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香”,顾名思义,中之者如提线木偶,言行皆受旁人指令摆布。
此物能在一定时限内掌控人的神智,于性命倒无大碍。饮下至多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其效用便会彻底发作;若中招者意志薄弱,则发作会更快些。
自发作起,它的效用将持续近半个时辰,期间就任你意志如铁也基本管不住手脚、藏不住话。
最最难缠之处在于,待半个时辰的效用过去,当事者不会清楚记得自己究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想补救都不知该从何谈起。
这“提线香”遇热水溶而无色,又因其主调为花果淡香,混入参茶中便成了浑然天成的花果参饮,若饮者对此物一无所知,断不会想到要有所防备,寻常人极易中招。
可巧的是,岁行云偏就不是个“寻常人”。
她上辈子身在戍守国门的精锐之师,常年隔山对峙的那宿敌异国吐谷契,祖传擅使各类诡药制敌,这“提线香”最初就是对方的杀手锏。所以,她对混蛋玩意儿的气味可太熟悉了。
她料到岁敏绝不会忽然转性悔悟,再加上先前齐文周才闹过那么一出,便警醒着心眼,本也没指望这盏茶会是什么好东西。
可当盅盖一揭开,让人熟悉又暴躁的气味扑鼻而来,她险些没忍住当场翻白眼的冲动。
这诡谲而混蛋的玩意儿,竟历经两千多年传承而配方未大改,说来倒是后人不思进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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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这茶喝不得,岁行云自就清楚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从前几日卓氏验喜时的问话,到方才齐文周试图对她“动之以情”,再到此刻岁敏做小伏低奉上掺了“提线香”的求和茶,想必都是为了那苴国匠人的事。
这事若被证实,不但李恪昭本人要有天大的麻烦,卓啸也多了个说服蔡国朝堂撕盟攻缙的关键筹码。
眼下岁敏跪在地上进退不得,看似岁行云占上风,实则她也同样被架在火上的,只能硬着头皮与岁敏僵持在这棚内,暂时寸步难行。
毕竟如今她无力自保,这里至少还有卫令悦、薛公子夫人及三位蔡国大臣夫人在,卓氏与岁敏不至于胆大到当着这些人的面灌她喝那盏茶。
若作死跑出去寻李恪昭,天知道锦棚之外哪些是卓氏的人。
岁行云告诫自己务必沉住气,最好是能撑到三局棋结束,随众人一起退出演武场再与李恪昭汇合。
良久的沉默相持后,到底还是岁敏先稳不住,抬起泪涟涟的面庞,泣不成声地哭喊:“当初是我莽撞,让姐姐受了委屈。如今十四已深彻悔过,今日当真是诚心来求和的!”
“哦,行吧。我不渴,喝茶倒不必,”岁行云咧嘴扯出个灿烂的笑,“咱们就一笑泯恩仇吧?”
她不按路数来,岁敏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泪眼懵然,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姐姐果真恨我入骨,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
“我原谅啊,只是眼下不想喝茶而已。”
岁行云并不擅长这种说不出滋味的无聊拉锯,可她眼下也没想出别的法子,只能虚与委蛇地同她耗着。
“若姐姐实在不想喝我这茶,十四也不能勉强,”岁敏强软声软气退了一步,“那可否请姐姐随我出去,咱们姐妹俩寻个僻静处单独谈谈?”
她本就生得娇柔可人,此刻这副低到尘埃的模样很易博得旁人心软同情。
可惜岁行云不吃她这套:“就在这儿谈吧。”
招招不灵、接连碰壁,岁敏急得回头看向卓氏。
在旁侧沉默杵了半晌的卓氏轻咳两声,避开了岁敏的目光。
默了默后,卓氏再度以貌似中立的态度和蔼帮腔:“缙夫人还是去吧。到底是你姐妹间的私事,当着各位夫人的面说,恐怕也不合适。若您从前着实受过天大委屈,今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来,也好了一桩心结,这不是挺好么?”
锦棚中那几位夫人也跟着劝。
“纵使出嫁前确有过节,可两个都小姑娘家家的,又是族亲姐妹,总不至于是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血海深仇。事情说开就皆大欢喜呀。”
“可不就是?瞧瞧齐夫人可怜见的,额头都磕肿了。”
卫令悦克制隐怒:“诸位夫人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儿来这么急公好义?”
她虽有心帮着岁行云,奈何自己也同样只是个尴尬的质子夫人,不好太得罪人。
除卫令悦稍稍帮着岁行云还嘴这句外,场面竟成一面倒,棚内的几位夫人明显站在岁敏那头。
这也是齐文周特地让卓氏安排这时让岁敏挑进来,当着几位夫人的面做小伏低向岁行云下跪磕头的原因。
在他的预判中,岁十三弱质纤纤又柔善可欺,如今做了李恪昭这位异国质子的夫人,自会更加谨言慎行,也就该更好拿捏。
面对一群不知情者的说和劝谏,她再含恨气恼,按理在面上也会稍作让步,即算不肯当场喝那杯茶,至少也会硬着头皮跟着岁敏出去。
要说他也算有几分头脑,这法子没用错,只可惜岁行云不是原主。
任众人说破嘴皮,岁行云也丝毫不为所动。
这下连卓氏都急了:“齐夫人来前已将来求和之事禀过王后,缙公子夫人如此固执,莫不是有对王后不敬之心?”
这帽子扣得够大,对一位理当处处谨小慎微的质子夫人来说可谓泰山压顶,总该成事了吧?
