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被他的心跳吓得手一抖,却是先问:“你不舒服么?”
“你先答我,你当年,收没收到纸鹤?”
她被他盯着无处可逃,只好说:“没。”
话音落下,帐内一度陷入沉寂。
床边的烛焰更弱,连他的瞳“色”都看不清了,她不自觉放慢了语速:“前几天被困在你家西院,从听茜儿那边听说了纸鹤的事,我是头次听说,这两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
其实她不想问的。
那段往事太过灼人,仿佛一切遗憾的根源仿佛皆始于此,才忍不住想要知道纸鹤里的字。
床下的炕火烧得旺,烤得她忐忑,手没离开他胸口,可一时间也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乱”。
烛光忽然灭了,周遭陷进一团漆黑:“沈琇?”
没听他回应,她唯恐诱发他的心病,慌了:“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也没有在怪我,你说话,说话呀……”
沈一拂是意识失陷了一会儿,从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是心悸引发的大脑缺氧。
但对他而言,更像是魂一时被魇住,生拉硬拽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他因同盟挚友身陷囹圄,初回北京抱着一丝希冀求助过父亲。
当时沈邦虽有兵权,但在北洋军处境堪忧,亦受朝廷排挤,想着兴许把那些学生放出来,能缓解其与朝廷对峙情势。而没过两天,皇族重组的内阁大臣中再度启用了亲王,沈邦改变主意,拜会亲王主动提及婚事。亲王不知哪里听说了学生义军之事,对婚事尚有犹疑,沈邦声称儿子既回京城就是选明了立场;回府后哄骗沈琇,说只要他同妘婛成婚,亲王就会出面救人。
本来好好的姻缘生生被沈邦说成了一场仓促的交易,引来了沈琇的怀疑,他通过旁处探出了真相,得知父亲不仅不打算救人,还打算大婚后借亲王之手将湖北的人都除掉。
他心惊胆战之余,不得不表面妥协,暗中筹谋,等到登门亲王府的那日,是打算离开北京的前一日。婚大婚前见面本不合礼数,他反复请求,亲王才同意让亲信带着他见妘婛一面。
时隔四年,他只是想在临别前,再看一眼他的五妹妹。
明明打定主意做好疏离的样子,以为可以让“一年之期”更顺理成章。若五妹妹说好,他走了也算有交待,有命回来自是好,即便丢了“性”命,也不至于叫她太过伤感。他想的好好的,哪知竟惹怒了她,听到“退婚”二字时,他方寸大“乱”。
当奔向茶楼,借了纸笔折出纸鹤时,是少年人的孤注一掷。
他盼她懂他的心,未料当夜惹来了勃然大怒的亲王,称沈家欺人太甚,必揭发沈家勾结同盟会之举。
是夜,他颓然趴在祠堂的板凳上,浑身鞭痕交错,沈邦将信纸摔到了他脸上,怒斥自己的儿子幼稚可笑,以为区区几行字就能打动格格,格格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退婚。
沈邦走后,他从凳上翻身而下,爬行数步,才勉力够着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早已面目全非,如同他背上绽溃的肉。
继而,是没日没夜的高烧与昏“迷”,不知过去多久,醒转时整个沈府红光映辉,他看到了大红门上粘金沥粉的红双喜,府中唯一的亲信告诉他朱佑宁被捕,死在了狱中。
满目鲜红成了满目殷红,亲眷们前来同他说“恭喜”,他茫茫然,不知喜从何来。
伤口并未愈合,所幸新婚吉服亦是红“色”,拜堂时也没有人发现端倪。
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子,终成了他的新娘子,他在推开新房大门时,心里却生了恨。
恨她糟践自己的心意,恨自己错付于她,恨友人错付的自己。
可掀开她的红盖头,看她的珠钗被他打“乱”,竟还想着为她戴好?
他恨自己无用。
在听她说出那句“非我心仪者”时,世界坍塌,他对她说出了这一生最狠厉的话。
当机立断,何以未断?
