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淅沥沥一上午的小雨已停。
庭中粉紫重瓣木槿开得正盛, 经过小雨的半日浸润,那股淡淡清香多了几许凛冽滋味。
岁行云背着双手,若有所思地信步于廊下, 神色平静地听着身边人沉声低语。
其实事情很简单。
就是公仲茂那小子突发奇想,缠着无咎要跟来屏城玩。
这小孩儿是被兄姐们让着惯着长大的, 平素在自家地盘上, 也就老父亲公仲廉镇得住。
公仲廉担心他到了李恪昭这里会无法无天,而李恪昭碍于情面也不好对小家伙如何管束,便吩咐三女儿公仲妩跟来盯着些。
“至少, 话是这么说的, ”李恪昭言简意赅,坦诚无伪, “总之,无论舅父做何盘算,我并无与舅家联姻的打算。你只需记住这点就好, 不必胡思乱想。”
其实聪明人都能堪破这其中微妙之处,可毕竟公仲廉并未将真正意图摆到台面上, 李恪昭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岁行云并不是个需要人哄着捧着的性子,她既直截了当道破心中疑虑,无非就是要李恪昭这句准话。
他并未试图以甜言蜜语粉饰太平, 将话说得明明白白,这让岁行云心中舒坦许多,笑意终于抵达眼底。
“好, 我记住了。”她抿了笑唇点点。
正说着,今日侍在李恪昭近前的天枢匆匆迎来,尽责提醒:“公子,官员们已到齐在议事厅等候。”
下午李恪昭需与众官员商议开渠与马政之事。
李恪昭是个胸有定见却绝不倨傲轻慢的主事者,执掌屏城军政事务一年来,凡召集官员议事,向来是他最先到议事厅。
今日为着安抚岁行云突如其来的别扭心结,他已然破例了。
岁行云听闻天枢所言,便地对李恪昭道:“你忙正事去吧,我无事了。”
临走前,李恪昭稍作沉吟,又对她道:“近几个月你太忙,有些事便未说与你知。若你还有疑虑,问问无咎便会明了。”
到底还是怕她有疑虑未消。岁行云笑眼弯弯地挥挥手:“快走快走。我没那样小肚鸡肠。”
*****
闲着也是闲着,岁行云当真让人请了无咎道滴翠园的湖边相见。不过她并非要问公仲妩的事,而是要向无咎道谢。
“那柄长刀,听说是在苴国寻工匠打造的。苴国那头战事未歇,为我这点小事叫你冒险,我实在汗颜。”岁行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笑得歉疚。
无咎摇摇头,温声含笑:“没你想得那样凶险。如今是苴国拉着薛国去讨伐卓啸,主战场已转到蔡国。”
“你也别忙着宽慰我。我又不傻,”岁行云笑笑,“我用膝盖都想得到,如今的苴国绝没有你口中这般风平浪静。若非兵分几路疲于奔命,卓啸早对缙国开战了。”
那卓啸坐拥近百万常备兵,就算要在自家边境抵御苴、薛联军,分出一二十万人袭扰苴国边境也不是难事。
无咎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不想让她负疚而已。
“听说聪明人都活得累。”无咎不置可否,只是笑。
岁行云挑眉笑睨他:“我是不是个聪明人不好说,但你非池中之物,这事我倒是看得很明白了。”
苴国与蔡国打成一锅粥,无咎居然还能进入苴国,寻到良工巧匠锻造一把当世罕见的长刀,这绝不会是花钱就能办到的事。
正所谓窥一斑可见全豹,想必无咎在各国都有不容小觑的江湖人脉。
思及此,岁行云很为无咎可惜。若非他身世尴尬,定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岁行云问得委婉。
无咎怔了怔,继而自嘲轻笑:“我?一日日混着活就是,无甚好想的。”
他的语气轻轻浅浅,岁行云却不知为何听出深藏其内的彻骨痛意。
她赶忙致歉:“对不住,我……”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他笑笑,半面鎏金面具映着湖水,漾起悲伤的波光。
*****
翌日,岁行云遵照约定,领了公仲家姐弟俩出门闲逛。
“哦对了,小表妹,”岁行云对公仲妩道,“我有点公务琐事,需往军尉府去与叶冉将军交差。委屈你与小萝卜糕先随我过去,待我几句话说完,再领你们南市听书,如何?”
