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性命随着这场瘟疫,永远沉眠黄土。◎
宋兰亭疾步走出去后,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满腔怒火和担忧稍稍冷静了些。
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乌子虚单人返京,途中遇袭,经查验坠于雾夜河内,生死不知。
那落款的时间是两天前,若是以这时间反推,也就是说,乌子虚出发那日……很有可能就是除夕当晚,甚至可能是连夜出发的。
他知道他的弟子有很多秘密,他也无意去深究,只要他能达到他的要求便好,但在这一刻,他心中涌上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怀疑———
他是不是对他的弟子……太过苛责了?
他对他下药,卷走他书阁里有关瘟疫的藏书,阻止熹微改动燕焜昱圣旨……桩桩件件,不过是为了他不去涉险,是害怕他在这样的凶险里无法平安归来。
把派去协助他的人放在昌黎郡,设计乘黄留下来照看,自己跑进抚宁县去接触最严重的鼠疫病人……也是为了和阎王抢命,于公于私,他都做的很好,也让人无可指摘。
而连夜返程……只是为了回来拜年而已。
他还记得那天最后告别的时候,天际刚刚出现明光,子虚背对着他,语气轻快地说:“老师,我走啦!”
那时他中了药,口不能言,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的弟子越走越远,在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他说:“我会早点结束这一切,回来拜年的!”
从头至尾,他的弟子都没有回头。
他说这话时是强撑着的吗?
他说这话时是在心里害怕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日的一切已据不可考,越是回忆便越是痛心。
如果……
如果不是为了怕他生气……如果不是为了尽快赶回来拜年……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呢?
宋兰亭知道此时这样的假设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是不是因为他分别时的态度太过冷硬,让他不安了呢?所以他才会单人返京,所以他才会落到生死不知的境地里……
“兰亭———”
宋兰亭思绪一片混乱,被后面用轻功的曾烈追了上了,曾烈拉住他的手,只觉得这一刻宋兰亭的手冷得像块冰,冻得人发寒。
“你冷静一点!”曾烈掰开他的手,宋兰亭修剪整齐的指甲已经陷入到了肉里,留下了青紫的印记,刚刚的案几四分五裂,他的手侧也破了皮,白皙的手看起来好不凄惨,“万一这是引你上钩的假消息呢!”
宋兰亭只觉嗓子干涩得厉害,他轻声问:“你觉得……这像假消息吗?”
他这些年谋划的事情,曾烈也参与了不少,漓郡郡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对于一个一点小事都要当成大事对待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不可能会说谎,而且漓郡的加急信寄过来,只需一天半,但这封加急信却足足飞了两天,恐怕是漓郡郡守确认了又确认,才敢发出的。
“雾夜河水流有多湍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冬日就算是练武的人掉进去都凶多吉少……”宋兰亭的声音有些哑,“他才十七……他才十七啊……”
未弱冠的少年郎,有多少还在长辈的庇护下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又有多少会像他一样直面生死危机?
曾烈听到宋兰亭的声音在颤抖,这是他罕有的、失态的时刻:“也许……是我这个做老师太过苛责。”
太过苛责?
