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充满了槽点的忘年交过往,直到崔闾再见毕衡,方觉出隔世般的恍然感。
原来,他们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若加上梦里那一世,真就有四五十年那么漫长,漫长到如果不是这次他留了心,可能会得到和梦里一样的结果。
毕总督——因公殉职!
崔闾脸色难看,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直直往府台大人站位处扫去,没漏过严修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和扼腕。
他在感叹什么?他在惋惜谁?
事没做成的惋惜,人没事的感叹,总归不会是在看到上官成功过江入州后,该有的微表情动作。
他有问题。
他当然有问题。
否则朝廷这么多年,不可能做不到与江州同气连枝,因着一江之隔,无法政令通达,也做不到税课与大宁其他州府一般无二的收取条件,在民生与政令方面,朝廷为了维持大宁一统的表面和谐,只能对江州执政方施行怀柔之策,各方面的要求都比其他州府宽松仁慈。
可最终换来的是什么?
是江州官方捏着水路不通便的天险,小觑着朝廷往下派的巡按、专员,亦或是钦差大人,因为他们知道,建朝大动兵的时代过去了,当今秉承着太上皇意愿,收戈止戮,养民事生产,他们只要擦着朝廷容忍范围内,上交税额,保持恭顺大宁之意,那么,无论他们中间的小动作有多恶心人,朝廷方都不会派人来揪他们。
他们让自己处在了一个桀骜不驯的逆子位上,然后又用可观的税课,去堵朝上弹劾他们的众臣嘴。
那么这个税课可观到什么地步呢?
可观到占比大宁所有州府加起来的四分之一。
他们说今年海上风静,那么课税就有封顶献予朝廷的可能,他们说今年海上浪大潮急,那么今年朝廷或只能收到擦线缴纳上来的税课保额,而最高和最低之间,有近三百万两的弹跳空间。
三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是荆南与和州两年的年税,还得是风和日丽,民生富足年的年税。
荆南多山、多灌木、多丛林、多沼泽,那里的人很骁勇,却很贫穷,常年与毒瘴、毒虫为伍,于是乎,那边自建了一支独有的蛊虫大军,并于建国前就暗中投靠了太上皇。
当今继位后,继承太上皇意愿,每年都要耗费税课补贴荆南区内的百姓,所以,整个荆南是收不上什么税的。
但荆南也有不可取代的经济地位,那里是整个大宁的药材培育基地,并且,只唯太上皇令是从,而其培育的药材首供司衙,是北境,以及各地驻军军医署专供药材链。
也就是荆南人口不丰,占地又密又稀,否则光靠药材是足以养民生息的,当今听从太上皇政治方针,一直倾力扶持荆南,只待那边的民生人口上来,就有能够反哺大宁财税的一天。
别人不知道,可崔闾非常清楚,后世的医药人才,和顶尖医疗手段,都出在荆南医学研究院,更有几大药厂的建成,直接带飞了整个经济体系,太上皇给当今和后世子孙画的大饼,都在那一刻实现了。
可就当前人来说,皇帝每年往那个无底洞里砸钱的行为,无疑跟傻子般,看不到什么收获,还得为了税科的多少,忍受那逆子时不时的挑衅行为。
就很郁闷,非常郁闷。
再回头说和州这个只能啃老,也只靠啃老才能活的倒霉孩子。
人家荆南啃老,还有个医药前景可盼,这和州啃老,那纯纯就是看不到未来的一种扶持,或者就当前技术条件来讲,再怎么往里贴钱,也看不到前景。
时人当然不可能有崔闾这样的奇遇,能知道后世人才弄出个南水北调的招,搁现今当前来讲,除非来个仙人引水,否则,就没有能叫水自动往和州流的方法。
哦,现在崔闾知道了,可光知道有个毛用,没有技术,没有机械,没有后世那种可以飞檐走壁的机器,光知道,光看过,除了惊叹、感慨,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
再说,这是他该劳的神么?他全家都要嘎了,还管和州那块日日干,年年旱,百姓吃不吃上饭的事,他又不是圣人。
圣人还揣着私心,知道带飞身边的鸡犬呢!他一个凡人,一个头上架着刀,脖上勒着绳的普通土老财,这些个民生大事,朝廷方针,与他没有关系,对,就是没有关系。
所以,他只当听不懂毕衡的质问。
可毕衡什么人?
