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不巧。
云知暗自腹诽,面上“露”出了个乖巧的笑意:“宁伯伯好。”
“伯伯和何掌柜是朋友,喜欢吃什么,尽管挑。”
宁会长笑了笑,同何掌柜步向门外,宁适双手“插”着裤兜,扫了一眼货架上的糕点问:“你很喜欢吃这家的点心么?这么大老远跑来。”
“晚上功课做的迟,肚子饿了就喜欢塞点吃的,这家不那么甜。”云知心不在焉答着,余光瞄向门边——这宁会长为了低价并购,明明背地里搞了那么多小动作,面上还能和和气气的来洽谈生意,真不愧是混迹生意场的人。
“你总熬夜?”宁适看了一眼她殊无气“色”的脸,略略皱眉,“又不是毕不了业,不至于吧。”
云知拿着装点心的托盘,半开玩笑说:“我基础不扎实,脑子也不是很好使,要是不加把劲,还真未必毕业的了。”
“要真担心这个,大不了到时我让我爸爸出面就是了。”
她挑了些蝴蝶酥、黄金宝,去柜台称斤,“我就挨了宁少一球,不至于讹到毕业。”
云知今天出门只带了一点搭车的零钱,从口袋掏出钱来,一枚一枚的摆在台面上,宁适看着不是滋味,心想:她祖父过世之后,连零花钱都寥寥无几,也难怪她拼命念书了……
他上前抢着结账:“我爸都说他请客了……还有,反正顺路,一块儿坐我家的车吧。”
云知愣了愣。
宁会长还等在门外,她不愿磨磨蹭蹭惹来不必要的怀疑,何掌柜这里只能另找他日了。
“……好呀。”
轿车内,后座让两个孩子坐,宁会长坐副驾驶,闲聊着问:“听宁适说你成绩进步很大,月考进年级前二十了?”
她诧异看了宁适一眼,宁适咳了一声,“爸,好端端说这干嘛。”
“爸爸作为校董,不能夸夸好学生?”宁会长说,“五丫头,要是有什么好的学习经验,不妨和宁适一起交流,他不收心,一学年下来不进则退……”
云知:“我就是之前太糟,显得进步大。”
这种标准答法,一般长辈听完就过去了,没想到宁会长又往下聊:“真是谦虚的好孩子。我听说你之前去北大参加新文学赛还是校长钦定的,是怎么破例的呢?”
为何提起这一茬了?
她拣了个保守的说法,“兴许……是我那篇文章写的还行。”
“普通的好文章,哪能入得了沈校长的眼?定是五丫头还有什么独到之处,才如此备受青睐。”
宁会长说这句话时,目光借着倒车镜朝后瞄了一眼,她没察觉到,只是神“色”微微有些局促,“宁会长说笑了……”
一时没想好怎么接茬。
宁适看气氛不对,以为是爸爸提到“破例”的事令她不悦了,忙说:“沈先生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了。再说,云知文章写得好是公认的,白先生也夸过好几回。”
司机忍不住“插”嘴道:“看来五小姐的确很不同呢,连少爷都赞不绝口呢。”
前排两个大人就着气氛笑了起来,宁适“摸”着耳垂瞥向云知,她低着头,没吭声。
好在这话题没再继续。
到了林公馆,宁适看她匆匆道别下车,跟着追到大门口:“云知。”
她回头,他把何味堂的盒子递过去,“你点心都忘拿了。”
“谢谢。”
“那个……我爸这人就是这样,之前楚仙幼歆她们坐车上,他也老问东问西的,没其他意思,你别介意啊。”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你快回去吧,很迟了。”
一直回到屋里,云知仍有些惴惴不安。
北京培训都是一年前的事了,这宁会长作甚么突然提起……是她太敏感了么?总觉得那句“入得了沈校长的眼”像是有话外音似的。
以及宁适对她的态度……
云知着实头疼地“揉”了“揉”眉头。
她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为避免再发生偶遇熟人的状况,次日,她先去鸾凤园,再令小七把何掌柜请来。
何掌柜将宁会长昨夜的来意大致说了一遍,简而言之,宁会长表示商业街的项目启动在即,他至提出了比之前更高的并购价格。
她却诧异了:“那条街上不是还有很多老字号商铺么?”
何掌柜:“我们那条街上大部分的商铺都是租户,像何味堂这样的自屋自营户,也有十五六家,据我所知,有些因鸿龙帮频频滋扰,生意受了影响……好在五小姐请到七爷帮助,宁氏这才松了口。”
祝枝兰坐在云知旁侧,一脸“不愧有我”的淡笑着。
云知:“现在不单是卖不卖的问题,重点在于他们想要入股何味堂,对吧?”
