但年轻而且漂亮。”魏书云托着下巴,看着指挥晚来的家长签到的常湘。
吴咏:“?”
我这句话的重点不是这个吧!而且为什么要补充一个漂亮啊!
“我说的意思是,她可能没什么教学经验。高三挺重要的,应该学校找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来带班。”吴咏继续尝试沟通:“年轻老师容易放松管教,高三总该辛苦一点。”
“对呀,她最近真的太辛苦了。”魏书云一脸心疼,皱着眉自然应和着。
吴咏:“......”
这小伙有病。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可能和年轻人不太一样,还是不要生硬沟通比较好。
吴咏偷偷移了一下自己的屁股,离他心中的有病小伙远了一些,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台上年轻的班主任身上。
常湘只是给家长们发放了各科和总成绩单,讲了一下高三应当注重孩子的心里辅导。她说话句句简练,一分钟都不想拖延,也没准备乱七八糟的环节。吴咏能看出这个班主任虽然年轻,但处事绝对不拖泥带水,工作态度也认真。
他怀疑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转而一想,他认不认可的也没有什么用。他难得见儿子一次,更别说给儿子做心理辅导了。
只是这个年轻的老师讲话缺乏激情。隔壁班慷慨激昂的声音都传到这边,俨然把家长会变成了高三动员大会,而常湘眼看着就要进入家长会尾声,总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昌州市小霸王常湘确实不太擅长这种场合。台下都是四、五十岁的正经人,都在用眼光审视她,她本身还有些心虚,因为这教师资格证确实是遗留下来的,而不是她自己真刀真枪考下来的。
“各位家长还有其他问题吗?”常湘问道。
“我!”魏书云高高举起了手。
常湘和他对视片刻,很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做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算哪门子家长!
她不知道魏书云要说什么,心里有点忐忑,但魏书云确实混了进来,大家又都看着,她也不好故意忽视掉他。常湘心里骂了他一句,还是保持着微笑让他起来发言。
“大家好。”魏书云站了起来,转向大多数家长:“我是八班包修的哥哥,平时一直非常关心我弟弟的学习情况,刚才听常老师一番话,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内心想法。”
常湘:“???”
哎不是,我说什么了我?我怎么就一番话了?
“高三可以说是学生学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大家都知道常老师刚来带八班不久,我当时知道学校分配了一位年轻的老师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学校一定有它这样做的道理。果然,这次一模就让我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魏书云滔滔不绝,拿着手中的成绩单用包修作为例子给大家详细分析了一下八班的数学成绩及平均成绩增长有多大。
台下的家长刚才只看到了自己家孩子的排名,并没有注意这样的细节。大家随着魏书云的指引发现,八班成绩进步幅度确实很惊人啊。再看向常湘的时候,眼神多了很多认可。
“...后来我才知道,常老师不但在课堂上认真教学,而且在课后还通过直播的方式,免费义务给同学们讲数学课。常老师的课程还上了直播平台的推荐,可见这网课质量有多高...”
常湘的脸抽搐了一下。
等等吧您!我上直播平台推荐不是因为你那群队友莫名其妙给我刷了一堆礼物吗?!
家长们开始窃窃私语,常湘又收获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敬佩的目光。
魏书云宛若一个成功学大师,情深意切、字字诚恳,尽情吹捧。可能是因为总是代表战队发言的缘故,他表达能力格外的强,极富感染力。
常湘自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只是尽可能在混日子的同时尽好做一名人民教师的责任,但她站在讲台上越听越觉得魏书云说得确实还挺有道理的。她不好意思吹捧自己,魏书云帮她吹捧得淋漓尽致。
我原来做得还真不错呢。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一阵掌声。家长们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频频点头,脸上都出现了动容的表情。魏书云终于坐了下来,深藏功与名。
常湘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狗托吧。
吴咏也被魏书云的发言所感染了,他心想,原来吴谦易这次进步这样大,多亏了新班主任的缘故,不禁也对常湘投以感激的目光。
班会就这么结束在了大家的掌声中。
吴咏刚想离开,常湘匆忙从讲台下来喊住了他。
“您是吴谦易的家长对吧?麻烦您留一下。”常湘走过来对他小声说道。
“好。”吴咏重新坐回座位。他有些疑惑,他签到的时候常湘明明没在旁边看着,他坐的也不是他儿子的位置,常湘竟然能准确认出他是谁。难道他儿子和他太像了?吴咏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家长们热络和常老师道别。
最后整个班只有他和他旁边刚慷慨激昂发表看法的小伙子没走。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能听到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常湘看魏书云还在,没好气说道:“你还不走?”
“我等你一起回家啊,你淋到怎么办?”魏书云理不直气也壮。
一旁的吴咏有点懵了。
这俩人啥关系?
“你出去,我和吴谦易父亲有话说。”常湘指着走廊:“你去外面等。”
“好嘞!”魏书云戴好帽子,跑到走廊里去了,还贴心关好了门。
吴咏正猜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常湘拉了个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靠在椅背上神情放松,用唠家常的语气问道:“吴三哥,你近来怎么样啊?和獭爷还有联系吗?”
