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入了仲春,正是暖风习习,绿柳映河岸。
蟠园之内花木扶疏,过了那缠枝藤萝的小径,再前行,一眼便能瞧见一池碧湖上悬着的琉璃亭。
小亭子的瓦顶嵌着多彩琉璃,透过阳光映在水上,宛如飘着彩虹一般别致。
亲王府哪处不藏着点名堂,像这样妙趣横生的玲珑景物,并不只此一处。不过妘婛今日选在了这里见客,也是瞧着够僻静,省得回头叫些嘴碎的瞧见了,又是一番不入流的掰扯。
纵使等的是她的未婚夫婿,大婚之前私会,也确有些不太合礼数。
丫鬟见妘婛又要去端杯子,忙劝说,“格格,这才坐下没一会儿呢,您就把这一壶茶给喝空了,别等沈公子来了,您想要‘方便’就不方便了。”
旁边几个服侍的小姑娘听了,禁不住抿嘴笑起来。
都是一般大的花季少女,妘婛自不会计较这种俏皮话,她低头间瞥见杯沿边的红印子,“哎呀”一声,“茜儿,快来瞧瞧,我的唇脂有没有花了。”
那个叫茜儿的小丫鬟俯身细看了几眼,笑了,“没花没花,临出门前涂厚了些,现在看着颜色正正好呢。”
妘婛忙唤人呈上镜子,非要自己照一照才安心。
茜儿掩唇笑说:“主子平日里不装扮就是顶顶的美人儿,今儿施了点粉黛,就跟月上仙子似的,等沈公子来了,保准眼睛都得看直了。”
“尽胡说,一拂哥哥可是从小就走南闯北留过洋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妘婛把镜子递了下去,“等人来了,你们谁要是再乱说话,留神晚上饿肚子。”
丫鬟们笑嘻嘻地应了下来,这几句闲聊功夫,回廊处顿时出现两道身影。
前头领路的是门房小厮,行在后头的则是个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一身简约的西装,梳着干净的背头短发,顺着长廊身量笔挺的走来。
乍看那么一眼,妘婛已是怔住,虽然近来朝廷里有人提出剪辫的动议,也得闻南方有学生兴起剪辫风潮,但如她这样常拘闺阁中的王府格格,还真没见谁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剪辫易服”。
待人走到近处,她望着眼前这个自幼就定过娃娃亲的未婚夫,浑身上下流溢着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气质,一时有些无措,乃至于忘了站起身。
对方倒恭恭谨谨地躬了一礼,“进府时遇上了王爷,一拂陪着喝了一盏茶,这才耽搁了会儿,可让五格格久等了。”
犹记上回相见,这位沈小少爷即将远渡美利坚,两家便摆了几桌酒,也算是安排他们告个别,彼时两人都才十三四岁,想不到这一别竟是四年。
妘婛按捺住心下忐忑,起身福了一礼,道:“一拂哥哥从前都唤我五妹妹的,多年不见,竟是生疏了。”
倘若是记忆中的沈一拂,当会顺势接住这暖和场面的话,然而此时他只是客气笑了一下,微微仰头看了一眼亭子顶,“几年没来,这儿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今日之约,本来也是沈少爷先差人送来了拜帖,为此她特意穿上了最喜爱的蓝锦旗装,唯恐被嫌臃肿,搭了件不太保暖的坎肩,结果吹了好半晌的风,一句中听的话都没听着。
妘婛心中难免蹿起一丝不悦,“一拂哥哥约我,不会是来观景的吧?”
“不是。”沈一拂的眼神重新落回到她的身上,“我是为谈我们的婚事而来的。”
丫鬟们奉上茶点后乖乖退下,两人相对而坐,沈一拂没开话,妘婛也不好先问,她低着头转了两圈杯子,终于听到他道:“这门亲,五妹妹是怎么看的?”
“什么?”