每一字,每一句,既是戳她的心,也是剜自己的骨。
珠钗刺破了掌心,他“逼”自己做出决断。
逃婚,是为了离京救人,不告而别,是少年对少女的割舍。
成功救出革命党人是不幸中的万幸,踏上邮轮前,沈琇写下了两封家书。
一封是为了“迷”“惑”父亲,误导他自己要去美利坚,另一封……是给她的。
其实离京后,他曾自问,既奔往血路,何以要强求她的支持,祈盼她等他呢?
想要退婚……是她的权利,她的选择,被迫嫁给不愿嫁的……他,她亦是受害者。
沈琇一遍遍说服自己,看似通情达理,却不敢承认,这是为管不住心的自己找的借口。
饶是写废了几张信纸,有决绝的告别,有假作放下劝她离开沈家的淡然,但无法寄出。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在一封诀别书里,写上“如愿等我,我必归来”这样的话。
而后,抵达香港时的浑沌,收到电报得知她未离开沈府的不可置信,再度北归时的忐忑与憧憬,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直到回到家,回到东院。犹记去时霜叶红,归来天地缟素白。
白“色”的雪,红“色”的天,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人生底“色”,也是……唯一的“色”彩。
“沈琇?沈琇……”沉溺于红与白的天地,听到有人在遥遥唤他,“沈一拂!”
云知的手胡“乱”的往前探,始终听不到回应,急得爬起床叫来福瑞,福瑞听到动静冲进来,“二少爷是不是又犯病了!”
“又?”她问:““药”呢?你知道“药”放哪里么?”
“这两日,二少爷都把救心丸随身带着……”
她回去“摸”他的衣服,无意间,“摸”到脸,指尖拂过“潮”湿,她倏地愣住。
下一刻,听到他低低地说:“福瑞,烧壶热水来。”
福瑞忙称是,云知还没从急惶中晃过神,想越过他去开台灯,还没“摸”到开关,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前所未有的用力,勒得几欲令人窒息,像是永远都不愿放开。
感受到他异常的举动,她不敢再动弹,“你、你怎么了?”
“我不小心睡着了。”他说:“只是……睡了一觉。”
“我听福瑞说你犯过心病了?”
“庆松看过了,也说没事。”
灯亮起时,他的面上已了无痕迹,福瑞送来热水,她在水汽氤氲中,望着眼前人,失神片刻,忽然道:“都不重要了。”
没头没尾的,连一旁伺候的福瑞都愣住,云知喃喃重复了一次:“都不重要了。”
只要我们平平安安的,以后总能慢慢变好。
沈一拂将她湿透的额发撩起,拨到耳后,低声问:“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你说,你不怪我了?”
云知看福瑞还在,脸一热,福瑞悄然一笑,躬身退下。
“你这人,从小到大总这样,我还没同你说重话呢,就拿心病吓唬人……”她眨去了眸中薄薄的水雾,“我哪次没原谅你了?你不要总是把吵嘴能解决的问题,上升到身体健康啊。”
他笑,“对不起。”
和前一次不同,这声道歉,饱含了太多太多。
她好像听懂了,又不全然懂:“何况,我提纸鹤……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叫你误解……”怕再诱出他的病来,她没往下说。
“我明白。上天待我不薄。”
他生来心疾,半程饱受生离之苦,后来尝尽死别之痛,人生至此才不过二十七八载,却能说出一句“上天待我不薄”。
只因她还在。
他的手托在她脑后,情不自禁俯身,轻吮了一下她的唇,“你也待我不薄。”
云知“哎”了一声,窘得往后一躲,“亲就亲,别亲的这么……”
“怎么?”
她脸一烫,“我哪知道你。”
眼底里弥漫的悲思被她娇憨的神态冲淡了,这回,是发自心底笑了,“我不擅亲吻,有不周之处,还望日后多多指点。”
“你、你敢说你不擅……”云知气急,“我懒得理你。”
她又躲回锦被里,他侧躺着,单手支着脑袋:“明天,一起出门好不好?”