她觉局面已尽在掌握,便以眼神示意岁敏。
岁敏一骨碌站起身,从宫女手中接了茶盏就往岁行云手中强塞,嘴里还要做好人:“卓姑姑切莫误会!姐姐方才已声言有心谅解,绝无不敬王后之心,您瞧,这不是……”
半强着灌可还行?!岁行云暗暗磨牙,被迫接过茶盏时“手一滑”,茶水立刻沿着岁敏的衣裙蜿蜒滴答。
棚内众妇都被这忽然生变的局面惊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卫令悦都不安地瞪大了眼。
卓氏最先回过神,迅速抓到新的契机:“哎呀呀,缙夫人哟,您可闯了大祸!此乃王后钦赐!若惊动王后尊驾,莫说是您,便是缙公子也替您兜不住!还是快快随我……”
“是是是,我无心之过,该立即去王后面前请罪!”岁行云的灵活机变又岂会慢她半步?
她做手足无措状,可怜兮兮道:“请诸位夫人行行好,与我同去做个佐证吧……”
“缙夫人且安心,在场诸位自是全都要同去,”卫令悦旋即跟进,堵死了卓氏的后手招数,“质子夫人冲撞王后钦赐茶饮这样的事,便是咱们不去,王后也定会传召在场之人前去问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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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非但闹到蔡王后跟前,连蔡王都被惊动,亲自带着李恪昭前来过问究竟。
面对蔡王与王后,卓氏自不敢造次,只言简意赅、稍有删减地秉明事情来龙去脉,不着痕迹地模糊了些许对她及岁敏不利的细节。
“先前的确有人来禀,说齐大人的夫人与缙公子夫人乃堂亲姐妹,出嫁前有些误会,今日想去当面与缙夫人奉茶告罪,本宫是传令允其自便,却未赐茶呀!”
王后蹙眉,疑惑的目光在座下众妇面上来回逡巡:“怎的姐妹俩和解未成,倒还像是更僵了?你俩好生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王后指名让岁氏姐妹二人说话,旁人自不能轻易插嘴。
岁敏没见过这样大场面,当下已说不出囫囵话来。
于是岁行云道:“她一进来就跪下叩头请罪,也没提旁的,我云里雾里,便没接那盏茶,哪知她就声言要长跪不起了。后来我醒过神,也说了不计较,就这么一笑泯恩仇则罢,可她却像听不懂似的,跪地直哭。我实在不懂为何非得喝了那盏茶才算原谅,当时也置了点气,就没去扶她起身……”
她将事情娓娓道来,条理分明、在情在理,既无刻意抹黑岁敏之言,也未推诿自己在其间稍有置气的小过失,蔡王与王后听得频频点头。
待她说完,王后又让当时在场的卫令悦等人逐一证实,来龙去脉便都十分清晰了。
“照此说来,还是你没拿捏好言语分寸惹出的事端!”王后不豫地睨着卓氏,斥道,“好生生的,怎会说出缙夫人对本宫有不敬之心这样重的话来?你是宫中老人了,本宫钦赐茶饮该是何礼数仪程,你不清楚的吗?!”
当时在场者此刻都在,卓氏自也无法随意颠倒黑白,只得俯身叩首。
“王后恕罪!是老奴糊涂。只因瞧着是中宫的白玉盏,便误以为茶饮乃王后钦赐,见缙夫人坚持推拒,这才……”
“事情既已清晰明了,也不必再找补诿过,”蔡王不耐烦地打断她,对王后道,“王后即刻定夺处置,当面给缙公子个交代。”
岁行云心下略怄,幽幽抬眸,偷瞪李恪昭。
明明她才是当事苦主,末了竟是“给缙公子个交代”,这破世道!不讲理。
李恪昭坐在蔡王下手座,自落座起就始终凝肃垂睫,一言未发。此刻却福至心灵般抬眸,恰巧与她四目相对。
她这一眼抛过去原是怀了淡淡迁怒腹诽的,想来他也看得分明,讶异之下稍显愣怔,徐缓眨眼的模样莫名无辜。
不知为何,岁行云竟觉他这样像极忽然被人怒搓狗头的毛茸茸大犬,便没忍住弯了眉眼。
“中宫女御官卓氏对缙夫人言行失当,杖责五,扣俸禄一旬,”蔡王后道出个不轻不重的惩处,转而看向李恪昭,“缙公子以为如何?”
其实她这也就是场面上的客套。
质子再是公子王孙,终究也是孤身在异国,许多事不得不见好就收。
卓氏毕竟是王后的中宫女御官,打狗总得看主人,哪会真容他讨价还价下重手。
李恪昭迅速敛神,执礼称谢,并无半句多余的异议强争。
如此知进退的质子自让蔡王与王后都觉舒心。二人相视一笑,蔡王向王后递了个眼色。
王后心领神会,再度转向李恪昭,语带关切道:“那依公子的意思,缙夫人与我国相这位孙媳妇之间的姐妹恩怨,该当如何?”
这是极大的示好,等同是将岁敏交由他来发落。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会回些诸如“但凭蔡王、王后做主”之类的客气话时,他凝肃看向岁敏,寒声掷出叫满殿众人眼珠子落一地的话——
“既说‘要长跪不起,恳求原谅’,那我府门前空地任跪任叩,我每日携夫人在府中恭候便是。”
缙公子有成人之美,且有护短之心,不来算欺君,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