公仲妩自是无二话的,乖巧点头。
牵着自家姐姐衣角的公仲茂却跳脚了,小胖手捏成拳头挥舞着:“六表嫂你瞎说,我不是小萝卜糕!”
“对,你现下只是小萝卜丁。若你惹我生气,我一拳将你捶得扁扁的,那就是小萝卜糕了。”岁行云脚不停步,笑嘻嘻逗他。
公仲茂本就胖乎乎的小圆脸被气得更鼓,却又忌惮她身手,不敢冲她撒气,小拳头便往自家三姐身上砸。
公仲妩一边闪躲,一边安抚,轻言细语道:“茂弟,你不记得了么?父亲说过,此次我代他对你行监管之责,若你不乖,我是可责罚你的。”
公仲茂却并不怕她,愈发来劲了。
岁行云见状蹙眉,伸手将他拎到自己身旁,语气略严厉:“既是我惹的你,为何去欺负姐姐?”
“我打不过你呀。”公仲茂缩着肩膀,活像只小胖鹌鹑,哪还有方才追打姐姐的气势。
“迁怒无辜弱小,算什么英雄好汉?”岁行云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
他垂着脖子走了几步后,才慢慢抬起头来:“可我不是英雄好汉,我只是小萝卜糕啊。”
岁行云愣住,一旁的公仲妩以袖遮面,轻笑出声:“阿嫂莫与他缠。他自来就是个叫人有理说不清的小祖宗。”
“你这小孩儿可真绝了。”岁行云回过神,乐不可支。
气氛重又和乐,两大一小边走边说说笑笑,就到了军尉府门口。
如今屏城军尉府正展开新一轮募兵,此时军尉府前自是人头攒动,热闹堪比集市。
公仲妩惊讶地瞪大妙目,万般好奇地注视着此等盛况。“竟真有这样多女子应募兵令?!”
“最初很少的,积玉镇之战后才多起来。”岁行云笑笑,随口解释道。
公仲妩牵着弟弟的手,亦步亦趋跟在岁行云身旁上了台阶,忍不住小声追问:“她们……不怕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吗?”
“你猜她们为何来投军?”岁行云不答反问。
公仲妩摇了摇头,细声细气:“猜不出楚。”
“她们大都……”
岁行云话说一半,忽地顿住,站在军尉府门前最高一级台阶上,目光定定望着募兵台前涌动人头中的某处。
“怎、怎么了?阿嫂?”公仲妩忐忑轻询。
岁行云收回目光,笑笑:“看到熟人了。”
她径自走到门口一名卫兵跟前,低声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公仲家两姐弟进了府门。
进去后却不忙着走,站在影壁下耐心等着。
公仲妩并不多嘴乱问什么,乖乖立在岁行云身旁,牵紧弟弟的手,垂眸目不斜视。
而公仲茂则左顾右盼,好奇看着府中来来往往的将领与兵卒们,一对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简直忙不过来。
军尉府的人都认识岁行云,陆续过到影壁前来向她执礼问安。岁行云一一应下,偶尔谈笑自若地与人闲话几句。
未几,先前的门口卫兵匆匆而来,在岁行云跟前站定。
“岁都司……”他看了公仲妩两姐弟一眼,似是不知能不能当着他俩的面说。
岁行云笑笑:“无妨的,说吧。”
“那女子名唤岁容茵,原是东城闵老爷去年纳的小妾。”卫兵似有些忐忑。
岁行云淡淡颔首:“这我知道。你就告诉我,她为何会来投军?”
自从容茵贪墨了她半包火齐珠那时起,在她心中,二人之间过往的情分就已了结,再相逢时连寒暄都不必。
之所以会让卫兵去打听一下她投军的缘由,不过是好奇而已。
“闵老爷半年前急病过世,现今是他的长子闵涛掌家。因郡府新政有令,家中若有一人投了军籍,便可免两年田赋,于是闵涛便将父亲生前纳的几位小妾都打发了来。”卫兵吃不准外头那位姓岁的女子与眼前岁都司有何干系,便尽量斟酌着用词。
岁行云听完,平静道:“知道了。”
对于容茵落得这般处境,她心中有些可惜,却并不如何怜悯,更不打算以德报怨。
一年前是容茵自作聪明地选择了走捷径,如今不过是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与人无尤。
无论哪辈子的岁行云都愿以诚待人,可一旦被辜负,她是绝不会再给对方第二次机会的。
卫兵殷勤询问:“今次主持募兵事宜的是卫朔望将军。卫将军方才说,他并不打算收下此人,都司可要我递话给卫将军,对她关照一二?”