妘婛没会意,一抬眼,看他正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来:“老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不该有此一问,但这些年天地在变,人也在变,如今外头已不少‘自行择配’的新声音,若然五妹妹心有踌躇,这门婚事,也不急于一时。”
她听到了自己“咚咚”心跳声,“自行择配”这样“忤逆”的话语,她哪怕听过也不曾想过,“一拂哥哥为何认为我心有踌躇?”
沈一拂稍稍清了一下嗓子:“你我虽是从小定亲,但从我七岁后离京治病,不曾见过几面,互相……也都不甚了解,本来我也是回国不久,没料爹这么早就和王爷提起了成亲……”
再迟钝,她也闻出了他话里的退却之意,几乎是下意识脱口问:“你,可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好似被这话问得一愣,“啊?”
“你是不是在外边读书、有女子了?”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出其他的。
沈一拂的脸微微一红,难得露出属于少年人的局促,“当然没有。我既有婚约在身,怎可不洁身自好?”
她目光偏了偏,“那你为什么要提出延迟婚期?”
“我希望,我们彼此之间,能多一些了解……不会太久,”沈一拂说:“一年,一年可好?”
妘婛只觉得心中一阵涩然,她慌不择言道:“婚后来日方长,难道不能慢慢了解?”
沈一拂以为起的头算是表述清晰了,见她依旧一脸的困顿,原先打过的腹稿不得已作废,想来王府规矩森严,外头的新兴风向也吹不进这深宅大院,许多老思想还根深蒂固的扎着。
“五妹妹。我知晓,皇城中的王宫贵胄,多是及笄之后就行的大婚,随同祖辈住在一起,生儿育女,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但如今,时下已经发生改变了。”沈一拂顿了一下,拣了个稍微浅显的说法,“我怕……我们还没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稀里糊涂的走上一条不属于我们的道路。”
她听出来了。
原来,不是变心,只是嫌她的唱腔走了板,追不上他的起承转合了。
琉璃亭一时陷入死寂。
半晌,她凉凉道:“既然,沈少爷认为娶我是一条不属于你的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沈少爷不过是想求一个两情相悦。”她低下头,看着地上色彩斑斓的倒影,“很好,退婚吧。”
沈一拂错愕了,“五妹妹,我并非想……”
她负气,“若是过个一两年,你方知我非良配,又该如何打算?”
沈一拂好像被问住了。
他的神情仿佛给了答案,她冷笑,“到时你大可轻描淡写说一句‘不合适’潇洒离开,再悍然无畏去追求别的幸福,然后,把嘲笑都留给我……”
沈一拂站起身来,有些急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哪知你是哪种人?”她冷冷盯向他,“你前一刻不还说你我之间互相不甚了解么?”
“好……是我失言惹五妹妹不快了,我道歉。”沈一拂鞠了一个躬,“但退婚之说,还请五妹妹谨言,更不可因一时意气就妄下决定,稍有不慎……”
妘婛别过头,并无接受歉意的意思:“我不是一时意气!沈少爷,请吧。”
沈一拂却立在原地不动,看她油盐不进,只好道:“我今日来,确是真心实意想与你相商,现今时局不稳,一年之期,本非……”
妘婛“嗬”了一声,强行拧住他的话头,“沈一拂,你不觉得你很虚伪么?”
他愣住:“你说什么?”
“想悔婚,却不敢同长辈提,故意来到这儿激怒我,让我主动提出来,这不就是你此行的目的么?”她站起身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如今我遂了你的愿,又何必继续惺惺作态?”