“出的去了?”她诧异。
“嗯。”
那一夜书房里的情/事虽无人敢近前旁观,但院子里的那些人都是带着任务来的。男女欢爱之事,假戏未必能分辨,真的就是真的,根本做不了假。
饶是那些丫鬟婆子更私密的场合都见过,在听过他们沈二少爷的墙角后,个个回去禀报时皆是面红耳赤。
既然小儿子老树开花是真,愿主动递出辞呈也是真,父子关系尚需修补,没必要搞得太僵。次日,沈邦就解了他的禁足——尽管出门的条件是得要人跟着。
翌日上午,沈一拂先去见过沈邦,随后回来,给她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后带她出门。
派来盯梢的副官姓江,单名一个随字,年纪虽不大,看出行事极为沉稳,且真心实意的在贯彻沈邦的指示。轿车局限的空间内,江随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时回头瞄着后座的他们俩,她敢打赌要是沈一拂跳车,这人一定干得出当场拔枪的事。
“他也没必要……把眼睛黏在我们身上吧……”她小声嘀咕。
“就当不存在好了。”沈一拂心情倒是不错,“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云知一时也没想出来,只说:“想吃好吃的。”
沈一拂对司机道:“前门。”
前门既是京师店市,自古以来便是锦窗秀户,市街繁华。
五格格小时候就喜欢来这里边逛边吃,对不少老字号的美食都是如数家珍。上回从车站出来,只是光看几眼就走了,这次车直接开到八大楼之一的正阳楼,未到午饭时间,几乎满座,一上桌,便点了她爱的玫瑰枣糕、小酥鱼和炙子烤羊肉。
沈一拂虽着常服,光看他一身气度,再加桌畔站着一名军官,就知来头不小。老板不敢怠慢,忙令后厨抓紧些,瞅着这姑娘年纪小,主动送上一支冰糖葫芦,“姑娘且尝尝,新蘸的糖葫芦,饭前开开胃。”
女孩子家没有不爱吃糖葫芦的,云知咬了一口便竖起大拇指:“糖衣蘸的恰到好处呀,山楂里的馅儿是冰豆沙吧?”
老板看她南方姑娘长相,却说着地道的北京口音,更觉亲切,“可不是,就我们家有这种做法,姑娘要是喜欢,走的时候可以再捎上两串。”
很快,炙子烤肉先上来,光闻香气就令人垂涎欲滴。云知起了劲,筷子迫不及待地一探,愣是给沈一拂拦了下来:“太烫了,凉了才能吃。”
“烤肉凉了还能好吃么?”她抗议。
“有火气。你嗓子还没好全。”抗议无效。
云知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先啃别的,眼珠子还是盯着那焦香四溢的肉片。沈一拂看她心急难耐,先夹起一片吹过,再用嘴唇试碰着温度,蘸酱装盘,挪到她跟前:“别急着吞。”
“哎呀知道。”她趁还有余温赶紧夹起放进嘴里,只觉得这滋味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满足的再吃第二口。
两人就这样,一人烤过肉片吹凉,一人尽情的吃,直把站在一旁有瞧没得吃的江随看的一愣一愣的,就连上菜的老板都有些惊异。
实则老板惊异的点在于——尽管近看这先生的脸是年轻的,气度上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而女孩的模子却显小,前头并未意识到这两人是一对,非要说是一对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先生的举动又不像是对一般的小情人,反倒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察觉到老板的眼神,云知停下手中的筷子,再顺着他眼神看向沈一拂,立即会意:“呃,那个,我感冒了,我叔叔怕我上火。”
“咳咳咳。”一直板着脸的江随给口水呛着了。
这下轮到沈一拂停筷了。
“那你叔叔可真是宠你呀。”
老板离开后,云知慢慢抬头,看沈一拂面上浮过一丝阴霾之“色”。
“叔叔?”他重复一次。
炙子上的肉焦蜷而起,若眼神有温度,云知可以肯定此刻的自己一定比肉焦。
她假作未见,拿起碟子里的肉往酱油料酒里一顿和弄,“能、能长个辈分,不也是喜闻乐见的事嘛……”
话未说完,忽听后边有人说:“沈家二少爷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侄女了?”
但见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阔步而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军官,穿着和江随相似的军服,仔细看,却又略有不同。
云知回头时,那人目光顺其自然落到她身上,又“哟”了一声,“好漂亮的侄女,我之前怎么都没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