何掌柜点头。
这就难办了。
若同意入股,宁氏财团身为股东,就有权查看账目,到时,暗中资助研究所、社团的事,不就暴“露”了么?
祝枝兰收到云知眼中疑问,开口道:“平心而论,入股百分之十,宁氏给你们的价格确实不低了,再撕扯,能谈价的程度也有限。自然,我这边的人去何味堂挡一挡煞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倘若到时事情闹大了,那些人是不会和你们讲什么江湖规矩的。”
她连忙看向何掌柜,“要不,您先闭店躲一阵……”
何掌柜摇头,“何味堂罗只是一家普通的点心店,闭店倒也无妨,可……”
云知晓得他的意思。何味堂是祖父这几家生意里最赚钱的一家,也是支撑伯昀研究所最有力的后盾,贸然闭店,损失不可估量……
她斟酌道:“入股是绝对不行的,若宁会长坚持,何掌柜不如考虑搬迁店面?”
“如此一来,生意必然大打折扣。”
“亏损日后慢慢再赚回来,我们情况特殊,有些麻烦,还是能避则避。”
云知下了决断,何掌柜亦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即着手去办。
待人走远,祝枝兰调侃说:“姐,要不是出了岔子,我都不知道我姐这么有能耐,不声不响的做了幕后金主呀?”
云知“嘁”了一声,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我半点儿同你说笑的心思都没有。”顿了顿,不甘心问:“你老实告诉我,是否僵持下去,何掌柜会有生命危险?”
“十之八九。”
“宁适他爹瞧着还蛮正派,又办学、又是商会会长,至于……”
祝枝兰见怪不怪“啧”一声,“这军阀青帮、洋人鬼子满地“乱”跑的十里洋场,混到商会会长的位置,你以为人家凭的什么?一派正气?”
云知闻言,第一反应却是,“你挺有经验的嘛?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姐。”小七假作撒娇状蹭了蹭她的肩,“我都听你了你的话,天津的那些‘生意’也逐步放手了,便是金盆洗手,也没有一脚将自个儿盆里的水踹翻的道理不是?”
云知努努嘴,算被逗笑。
自打林瑜浦于车站离奇自焚,祝枝兰担心姐姐再受牵连,几番为她在天津奔走,试图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那金五爷的人马百般阻挠,两边梁子也就越结越深。
有回他去沪澄接姐姐下课,路上遭了暗算,给人从身后劈了一斧头,命悬一线之际,七爷到姐姐惊慌失措奔来,却连对她喊一声“别过来”的声音都发不出。
之后,从床榻边醒来,看她双眼肿得像一条金鱼,才真真正正生出了退隐江湖的念头。
只是,一入江湖深似海,想彻底脱离漕帮,谈何容易?
祝枝兰将其中艰险藏实了,不动声“色”地把话锋一转,“姐,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怕哪天那些何掌柜、周掌柜,或是林家那管家将你供出来了……”
“不会。”云知斩钉截铁道:“他们都是忠义之士,要背叛早就背叛了,而且……”
“行行行,就算他们不会,但万一他们被拖下水,拖累你了呢?”祝枝兰道:“你的那些店契、账簿、合约之类的东西都收在哪儿?”
“……藏在床垫下,极隐秘的位置。”
“要是你家佣人哪天看太阳大好,将床垫拿出去晒呢?”祝枝兰认真道:“姐,听我的,你把东西寄存在我这儿,这段时间跑银行也好,跑店铺也罢,你要是信不过别人,我亲自帮你办,但是,到宁氏集团收购完成前,你最好别出面。”
“为什么是在收购前?你觉得哪里不对?”
“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宁氏这回有些反常。”
“哪里不对?”她追问。
“林家百货公司卖他六成的股份都不愿意,却肯给何掌柜让那么大的利……”
“你刚不还说那是因为忌惮你么?”
“所以是没有依据的怀疑。总之留个心眼,总是没错。”
小七混迹黑白两道,她自是信他的直觉,“我会小心的。”
祝枝兰看她满脸严肃,一把揽过她的肩,“你也别太紧张,万事有我,小七永远是姐姐坚强的后盾。”
云知心生感动,“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后,会拦着我呢。”
“我也得拦得住才拦。再说了……”
小七欲言又止。
他想说:当初,若非我去北京将你俩拆开,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会好端端吃着饭,因为一道炙羊肉眼睛浮起氤氲,不会被外头报童一句吆喝急得一阵激灵,更不会在小憩时也喃喃念叨那个人的名字。
“再说什么?”
祝枝兰将她发顶“揉”成鸡窝头,笑说:“谁让你是我姐呢?”