那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莽人,压根就不带给人敷衍的机会和借口,什么事都爱较真,就爱较那个劲,年轻时的崔闾就是被他这个劲吸引,觉得是个可以相交的同道中人,后来才知道,这股劲吸引人也刺挠人,跟那开了双刃的刀似的,不小心就得划手破皮流血。
他惹不起,躲得起。
可这不表示他厌恶他,只是每个人对世俗人情的理解不同,他羡慕这种人的身上有激情奋斗,永不言败的精神,可他做不到那种不顾一切,拼了命也要做成某件事的英勇无畏,生长环境教会他,凡事只出七分力,余下三分看天意。
打好基础,做好准备,然后顺其自然。
可毕衡不这么想,他整个人就似一团火,想要做成一件事情,就要努力拼博,不顾一切,他自己埋头往前奔不觉得累,旁人跟着他一起却觉得吃力,然后矛盾就产生了。
无论学习、生活,还是对人生事业的目标,毕衡都是那么绷紧了全身弦死莽到底的一个人。
崔闾累啊,他就一个小地方的乡绅,祖训还教导他们要低调,哪怕脑中想法再多,口嗨一下就完了,纸上谈兵一宿也算对得起两人的君子之交了,他打心底里就没想建功立业出人投地。
可毕衡觉得他埋没了,死活要拽着他往高处奔,两人明明差了十五六岁,可说起话来,相处间的融洽程度,都跟平辈一般,有种相见恨晚的喟叹。
那一年,毕衡是随老丈人一家到江州访友的,随行的妻女也都在侧,两人在滙渠县里的云岩山相遇,那山的位置,前面说过,就跟阻路的程咬金般,牢牢挡住了滙渠县的发财路。
他站在山顶扼腕,崔闾站在半山腰比划,两人同时生出一股子炸山引水的畅想,可那时江州所有的火药都掌握在五大家手里,民间压根买不着,就是衙里开单子申请用度,也有定额,一但超了就要引来五大家的管事调查,所以,畅想也就只能是畅想。
可崔闾这大胆的想法,叫毕衡觉得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者,不惜以官身折节下交,崔闾那时刚搬进大宅没多久,在失去独子的大伯和大伯母面前,活的异常苦闷,他要有选择权,他才不要这劳什子承位宗子名头,可他既然脱不了崔氏生来就带的枷锁,就只能在烦闷憋屈的生活里,找一些能让自己舒展的社交活动,毕衡这么礼贤下士的来与他交好,他感动之余,也报以最真诚的友谊。
可人向往火的光亮,火的灼热就也会烧死人,崔闾渐渐觉得毕衡有些过于执着,无论对人对事,非黑即白,他忍耐了又忍耐,最后还是忍受不了他刚烈如火,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拍桌子争议个对错和子丑寅卯来。
那是个什么时候?
那是个五大家覆灭的最后疯狂时刻,崔闾恨不能藏起来,带着整个崔氏消失在五大家的眼睛里,可毕衡不啊,他看不得滙渠县的贫穷困顿,几次三番的上府城找五大家管炸药火引的人,说要炸山引水,并给出了崔闾酒后瞎七八乱画的引水灌渠图。
崔闾知道后,头皮都炸了,当夜就堵到了他家书房,两人在书房拍着桌子吵了一架,砸了一张书桌,踢碎了一缸鱼,不欢而散。
也就是那个时候,崔闾知道了一件事,五大家在江州的门庭是覆灭了,可他们在海上是有据点的,并且,在朝廷收复江州的过程中,五大家用来出海的海船炸毁数对不上号,报损上朝廷的船只,和五大家实际拥有的数量差着近一半。
毕衡在江州住的时间不长,多多少少也看出了其中猫腻,可他没有证据,崔闾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带沟里去,就是知道自己家后山那块可能有问题,也不敢叫他知道,于是,两人直接翻了脸。
因着毕衡密函,朝廷那边也算是知道了江州这边暗中藏了东西,比如海盐场,比如那些失踪的海船,待收复江州后,江州府台的任用上就成了争吵的问题。
用朝廷空降来的人,一年没理清江州事务,年底税课汇账,一盘下去,竟然还亏空了。
后来,才心照不宣的换成了江州本地提拔起来的官头,也就是严修,这才让江州陆陆续续的,又成为了大宁税课上的缴纳大户。
毕衡呢?