“不必,就按卫将军的意思办,”岁行云风轻云淡地笑笑,对卫兵颔首道,“你忙去吧。”
容茵做过什么,除了岁行云外,整个屏城也就是卫令悦最清楚。看来卫令悦早就对卫朔望提过?
岁行云唇畔笑意渐深,心道,这对夫妇怕不是假戏真做了?
*****
向叶冉简单回禀了团山屯军目前存在的问题,及粗略的应对之法后,岁行云无事一身轻,便领着公仲家两姐弟上街玩儿去了。
原本说好是要去南市听书,可公仲茂这小萝卜糕沿路见着什么新鲜,是个卖吃食的摊子就要眼巴巴凑上去,公仲妩根本弹压不住。
其实公仲茂贵为宜阳君之子,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只是以往在宜阳养得娇贵,从无机会涉足热闹市井,便起了人来疯。
小孩子天性好奇心重,难得没有父母兄长在旁约束,姐姐又是个温柔绵软的纸老虎,他自是欢腾得像老鼠掉进油罐子。
岁行云自己就是个贪吃嘴,这点上倒也与这小萝卜糕很合得来。
于是公仲妩半是头疼半是好笑地跟着他俩,一路从长街头吃到长街尾。
待到公仲茂已吃得小肚儿圆圆,天色已不早,岁行云与公仲妩一合计,就决定还是打道回府得了。
哪知公仲茂又瞧见个卖浆果小面人的摊子,顿时眼睛瞪得溜溜圆:“六表嫂,我想……”
公仲妩倒吸一口凉气:“茂弟,你不能再想了。仔细撑破肚皮!”
岁行云深以为然:“吃多了积食,你晚上要睡不着的。”
公仲茂怒目:“睡得着!若不给吃,我就要……我就要生气了!”
“呵,你还挺横?你气到头发竖起来我也不给买,”岁行云乜他一眼,“小表妹,咱们走了,不管他。”
说着就牵起公仲妩的手,作势要走。
公仲茂见她不吃这套,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换了副甜甜软软的嘴脸,扑上来巴住了岁行云的腿。
“阿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呀!”
一边奶声奶气轻嚷哀求,一边还拿小胖脸在她身上蹭来磨去。
岁行云最招架不住有人对她撒娇,不多会儿就铁石心肠化为绕指柔:“好好好。说好的,就一个啊?”
*****
公仲茂吃得过饱,又难得走了许多路,很快便昏昏欲睡,是被岁行云抱着回去的。
公仲妩歉意地跟在旁,低声道:“茂弟缠人,给阿嫂添麻烦了。”
“不麻烦。这小孩儿还挺好养,什么都吃。”岁行云笑道。
“他看着不大点儿,挺沉的,”公仲妩不安地绞着衣角,眉心轻蹙,“若不,我来抱一段吧?”
岁行云笑觑她纤细的胳膊:“还是我抱吧。”
早上出门时公仲妩本是要带侍女的,可岁行云一向不喜被人前呼后拥,便叫她将侍女留在府中了。
公仲妩弱质纤纤的,逛了大半天下来,此时已累得个粉颊绯红,再抱着这沉甸甸的小萝卜糕,只怕走不了多远就要手脚发软。
公仲妩没再坚持,赧然抿唇跟着。
又走出一小段路后,她目光向下,再度小声启口:“阿嫂,你……你能不能与表兄说说,若我父亲要他……要他……”
吞吞吐吐,面红耳赤,最终还是没能将话说完整。
岁行云小心地将公仲茂的脑袋挪到自己另一侧肩膀,以便毫无阻碍地看清这姑娘的神情。
“眼下没旁人,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别怕。”
她温和的鼓励多少给了公仲妩勇气,她豁出去了一般,抬起湿润的乌眸,恳切看向岁行云:“父亲让我过来,其实是想叫我、叫我与表兄熟稔亲近一些的!”
对于公仲廉的这层意图,李恪昭一早就看穿,岁行云自也明白。
但她并未贸然接话,只是笑笑:“自家亲人,熟稔亲近些原是该的。”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公仲妩连连摇头,眼中浮起了泪,“父亲是想让我……与表兄结成亲事。”
“你自己怎么想?”岁行云察言观色,已大致能明白她是不愿的,但还是谨慎确认一下。
公仲妩轻咬下唇,重重摇头,眼泪落了下来。
“你不愿?能让我知道缘由么?”岁行云腾出一手来替她擦了泪。
她立时垂下头去,涨红了脸,却不肯说话。
岁行云恍然大悟:“心中有人了?”