雨天电压不稳,教室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吴咏一个激灵,表情顿时丰富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儿子的班主任会叫出他六年前在道上混的时候的名号。那时候,他是獭爷手下的兄弟,帮獭爷管场子。后来因为好赌被人算计,还连累了獭爷,是獭爷帮他平了事,还了他还不起的钱。他自知没有什么脸再留在獭爷身边,喝了最后一顿情分酒就离开了。
这班主任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知道这段故事?
吴咏盯着自己戴手套的右手,心里有点慌乱,又有点怅然。有多少年都没人叫他吴三哥了。
“我今天见到你来才知道吴谦易原来是你的儿子,我就说谁家孩子能这么狂。”常湘叹了口气:“三哥,你儿子在走你的老路呀。”
吴咏茫然抬起头看着常湘的眼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在学校里开盘,做庄家。带那些富二代赌马赌球,挣了不少钱。”常湘顿了顿:“这都是你教他的吗?六年前出千被人剁了小手指,你不是说再也不赌了吗?”
“你到底是谁?”吴咏完全傻掉了。
“我是獭爷的朋友。”常湘在心里加了个以前,继续狐假虎威:“据我观察,吴谦易这孩子不是个虚荣贪财的人。他赚了不少,但平时也不见他买东西挥霍,在天台上吃方便面都不加肠的。他可能只是享受操控别人的快乐,我觉得他从心底肯定拿你当英雄崇拜着的。”
“...我早就不赌了。”吴咏心里五味杂陈,他感觉到常湘是真正在意吴谦易,放下对常湘的猜测:“我开了家麻将馆,牌照齐全,和獭哥一样做的都是合法生意。”
但父亲的虚荣没能让他对自己的儿子做出太多解释。
吴谦易小时候,他穿着高领风衣在昌州市意气风发,成了昌州市第一批拥有私家车的人,任谁不喊他一声三哥。
他牵着儿子的手,带他去马场,玩老虎机,看着儿子崇拜的目光,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人生意义。
他儿子的脸蛋软软塌塌,对他奶声奶气:“爸爸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这句话现在还隐蔽在他内心最深的角落里。所以离婚以后,他还是尽可能在儿子面前装成一副洒脱的样子。
“你不必担心我,你爸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离开家的时候,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儿子,还得强装出笑意。他在儿子眼前虚晃两下,从他儿子的脖子后面摸出一张鬼牌,塞到儿子怀里:“你还怕我吃不上饭吗?”
后来再联系,他总是一副神秘的样子,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就好像他还是江湖风云中的赌神。
他以为能维持一点做父亲的尊严,今天才知道这份尊严的代价。
他不是什么英雄,也不配当什么英雄。
“事情就是这样。”常湘将他拉回现实:“我就不说太多了。”
“谢谢。”吴咏觉得他也不必知道常湘是谁,只需要知道常湘是他儿子班主任就好了:“我会找机会和他谈谈。”
“不用客气。”常湘还有点不好意思:“该做的。不过话说回来,跟你说这些还是因为你儿子欠我两千二百块钱。”
“我这当老师的,一个月工资没多少。”常湘挠挠头:“挺穷的。”
“我这就还。”吴咏开麻将馆其实挣得并不少,从前的朋友经常来捧场,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我转给你。”
“不急。”常湘眨眨眼:“我记得你好兄弟罗老六现在是开摩托修理厂的,认识很多经销商,能不能让他帮我淘辆机车。”
她又想到了什么,忙补充道:“别给我改啊,改装犯法!我这人民教师,不能乱整。
“那两千二结账的时候扣吧。”常湘从不吃一点亏,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给吴咏比划了一个数,然后补充道:“留个电话,好了我带钱过去提。”
吴咏点了点头。
等他拿着伞离开教室才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当代高中年轻女班主任吗?怎么感觉在昌州市混了好几十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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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湘一次搞定了两件事心满意足,把东西收拾好灯关了,锁门离开,差点忘记了还有个人等她。
魏书云还蹲在门口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听到门锁了,抬起头就看到常湘头也不回越过了他。
“等等我!”魏书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从包里拿出一把大折叠伞:“外面还下雨呢。”
常湘去接他的伞,魏书云又不放手:“伞不给你,我就带一把,是的,你没猜错,我就是故意的。”
常湘:“……”
“哎,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肩并着肩。”魏书云开心起来。
常湘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他的下巴,把伞硬生生夺了过来。
“别这样啊,我今天表现得不好吗?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多少得奖励一下。”
今天狗托确实立了大功,常湘犹豫了一下,难得接他的浑话:“你要什么奖励?”
“那就跟我打一次游戏吧。”魏书云不正经的眼神里带着正经。他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一旦严肃下来,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常湘沉默了很久。
“……下次吧。”常湘再次拒绝了他。
这是她的第二次拒绝,她想就再只自私一次。纵然真的不舍,下一次她一定和他说得清清楚楚。
她终究不是从前的常湘。
作者有话要说:—————你好我是小剧场————
夜里十二点,放假归来的魏书云坐回到队友中间打开游戏开始排位练习。
一局结束,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本来沉着冷静的魏书云突然欢呼雀跃起来:“媳妇儿和我说晚安啦!”
他的队友凑过来:“真的假的?”
“真的!”魏书云把手机微信界面展示给他看.
那上面俨然写着[魏书云,你再装家长来学校我早晚安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