回和州了,回去之后不久,他就被提成了和州总督,而他留在江州的丈人,带着他的妻女又住了些日子,这期间,他给崔闾来过信,信中绘制了和州风貌,那连绵的黄沙,一眼望不到头的空寂,以及风吹迷人眼的恶劣气候,无不诉说着他对江河湖海的渴望。
崔闾家祖上啊,收集过很多很多的地脉图,就算百年山川变幻,但大致水脉走向,他就是不出江州,也能从祖上珍藏的舆图上找到。
他一时又被毕衡身上那股子奉献精神迷惑了,就日夜翻找水流地脉以及山势勘测图,点灯拔蜡的又给毕衡开始了纸上谈兵般的讲解,并将可以引流的地域,以及清理淤田和盐碱地的想法,一一述诸纸上。
这下完了,毕衡连夜带着他的信跑到京里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太上皇的青眼的,在那个退位朝权移交更迭期,硬是挤出时间召见了他,然后君臣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崔闾瞎画的水路图,没有得到太上皇的认同,倒是赞许了他天马行空很有想法的意思,当然,这话是后来毕衡告诉给崔闾的,反正那水路图画的不切实际,用太上皇的说法,就是实现不了,就目前的人力、畜力,以及生产力,样样都完成不了这样的大工程,又或者往后推个几十年,等国力上来了,或者可以一试。
毕衡啥都没听进去,他就只听见了太上皇最后一句的“可以一试”,然后,他又转道进了江州,非要请崔闾跟他回和州,说什么要让他过去进行实地考察,是了,太上皇说了,没有进行过实地考察就画出水路图的,就显天真透着傻气,想法是好的,但不可能实现。
然而“可以一试”的点评,让毕衡在绝望的空隙里看见了希望,他坚信崔闾有那个能耐,能帮他把水丰之地的水源给引去和州,为此……为此不惜以女许之。
他女儿那时候才多大?
十二岁,每次崔闾过他们家做客的时候,那小姑娘都羞答答的叫他叔,他跟毕衡以兄弟相称,那小姑娘可不得叫他叔么?虽然俩人实际也没差着几岁,可在崔闾心里,一日当了人叔,就是伦理上的长辈,毕衡那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竟然把脑筋动到了女儿身上。
他那个气啊!
我把你当兄弟,你却要当我老丈人,甚至你连个及笄的女儿都拿不出来,弄个没长成的小丫头,完了把我哄去和州,不仅要替你累死累活的想折引水,还要帮你养女儿照看家小,你咋那么会算账呢?
和州总督,你干脆转行当卖货的掌柜算了。
年轻的崔闾思维跳跃,想像力活泛,他没往以后会有个总督岳父身上想,只感觉自己有被人占便宜的嫌疑,一气之下,就冲天发了毒誓,说他这辈子别说江州,就是滙渠县,他也不出,但有叫他踏出滙渠县一步的情况,就是毕衡指东他不往西的时候。
俩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崔奉眼红他受总督之女青睐,偷偷尾随的那一次,就是毕衡的女儿来替他送信的时间点,毕竟任着和州总督职,毕衡不好在江州逗留太久,两人争吵过后,毕衡也知道自己提的联姻之举,过于冒昧,可到底心存念想,爱才难弃,还是谴了他女儿前来,想让两人当面聊聊。
崔闾那时都快二十了,说亲的事情已经在大伯母的提案上了,可毕听莲十二,一个清俊到连父亲都频频夸奖的青年人,在她眼里是那样的美好,江州又是这样的山清水秀,她想留在江州,不想再跟随父亲回到那个风一吹就盖脸的,满身全是沙土的地方,于是,她欣然同意来替父亲递信,然后跟崔闾说了愿意嫁他的想法,只是得让崔闾等她三年,等她十五的时候来嫁他。
崔氏的族规是男子二十必须成婚生子,尤其族长一脉,大伯那么听话,还中年丧子,他要是敢晚婚晚育,不止族里不同意,他大伯能撞死在祖宗牌位前,管她是不是总督的女儿,他们崔氏这许多年,只求延续血脉,又不求升官发达,所以,谁的女儿也没用。
崔闾婉拒了毕听莲,告诉她自己这辈子要生很多个儿女,他不想像大伯和大伯母那样,就只一个孩子,出一次意外就断了香火,他会生至少三个儿子打底,女儿不在他的计算内,所以,他必须得娶一个身体健壮的姑娘,哪怕长的不好看,但只要她能生养,他就能一辈子只守着她。
毕听莲都傻了,她真是作梦都没想到,崔闾拒婚的理由竟然是这个,当时就绷不住了,气的摔门离开。
十二岁的女孩子,正是身体抽条喜欢苗条爱美的时候,此时跟她说,你要把自己养的健壮如牛,然后准备一年一个的替男人生孩子,管谁谁都得炸。
这婚自然就吹了。
毕衡后来来信在里面大骂崔闾,说你要当面跟一个姑娘说清楚,倒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吓人家,害他姑娘回去后连连作梦生孩子,吓的连后院门都不出了,说从此要远离男人,拒绝成亲。
崔闾当然也不甘示弱,亦写了信回骂,说你竟然卑鄙的派了女儿来,就打量我会看在小姑娘的颜面上,不好说重话,现在好了,我重话可是一句没说,我只说事实,是她自己承受不了不肯结了,你来怪我?