走了五六步后,公仲妩才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明白了。”岁行云笑着点点头,却也不说是否答应帮忙。
小姑娘等了半晌不得她回话,心中起急,猛地抬头看向她:“阿嫂能、能帮我同表兄说说么?若我父亲提了,求他、求他不要答应!”
*****
入夜躺在被中,岁行云笑出了声。
黑暗中,昏昏欲睡的李恪昭被她突兀的笑声惹得毛骨悚然。
“你是睡不着,还是睡着了发梦?”
岁行云轻踹他一脚,乐不可支地滚进他怀中:“你可真惨,小表妹瞧不上你。”
“哦,多谢她。”李恪昭搂紧她,将脸埋在她鬓边,倦声嘟囔。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你舅父坚持要联姻,你待如何?”岁行云好奇地问。
虽对权利博弈中的许多事雾里看花,但岁行云至少懂得人情世故。
在过往许多年里,真正出钱出人鼎力支持过李恪昭的,其实也就只有他舅父公仲廉一人而已。
认真算来,如今李恪昭身边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们,诸如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等,以及当初为护他归来而浴血身死的那些人,最初皆出自宜阳君府。
可以说,若无公仲廉护持,任李恪昭智计通天也未必能活着走到今日地步。
若公仲廉非得以联姻关系巩固甥舅间的利益同盟,李恪昭寸步不让,于情于理似乎都会让公仲廉下不来台。
况且,若无公仲廉亮明立场带头支持,李恪昭的继任储君之路只怕会平白多出很大阻力。
对此,李恪昭却道:“舅父的护持之情,将来我自会回报。至于旁的事,我并未指望得他助力。”
“为什么?有他助力,你会容易许多。”岁行云纯是就事论事。
三公子、五公子都有舅家两名立场的支持,如今李恪昭在继任储君之位上已显势单力薄。他就这么有把握?
李恪昭在她耳边蹭了蹭,沉沉低道:“卫朔望的恩师是谁,你还记得么?”
岁行云懵了片刻,倏地惊讶瞠目,张口结舌。
去年刚到屏城没多久,李恪昭就告诉过她,卫朔望的启蒙恩师,是王叔李晏清。
做为当今缙王的亲弟弟,不到万不得已时,李晏清根本没必要在继任储君之事上站队。
毕竟他姓李,不管是三公子、五公子还是李恪昭中的谁最后得登大位,他王叔之位都岿然不动,所以没必要站队得罪人。
黑暗中,李恪昭缓声道:“君父忌惮外戚已久,这几十年已陆续通过许多事在循序渐进削减外戚实权。真到关键时刻,谁家舅父说话的分量都不如王叔。虽他与我们兄弟哪个都不亲近,但唯有我最清楚他期望什么样的新君。”
至于如何得知的,自然是通过当年还叫飞星的那个小眼线。
“所以,当年你将卫朔望送到他门下拜师受教时,已在为了今日布局了?”岁行云嗓音有些颤抖。
“嗯。”
“你怎知太子一定会……不好?”岁行云咽了咽口水。
“他是早产,先天不足,从小身子骨就差。不过那时我也就是心怀侥幸,赌一把而已。”
现今的局面证明了他运气不错,赌对了。
岁行云久久不言,李恪昭的睡意便渐渐卷土重来,气息缓缓平稳。
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岁行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颤颤以指戳了戳他的肩。
“又怎么了?”再度被迫清醒的李恪昭难受地哀嚎一声,不知该捏碎她还是该亲死她。
“最后一个问题,”岁行云闭目,轻声问,“若我没算错,那年你才……”
“十岁。唔,好像是早慧了些。”李恪昭嘀咕一声,整张脸埋进她发中。
沉默良久后,岁行云瞪着满目漆黑,喃喃道:“李恪昭,你不是人。怕是千年狐狸成的精。”
三度被吵醒的李恪昭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翻身便与她成交叠之姿,被中的手也不安分,熟门熟路地游走起来。
“你不是说……今日很乏了?”岁行云艰难克制着颤音,“这是……做什么?”
“采阴补阳。”李恪昭哑声,笑中带了点狠。
作者有话要说:万万没料到迎来了一个接连两天都加班的周末,最近实在透支过度,爆更会来得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