沈一拂咬紧牙关,像是在竭力忍耐,不让自己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来退婚的。”
“可现在我想了。”她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我真心实意,不想与你成亲,请你回去原话转达令尊。”
他盯着她默了几秒,终于道:“好,就算五格格真想退婚,也需从长计议,否则,只怕事与愿违,还有可能会闹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谁知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看来沈少爷做什么都喜欢慢慢来,可我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于是,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闹的太难看,烦请你现在就离开。”
几个丫鬟收到了主子递来的眼神,纷纷步入亭边,做出了赶客的姿态。
终究是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没能说出什么挽回局面的话,出了王府,目光投向那气势恢宏的大门,神色却无半分松快之意。
妘婛素来心气高,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当夜便说出了自己的决意。
就算是亲王最宠爱的格格,退婚二字刚一出口,小小的脸蛋仍是结结实实受了个巴掌。
福晋拦在她身前,又是心疼又是无措,亲王抖着手指着她们娘俩,急红了眼:“看看你纵容出来的好女儿,往日的荒唐事不说,今日竟连这样的话也敢说,简直……大逆不道!”
妘婛想到阿玛会反对,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动怒:“二姐不也退过婚,同样是瞧不上眼,怎么轮到我身上就是大逆不道了?”
这下就连福晋也顾不上袒护了:“婛儿,你不是小孩子了,眼下朝廷是个什么处境,我们和沈家结亲的用意,你心中难道没有数么?自然,若沈少爷是个不堪托付的,额娘也不会看着你进火坑,但你阿玛早就托人打听过了,他既是个懂事上进的好孩子,你、你之前看过他的文章,不也夸他才华卓绝么?”
亲王嗅出了不对,“不,什么悔婚,之前从没听你说过,莫不是他和你见面说了什么?”
妘婛当然不承认,可如他阿玛那样见惯风雨的,哪是这样小丫头片子能糊弄的?
丫鬟们没挨几下板子,就把傍晚亭子的所见抖落了出来,多抵还是存了护主的心思,添油加醋的说成是沈少爷主动上门退婚,气得亲王连夜就气势汹汹地杀到沈府讨说法。
事态的发展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一去无复返。
妘婛就被拘在小小的院落中,既传不去消息,外头的动静也听不着。
只是在沈将军亲自登门时听说沈一拂狠狠挨了一顿家法,皮开肉绽的走不了路,才没法来致歉。
老将军保证自己那一时糊涂的逆子已然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婚期不变,一切照旧。
何其讽刺。
两家就仿佛什么没有发生过一般,喜庆洋洋地挂起了灯笼,广撒了请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如期而至。
出嫁那日,骄阳似火,半个北京城的闲人都上赶着来瞧热闹。
大红花轿热的像个蒸笼,连空气都是黏糊糊的,下了轿,厚厚的盖头挡住了视线,路看不全,周遭的人也瞧不着。
沈一拂就在她身畔处。
这些被圈束的日子中,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没有想到再见已是此地此景。
妘婛不知,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与自己的拜的天地,正如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等在洞房花烛中。
是忐忑,是期待,还是害怕?
妘婛听着外头的喧闹,愈发觉得时间难熬。
等到夜幕降临,等到窗外人影憧憧,笑闹声着近了,她忙不迭将红盖头垂下。
门一开,酒气就顺着风灌了进来,蔓至整个厢房。
不晓得他说了句什么,把门外那些个插诨打科的人一一驱散了。
听着脚步是虚浮的,时重时轻,生生能将的人心踏了个七上八下,妘婛不自觉屏住呼吸,却看到一双皮鞋止在几步前没有继续向前。
屋中静的出奇。
等了又等,就在她以为沈一拂会这么继续和她空耗下去时,红盖头骤然被掀开,一双深眸猝不及防浮现在眼前。
他往前一步,慢慢弯下腰来,一双眼半开半阖,瞧着是真的醉了,又像是异常清醒。
她被吓着似得将身子往后一倾,只听他说:“你可满意了?”
她心下一沉。
五个字,仿如控诉。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愿。
不甘愿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摆布,或者说,他不甘愿和他成婚的人是她。
“我没有。”哪怕迟了,她还是想要解释清楚,“我从没有和我阿玛说过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并不愿坐在这儿。”
尤其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锁着她,“五格格是想说,是我们沈家强人所难了?”
她皱眉,“你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将手中的喜秤随手丢到一边,“你对我一无所知时,对这门婚事没有异议,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了解时,却称是我虚伪,不给人半点辩白之机就将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谁曲解了谁的意思?”