曾烈愣了一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的心里也有一瞬忍不住生起了疑惑———
从收下乌子虚开始,乌子虚那能折腾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哪次兰亭不是一边眉头紧锁一边认真给他收尾?从小麦磨坊案到燕国秋狝,从作坊折腾到王室争位,再到昌黎瘟疫……次次出事兰亭都是和他说一定要好好收拾徒弟,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乌子虚胆子越来越大,他觉得一定程度上还是有兰亭娇惯的原因在内吧!换成别人的徒弟这么能惹事,早就被当老师的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只是……曾烈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总归是要先把人找回来。”
“你说的对,要先把人找回来。”宋兰亭的失态也没有太久,怒火和担忧被他一点点克制下去,他垂下眼睫,身上一瞬间显示出一种异乎常人的冷静来,只有手上的伤痕昭示着方才那激荡的情绪,“我会调动熹微去雾夜河河岸细细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近怕是还有的忙。”曾烈内心的担忧并不比宋兰亭少,但他内心深处并不相信乌子虚那个滑头的小子会死,他拍了拍宋兰亭的肩,声音里带了点淡淡的杀意,“瘟疫才刚定,有人就迫不及待要动手,无非就是觉得自己的位置,已经稳如泰山了。”
在鼠疫成功解决的消息传出后,书院里的气氛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转,无论是先生还是学子,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年味的气氛也逐渐充足起来,但这一切,都在初九那天截然而止。没人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开始,书院里的先生们都开始行色匆匆,神出鬼没。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阿英一贯心细如发,她敏锐地意识到了气氛骤变之后,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存在。
“老师———”十一那天,阿英终于逮住了已经消失两天多的郑静姝,她小小的一只,紧紧地攥着郑静姝的袖子,仰头问,“是书院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郑静姝弯下腰来,温柔地捏了捏阿英的脸蛋,“不要多想。”
阿英微微睁大了眼睛,已经被养出婴儿肥的脸看起来更加纯稚可爱:“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她的手指点在郑静姝眉上,然后沿着她的眉形滑动,软软道:“可是老师,你一直在不自觉地皱眉,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郑静姝愣了一瞬。
她尽力放平面上的表情,声音也更加柔和:“阿英知道的,老师前段时间家中出了事,一直到如今还没完全处理完,所以有些累。”
她对于学生一贯是细心而又温柔的,对阿英更是耐心好得翻倍:“让你担心了,是老师不对。”
郑氏在几月前出了变动,郑静姝为了协助齐倚弦,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这事阿英也是知道的。一个大家族的变动,需要处理的事情漫长又繁琐,郑静姝的说法并没有什么漏洞,但阿英就是直觉不对,就像王晏如那场隐晦的试探一样,她觉得有问题,所以迅速做出了反击。
阿英扑到郑静姝怀里,将脑袋靠在她腰上:“家族重要,可老师也要顾着身体。”
不对,太不对了。
因为从小在乞丐堆里摸滚打爬的缘故,阿英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和郑静姝这半年的朝夕相处,让她不知不觉记住了许多有关郑静姝的小细节。
郑静姝因为性格的原因,很少说谎,但她说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盯着和她交谈的人的眼睛,以此来增加话语的说服力。阿英刚成为郑静姝弟子时,很喜欢吃她做的荷花酥,因为她是第一个除了哥哥外对她这么好的人。
小孩子总是有贪嘴的天性,她有一次因为吃多了积食腹痛,之后就被严格限制了吃荷花酥的数量,每次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郑静姝,说还想再吃时,郑静姝就会盯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的告诉她没有了,但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经常能从灶台角落里找到隐藏的荷花酥,后来……后来郑静姝就发现了,她每次做糕点后,多余的荷花酥都会被送给其他的先生和学子,力求不让她再有机可乘,但也就是从那之后,郑静姝说“没有了”时,便不再直直地盯着她了。
她相信老师不会害她。
但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瞒着她的呢?
如果是她不能知道的事,老师和先生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直接告诉她不能听,而不是立刻找一个理由来掩盖。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不对,很不对。
需要隐瞒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和她有关———
那就只有哥哥!
这个猜测让阿英心里涌起了惶恐,她手臂收紧,郑静姝感受到了她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我有点想哥哥了……”一旦向这个方向去怀疑,阿英内心就像是平静的海域起了浪,惶恐如浪潮,有种令人颤栗的冰冷和恐怖,“老师,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郑静姝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她拍了拍阿英的背,举动里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昌黎郡那边鼠疫才刚刚平息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子虚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
“那十五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孩子特有的无赖,“哥哥要是不回来陪我过花灯节,我就不理他了!”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昌黎郡那边要处理多久?”郑静姝承诺道,“如果十五子虚不回来,那我陪你去过花灯节,好不好?”
阿英如坠冰窟。
出事了,哥哥一定出事了!
走前哥哥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陪她过花灯节的!当时她问:“要是花灯节前瘟疫解决不呢?”
“怎么可能?”那时哥哥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麦芽糖,“我什么时候对你食过言?”