她□□回去,姐弟笑作一团,一时肃然的气氛都“揉”散了。
要物寄存在祝枝兰那里,她暂时得以安心。
只是,那夜宁会长在车上的问话,仍令她隐隐介怀,且过了周末,宁适对她态度上的转变,更令她不自在。
譬如连续好几天给她送何味堂的点心——虽说也给幼歆捎了一份,但蝴蝶酥和黄金宝摆明是那晚上她挑过的;还在她抽屉里塞中英双译的小说,嘴上说是看过的旧书,出版时间明晃晃的标在那儿,当她瞎么。
头几日,以为避着他他能懂,可宁大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提早上课也能在路上碰见、推迟半小时放学还是能在校门口偶遇……
一周后,云知决定快刀斩“乱”麻,当面把话说清楚。
谁知一回家,就见幼歆一蹦一跳传来喜讯:“五妹妹,宁适哥哥答应和我订婚了!”
云知傻眼,“真的?”
“千真万确。”幼歆开心的手舞足蹈,“上周我妈和他妈妈打桥牌,我妈不知怎么聊的,就说起楚仙交男朋友的事,然后提到我们,说起‘老大不小’、‘两家关系好’之类的吧,没想到宁适他妈妈就接着说……”
“说什么?”
“说宁适哥哥很喜欢我。找外边的还不如找知根知底的……说的一时兴起,就约好回头问宁适哥哥的意思。”幼歆拍着红扑扑的脸蛋,嘴角禁不住咧着,“本来我妈担心人只是随口说说,怕我空欢喜就没同我讲,没曾想,今天中午宁太太主动来我们家,和我妈妈约了后日的饭局,说两家一块儿聚聚,聊聊订婚的事。”
云知心道:莫非宁适纯粹是讨好未来的妻妹?此前是自己会错意了?
“五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云知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看她疼的嗷一声叫,又问:“那你有没有问过宁适啊?”
“吃饭时说就好了嘛。”幼歆羞涩着,“我这会儿眼巴巴跑去宁公馆,成什么样子。”
晚饭时,三伯母又将中午的事绘声绘“色”地讲过一回,听着有头有脸,不像有假,云知心里的石头这才稳稳落下,为四姐姐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保住一命”暗自窃喜。
饭局如约而至。
地点定在浦江饭店,顶楼的独立包厢开着巨大的玻璃窗,瞧得见黄浦江的夜景。
本是喜事一桩,恰逢周末,二伯同二伯母也赶来上海参加。
幼歆烫了波浪尾的头发,一身樱桃“色”的连衣纱裙衬得她娇俏明媚,难得林楚仙没同妹妹抢风头,只化淡妆,云知更是连妆也没化,梳着与往日一般无异的马尾辫,茶青“色”的衬衫裙,乍一看同校裙都无甚差别。
宁家亦拖家带口,宁家的大哥以及出嫁的长姐皆来参席,宁适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驼“色”西装,正儿八经的打着领带,看得出慎重,林家一席人进厢房时,跟随父亲上门相迎,斯斯文文的脸庞上透着些许红晕。
两家本就熟稔,大伯和宁会长各自谦让了一会儿主座,待入了席,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从黄浦江新开业的几家饭店开始聊起,相互夸了一阵孩子如何出息,期间,几位晚辈在位置上听,宁适同幼歆坐在一块儿,都拘束着,没好意思同对方聊。
不一会儿,服务生上酒水,宁会长举杯:“难得两家齐聚,不妨先喝一杯,热热场子?”
众人笑着举杯,三伯乐呵呵说:“俩孩子好事一成,今后家庭聚会可以更多嘛。”
继而又是一阵酒桌上的夸夸其谈,云知啜着饮料,没听他们在聊什么,兀自走了一会儿神,忽听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你就是云知吧。”
她转过头,身畔坐着的是宁适的长姐,一身紫罗兰的旗袍端庄大方:“我没有见过你,之前听说你是个小黑妹,一进门还没敢认……明明是这般漂亮雅致的姑娘,瞧你说形容的。”
后一句是冲宁适说的,他轻咳了一声:“她……之前就是很黑的嘛。”
宁家长姐挽起云知的手笑说,“我弟弟就是这般嘴笨,都不晓得是怎么哄得女孩子欢心的。”
实则这位宁姐姐说完这句,林楚仙好似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略表疑虑的瞟向云知,云知也觉得哪里怪怪的,倒是幼歆缺心眼儿一般笑说:“五妹妹之前在乡下晒的,她底子是白的,这不一年就养回来了。”
宁太太听她们聊起来,也注视过来:“对呀,我记得五丫头小时候像个小团子似的,雪白雪白的,可讨人喜欢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长大越水灵了。”
宁氏长姐笑说:“要不,我们家小适怎么会看到人姑娘就抱着亲,长大了还念念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