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城内的百姓,足足被禁了近一月,头半拉月是家门都禁止出,后半拉月终于可以上街活动,采购日常所需了,却被告知府门不许出,有探亲访友的,一律请改日,并且派了重兵驻守城门,盘查的那叫一个严厉。
起先还有人不愤,欲联合乡里保长等,一起往衙署请府台大人作主,结果人没招集齐,就听闻府台大人没了,整个府宅都被抄了个底掉,再两三天过后,那在江州府城内作威作福了二三十年的九家子豪贾富绅,如之前盘据在江州近百年的五大家一样,被连根拔了,听说载着子孙逃跑的船只都被截了回来,举家老小一个没跑。
这下子,整个江州人人自危,家有余财,并与九家子偶有牵连的,也陷入噤若寒蝉中,关门闭户,日日祈祷那些入驻江州的大兵老爷们,能过自家门而不入。
后半旬被敲开家门带走的人家,都集中在内城富户居住区,不分白天黑夜的抓人,抓着了就绑成一串的拉走,并且再没见回来的。
一时间,那祈求满天神佛保佑的,更多了,对比明显的是外城,在解了禁出令后,外城没两日就恢复了活跃,百姓们在尝试着出门,并且没受到喝斥阻拦后,不出一个星期,那边的小市场就响起了各种买卖的吆喝声。
而内城,却始终死寂一片,平日里马疾车跑的街市上,只零星几个出门采买的仆奴,衣裳鲜亮点的老少爷们几乎不见,那红袖招子熄了火,茶食饼铺关了门,酒池肉林早不见了人。
全府城最热闹的地方,萧条如秋风扫落叶,连最皮实的孩童,都缩了肩膀知道溜着墙根走。
大气不敢喘,整个内城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最终,九家子清算链上,只栓了三代内的姻亲,故交视参与度的问题判罪,余者有牵涉,但无大奸大恶之举的,都只以罚银了罪。
这就是崔闾坐镇衙署,替可怜的空空如也的府库,搂的第一桶金。
没办法,上下衙役,办事官小差吏,都到了发饷的日子,他总不能真自己掏,那就不是他的本事,而纯靠祖宗余荫了。
全府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不拿出点手段来恩威并施,这后面的政事处理就该有人推三阻四,阳奉阴违了。
毕衡整理好的政务薄子帮了大忙,上面详细清理了九家子关系网,并且在后半月的清剿中,抓了不少人投进了牢内,吕木绰一行人只带走了首犯,从犯人等全都留了下来。
这笔隐形的财富,自然就是之后衙署重新运转的启动资金了,牢里不养闲人,那些被抓的,家里小有资产的,都派人去叫了家人带银子来赎,而那些没人赎的打手恶汉们,都全被押去了晒盐场,日夜加班加点的赶制海盐。
新府台第一次升堂,就是在将大牢里押着的关系犯们,全都处理了之后,开的。
当然,这里说的升堂,倒不是通常说的审理东家长西家短,张家死猫李家死狗一类的鸡鸣狗盗事,那有专门的司狱司处理,真正能到府台大人案头的案子,至少也得达到砍头流放的地步,一府之主的日常工作,更多的是协调辖下几个县的关系,总抓民事生产,处理属下同僚们的大小矛盾,以及整个州内非府台大人搞不定的大小事。
江州无主月余,辖下七个县,除了张廉榷以外的六个县令,早都惶然不安的等着新主上任,好投帖拜谒了。
崔闾便选在一个日头不错的天里,让人开了衙署中堂门,接了早都得到消息,于前一日夜便入了府城的六个县令入衙,于中正清和的匾额下,升了一次拜谒会,好安一安他们躁动不已的心。
之所以没有着手动他们,一是为了能够尽快令江州恢复秩序,二是想温水煮青蛙的,以最小的影响力来修理他们。
与严修那样的人,能眉来眼去把官做稳的人,可想而知的品性皆不大好,只这些人在每个县里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勾联了不少地痞流氓,当时府城内一团乱,毕衡手中也无人,没什么把握能一下子控制住所有人,便只得将这些人排除在清剿行列,做出一副牵连不到他们身上的宽宏大肚样。
果然,在府城祸乱频生的那半月,几个县里安安稳稳的没出什么事,这些见风驶舵者,期望着用迎合的姿态,来获得新上峰谅解和青睐,一个个带着厚厚的礼单,从中堂边上的偏门入内,把谦卑气短显了个淋漓尽致。
崔闾没有在府城另外置宅,衙署分前□□院,前院二进为办公处,中堂门能直进府台坐卧办公处,前庭大院由各司能部门组成,偏门一处小弄堂设的监牢,所有衙差全在廊下耳房内,后院是个小三进,该安置的是府台的家眷子女,但之前历任府台都嫌弃那里窄小,加之捞的银钱足够他们另购大宅居住,因此,整个衙署后院多年空置,被府学和经历司作主,改成了值房。
后毕衡在崔闾任命下来那日,将后院收了回来,令人打扫修缮干净后,自己挑了一间,又给崔闾留了正房最大的当做起居处,两个没有女眷拖累的老家伙,在忙完公务后,还能夜里小酌一杯,竟有了当年秉烛夜谈之感。