眼眶有点点刺,阿英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闷闷地回了一句:“……好。”
郑静姝本就是抽空回来确认阿英的情况和书院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一个时辰后便离开了。
在郑静姝离开后,阿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许久,突然从椅子上跳下,直奔宋兰亭的小院。
“笃笃———”
小院的院门被扣响,过了一会儿,阿英顺利见到了宋兰亭。
“找我是要问子虚的事吗?”宋兰亭看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给她倒了杯水,水柱慢慢倾泻到茶壶里,阿英盯着那弘水柱,剧烈的心跳慢慢平稳。她抬头看了看宋兰亭,宋兰亭面色虽比平时憔悴些许,但脸上仍然带着清雅的笑,是无懈可击的模样。
“掌院的手伤了吗?”阿英突然问。
给她倒水的那双手,掌心有浅浅的、结了痂的伤痕,手侧有青紫,在白皙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前几天不小心伤到的。”迎着她关心的眼神,宋兰亭道,“没什么大碍。”
“子虚在昌黎郡那边有不少事要做,忙得厉害。”宋兰亭从案几上抽了一封信递给她,“忙到报平安都只有寥寥一句。”
阿英接过那张信纸展开,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安置病患,事务繁多,平安勿念。
她认真看了好几遍,是哥哥的字迹,那纸也与平时昌黎郡那边寄过来的质地一样。
阿英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难道是她想多了?
“若有子虚的信件,不会瞒着你。”宋兰亭笑着指了指案几上另一堆堆叠着的文稿,“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你若是闲着无趣,燕溪知下午会到书院来,让他带着你玩。”
阿英攥紧了手里的信纸,乖乖点了点头:“多谢掌院。”
她从宋兰亭的小院离开,轻飘飘的信纸莫名有种沉甸甸的错觉,明明一切都没有问题,哥哥也是平安的,她该感到高兴的,但她的心总像是飘在空中,安定不下来。
掌院双手上的伤痕总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那分明……是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伤痕。
在送走阿英后,宋兰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拨开案几上那堆文稿最面上的几张字帖图画,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状纸,或者说,一叠罪证———里面详细记载了瘟疫爆发的原因,以及直接或间接促成了瘟疫蔓延的官员名单,其中被写在首位的名字,便是刘衡,即昌黎郡郡守。
这张纸上详细记载了刘衡生平经历:
刘衡父亲被族长之子在一次醉酒之后失手推入河中溺亡,求告无门反而得罪宗族,故而寡母幼子倍受欺凌,族人抢夺他家田地,地痞流氓常常找茬,他的母亲为了替他博一个生路,自焚而死,此举震慑了刘氏宗族,宗族恐惧羞愧之下,接手了他的衣食住行,并供他读书,他少时发誓若有机会为官作宰,必会奉公守法,造福一方。
刘衡在读书之上颇有天赋,少时成名,初入官场也确实是个清明廉洁的好官,但随着岁月变迁,他在宦海沉浮间磨去了初心,化为了浊流的一份子。对瘟疫隐瞒不报,致使大量百姓染疫死亡,究其原因不过是贪权,他在出事的第一时间便将事情压下,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权势,可惜瘟疫不同其他,处理不慎以至惨剧蔓延。
———这是明面上的、挑不出任何错来的调查结果,无论是谁看了,都只能唏嘘,叹世间造化弄人,感慨初心难永,悲哀清官难得。
除了这份明面上的调查外,暗地里还有另一份截然不同寥寥数语的验查:
刘衡少急智,人聪颖,其母唐氏受族人威逼,几次险死,得刘衡安排,假死脱身定居韩国长垣关,后燕韩之战爆发,长垣关破,其母被燕人击之,亡于关中,尸骸难敛。
若只看明面结果,便是为官者欲壑难填最终酿出大祸,但若是看了暗地,这场瘟疫究竟如何,便值得深思了。
宋兰亭忍不住想,若是当时去了昌黎郡的人不是子虚,若是刘衡没有被他当即立断地控制下来……那么以刘衡明面上的官声而言,只要他能在百姓绝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拿出一线希望,百姓就将化为他手中最可怕的利刃,将燕国割得鲜血淋漓。
一郡之乱,并非小事啊。
宋兰亭慢慢翻着手里那一叠纸,心中思绪万千,除了像刘衡这般万死难辞其咎的人外,还有另一部分人的死亡也令人痛心遗恨,比如抚宁县令范元铎,比如苍县主簿胡康……一条条性命随着这场瘟疫,永远沉眠黄土。
无论有多大的冤屈,也不该以无辜者的性命来复仇,那样与施害的人又有何区别?
宋兰亭将那叠厚厚的、写满了墨字的纸一张张整理好,每一张纸,每一行字,都是曾经活过的人。
那些在瘟疫中死去的、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人,他们该被百姓知道,也该被史书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