妘婛双手叠交在一起,指节攥的发白,“十五年的时间,你从来没有想过了解我,事到临头却追起了洋风……你们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惯我们这样守着院子、足不出户的女子,什么给时间彼此了解,还不是为了寻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闻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无半点笑意。
又是这个眼神,一种“夏虫不可语冰”、一种“你这样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她徒然鼻酸,却又不肯示弱,仰头道:“非心仪我者,非我心仪者,当机立断,何错之有?”
少年抿了抿唇,脸上原本好像还有一点儿光亮,听到这句话不禁黯淡了下来,“好,好一句非我心仪者……”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好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看着她突兀的笑了笑。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拗起来,说了这样刺人的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正想要服个软,忽听他道:“那你,为何还坐在这儿?”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转过身,背着她,冷冷问:“当机立断,何以未断?”
一句话,好似能将一颗心刺穿,捣碎,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自是一个没有洞房的花烛夜。
红烛的光晕本是酝着美好的使命,可是,滚烫燃烧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涕泪滂沱的见证,满目生辉的短暂。
妘婛一人蜷缩在床边,发着呆,不知什么时候烛火都灭了,天还鸦青着。
屋里空荡荡的,想起出门前额娘的谆谆叮嘱,她的眼眶不觉委屈的红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眼见天色亮了,听到敲门声,忙克制住,把面上痕迹抹了个干净。
来的丫鬟都是颇有眼力劲的,看额驸不在屋内,也不多问,一面笑着替新娘子换装,一面差下人去书房喊人,间隙还说了不少宽慰人的话,不自觉也能听入耳几句。
是了,以后在同一个屋檐下,误会也好,隔阂也罢,总有机会慢慢抚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寻人的仆从慌慌张张的回来,说翻遍了院子,乃至整个沈府,都没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将军不敢声张,只能派出家将先行搜寻京城,好几日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沈家小少爷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凭空消失了。
半个月后,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来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坚的轮渡,临行前写了两封家书,托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将会继续未完成的学业,待学成之后,自会负荆请罪。
另一封,是给妘婛的。
只有短短几行字:不告而别,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谅达雅鉴。此前种种,错在于我。如愿等我,三年之内,我必归来。如若不愿,婚书藏于床后方柜,可带回王府,当此婚约无效。待抵达大西洋彼岸,我将寄回信址,盼见复音——如你还在。
望好。
只是妘婛没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后的某个午日,她突然小腹绞痛,彼时沈家老爷和亲王刚好都不在北京,将军夫人差人请来了京中名医,两副药下去,不仅毫不见起色,病情反倒急转直下,入夜后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来了洋大夫给她打了一针,才稍事醒转。
妘婛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间听到外头洋人说什么“开刀”、“手术”,又听到婆婆说什么“那可不就是开膛破肚”“给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毁了清誉”云云。
耳边的声音渐行渐远,她看着床帘被风拂起来,总是在即将飘到窗边时,落了回去。
一霎时,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
那时,她是紫禁城里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欢围着她打转。有一日,皇后娘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半是说笑道:“妘婛呐,你阿玛为你寻了一门亲,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着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么小,这么瘦,我不喜欢他……呜呜呜……”
哭着哭着,一块干净的手绢儿递来,小男孩像鼓足勇气对她说:“我……会好好吃饭,长得高高大大的,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她试图张口,想要说话,呢喃两声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无人察觉。
随后陷入无尽黑暗,再也没有醒来。
1911年冬,宣统三年,雪夜。
爱新觉罗妘婛,因急性阑尾炎,于沈府逝世,年仅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妘婛,念“云京”。
原型取自爱新觉罗·韫媖,醇亲王大女儿,溥仪的妹妹,长大成人后嫁给了(婉容的哥哥)润良。韫媖17岁那年得了阑尾炎,因家中人认为女子不能接触外男拒绝西医,导致韫媖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