崔季康挨了一顿打,却万料想不到,前半个星期还沮丧哀叹的,趴在码头仓库改成的小院里养伤,后半个星期,人就被挪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衙署后院厢房,与陪在他身边的二哥崔仲浩一样,木愣愣的连门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直到他们大哥,眼含笑的,一向稳重的人竟难得喜形于色的站他们面前,手臂划拉一圈的告诉他们,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可以随便逛随便看。
尽管后院地方不大,可拦不住这地方的特殊性,崔季康愣是让林力夫背着他,同二哥二嫂一起看了一圈,几人比划着要怎么布置,哪个房间给谁住,然后就,被帮忙往内抬东西的衙差给惊了一跳。
崔元逸却很淡定,微笑着让人将东西抬至偏房里存放,然后,让两个没见识的弟弟回房,但奈何这阵势实在太大,崔季康一颗早想见识他爹怎么当官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合着二哥两人,哀求的看着老大,让他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偷偷看一眼他们老爷子的威风时刻。
几十年父子,老爷子平常什么样,他们不稀奇,可一身官派样的老父亲,实在太令人想要瞻仰了,简直没法想像,那个在他们面前普通低调了许多年的父亲,在成为一府之主后,会有怎样的风姿威仪。
带着好奇与激动,几人跟着老大,绕过通往前院的罩屏,猫着腰的透过偏廊雕窗上的小孔,看向被成列衙差引进中堂的六位身着官服的县老爷。
他们家的老爷子,坐在中堂前的一把太师椅上,左侧站着崔诚,右侧站着执配刀的吴方,沿廊下两侧各有八名衙差值守,场面肃穆,气势凛然。
就听那六人齐齐执下官礼,弯腰拱手冲上首处的老爷子行礼下拜,“下官(杜子坤、王勤礼、于靖、赵元思、夏信然、钱策)拜见府尊,恭祝府尊得天大喜,惠合海内。”
崔闾坐靠着太师椅,双手自然的垂放在椅扶手上,等几人声音落后,方轻抬了下手臂,闲适淡然的示意道,“都坐,自家衙署内,不用拘礼。”
崔诚在他说完话后,半侧了身体挥手示意早备在一旁的侍从上茶。
一时间茶香燎燎,轻拂茶盏嘬水声相继响起,几位被请了坐的县老爷们,边喝茶掩饰紧张,边互相以眼神交流,大家都摸不太清眼前这位府台大人的脾性。
说他性情好吧,却全程坐着受礼没动,说他不好相处呢,那抬进后院的礼担子却都没退出来。
所以,他们这是打进了府尊的心里了没有?谁倒是先开个口打破沉默啊?
崔闾耳朵动了动,垂眼低头吹茶沫子的当口,眼神往侧边瞟了一下,冷冷的、凉飕飕的,一个斜睨眯眼的动作,配着陡然升起的威压,直直冲向偷窥之人,却在瞧见熟悉的几张脸后,又收回了那股子凌厉气质,皱了眉头,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眸余光瞟向崔元逸,一副怎也带头胡闹的架势。
但底下陪坐着,只敢搭了半扇屁股的各县令并不知道,只觉得府尊身上倾盖下来的威势,压的场中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更别提有人敢开口打破气氛了。
完了,别不是礼太薄,府尊大人看不上,生气想着怎么拿捏他们吧?
几人捏着官袍袖口,眼对眼的互相示意,最后,还是坐在最前头的杜子坤站了起来,绕着几人走了一圈,从各人手中又接了一打厚厚的银票,连着他自己的,全摆在了一旁侍茶的茶盘上,并弯腰拱手连连赔笑,“府尊大人,听闻近日江州码头遭了匪寇,伤了不少百姓,下官们消息闭塞,却是知道的迟了,这一点子小心意,还望府尊大人不要嫌少。”
说完,还拿袖口抹了下额汗,整个人谦卑的不像是一县之主,反倒像他府台大人家下奴一样。
崔闾眉头皱了皱,垂眼看向递到眼前的茶盘,半晌,哼笑了一声,“几位大人……”
他一开口,令本就坐不住的几人,立刻齐身站了起来,拱手震声道,“请府尊大人示训!”
那边偷看的几人,特别是老二崔仲浩,整个人都痴了。
怪道人人都要当官,他便是在旁边看着,都有种与有荣焉感。
激动到呼吸困难,难以自抑。
崔季康则捂着嘴,一副后怕的表情,汗毛直竖的拍着林力夫,压低着声音道,“走,回去。”
天,他爹只打他一顿板子,真是太顾念父子亲情了,实在是比这些县老爷待遇好太多了。
崔元逸却就手掐着崔仲浩的人中,边掐边拖着他往后院走,“老二,呼吸,跟着我,呼~吸~呼~吸~……”
崔仲浩脸色憋涨的又红又紫,好不容易终于才将呼吸调整过来,却拽着崔元逸的袖子道,“大哥,大哥,弟弟求你件事……”
说着就跪了下来,扒着他的衣裳下摆,哀求道,“大哥,回头你跟爹说一说,叫弟弟也出仕吧!大哥,弟弟读了这么多年书,实在是不甘心一辈子蹉跎在族里,我保证,再不会有联合外人做有损家人的事了,大哥,你之前原谅我了,不如再拉弟弟一把,好不好?”
崔元逸脸沉了下来,“仲浩,你跪下,跪到爹进后院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