俩人再次决裂,从此断信断交。
可再断交断信,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死他,毕衡这样一个对事务执着到让人泪目的存在,你就算不认同他,也会下意识的尊重他,想要保他。
他就跟沼泽里唯一能站人的净土般,有让人沉心静气的能力,看着他那么努力的为家乡奔走,你就会觉得,这世上还是有人在认真生活,努力要过好每一天,然后想凭一己之力改变些什么的信念在。
崔闾自己认为自己是没什么信念和理想的,但不妨碍他欣赏喜欢这样的人,那半截身子埋土里,也要奋力把头争出土来叫人看见的求生欲,是任何一个浑噩着过日子的人,都羡慕想要拥有这股子精神的存在,他做不了这样的人,但却可以做这样人背后默默的支持者。
所以这一刻,他望向严修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杀意腾腾。
掌控了江州这么多年,他似乎忘记了,江州不是他当土皇帝的地方,江州是大宁的,他、包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大宁的子民。
毕衡还在逼叨,“我这些年把你画给我的水路图都实地勘验过了,闾卿啊,你既然出了滙渠,这次就跟我去和州吧!”
崔闾:……我收回想要弄死严修替这货报仇的话,他还是更适合进鱼肚子。
太烦人了,刚见面,就不能讲点正事,比如眼下的两方对垒?
“巡按大人,毕衡,你到江州是干什么来的?还有,你这一头白发是怎么回事?”崔闾脑袋冒火,也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了,直接揪了人衣领子瞠目疑问。
毕衡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拿手去将乱发抚平,叹息声起,“闾卿啊,为兄今年六十有二啦!”
说着声音低沉,表情沮丧,“年前病了一场,想着这辈子最后的日子,怎么着也得再来江州见你一面,闾卿啊,你心可狠啦,这么多年真就一封信不给我来,算了算了,你不来,就为兄来嘛!”
崔闾哽了一下,硬着声音道,“你接这趟差,就是为了来见我?”
毕衡头直点,“不然呢?这江州如今危险的很,肯接差的都得抽签子,不为你,我那么老远的窝在和州,我跑来涉险?”
一副你感动不感动的样子!
崔闾要是不了解他的本性,能叫他再给骗了,当即冷笑一声,“合着你还知道江州危险,危险你还微服私访独自乘船?你是不是有……”病?
看着所有人凝目望着他们的样子,崔闾到底是咽下了后面的字眼,抻着胳膊把他推到了严修面前,“先干正事。”
毕衡嘿嘿直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嵌玉的方牌,清了嗓子朗声道,“吾乃本次巡税盐课的御差巡按使毕衡,旁边这一队人,是圣上钦封的四品协委纪百灵纪大人,以及御赐轻骑卫秋统领。”
崔闾耳朵动了一下,这两门姓氏,恐怕是大有来头。
果然,就听毕衡小声跟他咬耳朵,“纪百灵的曾祖父纪立春,是太上皇开疆列土的得力干将,你看她动不动对谁就抽刀子,就因为她的功夫有得到过太上皇指点,在京里那是一霸,女霸王,不然,太上皇怎么就把她提到了妇协部当正纪委了呢?哼,就给了她专杀男人威风之权呢!”
崔闾眨眼,就又听毕衡小声跟他八卦,“那秋统领祖上是太上皇家的部曲,属亲兵中的亲兵,嫡系……真是奇怪呵!这次怎么把他派出来保护纪大人了?”
他说着说着还思索上了,叫崔闾直皱眉,出声提醒,“快要人。”
再不要人,那叫李雁的姑娘怕要精神失常,发疯放毒虫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