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入冬之前,荀晏带着他那一千的本部兵马离开了许都,前往泰山郡,百忙之中荀彧拨给了他一支辎重队伍,用以运送物资,顺便沿路打秋风。
这是好事,即使这支辎重队伍里大多都是被临时募集来的妇人。
战乱时节,男人该上战场的上战场,该干活的去干活,女人也能临时当作半个男人来用,尤其是庶民的妇人,有时候当家的郎君莫名其妙的就没了,彻底湮没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但日子还得过,孤儿寡母也得讨生活。
这些妇人灰头土脸,基本没有什么好颜色,面容上尽是生活带来的沧桑与沟壑,荀晏过去巡视了一圈,回去以后重申了一遍军规。
他不是很敢相信男人一些无法理喻的冲动行为,即使这些人都是他带出来的人……
那些负责运输的妇人效率出奇的高,比之寻常男人的运输还要利索,乃至于更加细心。
在抵达济阴后,他专门抽空去夸奖了一下这些又黑又瘦的姑娘,然后厚着脸皮开始打起了空头支票,许诺给她们也发一些过冬的衣物。
冬天快来了,他本来就准备想办法筹集一些衣物,多弄一些也无妨。
是人都不喜欢空头支票,不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总是没有安全感,但这些妇人还是挺开心的,如果是在家里做着缝补的工作,恐怕也买不起衣裳,现在虽然累了一些,但起码能吃饱。
姑娘们交头接耳的一段时间,鉴于时代原因,所谓的妇人其实都是些年轻姑娘,小的不过十六七岁,大的也就三十的模样,她们窸窸窣窣讨论了一会,也不知道是谁起哄了起来,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
“将军再发些被褥吧!”
人群里看不清脸的女郎喊道,身边的姑娘们却似吓了一跳,没有想到她会出头主动提要求,一个个都愣愣的看着她。
那一脸灰扑扑不知道脸上抹了些啥的女郎也一愣,茫然看着身边的姐妹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附和自己。
荀晏本来是有些惊奇的望了过去,瞅着瞅着,他脸上惊奇的神色逐渐变成了惊恐。
“那个,”他纠结了一下,有些咬牙切齿,“就那个谁,刚说话那个,跟我过来一下。”
“不
行啊将军!”离得近的姑娘像是顿悟了一般,喊道,“安娘不是有意顶撞的!”
“我们不要被褥的!”
“是啊,安娘还小,说话还不懂事,您千万别计较。”
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辩解着,充分发挥了莫名形成的姐妹情谊,荀晏咽了口口水后退了一步,堪称惊恐的看向了那位迷倒一个营女郎的安娘。
[难道我很像反派吗?我难道会把她叫走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他愤怒且委屈的质问。
清之沉吟片刻,[好像一般那种活不过三集的炮灰是这样的。]
赶在荀晏破防之前,他又补道:[放心,你已经远远活过了三集。]
我谢谢你啊。
安娘拍了拍手上的黑灰,大大咧咧往看不清颜色的衣袍侧边一蹭,主动站了起来,安抚了一下她的小姐妹们,然后低着头乖乖巧巧跟着荀晏走了。
荀晏一路上尽在想一个问题,阿姊知道吗?阿姊会不会以为他刻意拐卖外甥女?他为什么不在出发前对着每个人的脸好好琢磨一下?
啊好像是很多问题。
“小舅舅?”
荀安小心翼翼喊了声。
荀晏下意识冷笑一声,“你谁啊。”
脸蛋脏兮兮的女郎一双眸子还算清澈透亮,她恍然般的眨了眨眼睛,贴心的说道:“我现在叫阴安。”
他觉得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荀晏表示自己不是很想说话并且很想收拾一下自家孩子。
“阿姊会训死我的。”
最终他这般说道。
“应该不会,”荀安抓了抓脸,“文若舅舅应当是知道的,但他没有来抓我。”
所以是默认!
糟糕,这瓜娃子怎么还得意上了。
荀晏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别啊,”荀安大惊,脸上扑的灰粉都皴裂着往下掉,看上去格外诡异,“小舅舅你要念着我们多年的情谊啊!”
“你要是还不想成婚,便留在族里,家里也不缺你这笔人头税。”
不念情谊的舅舅说道,也亏是荀氏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交点荀安超龄未婚的罚款还是够的,而且只要他们几个兄弟尚在,荀
安就算再晚开窍估计都有一堆人来求婚。
“我不想成婚,也不想天天闲着在家,族里的产业现在也用不着我帮忙。”
荀晏沉默了一刻,斟酌着问道:
“那你想上天吗?”
“让我再想想吧,”一身狼狈的少女说道,“想不出来我再回去。”
————
许都的荀氏宅邸里,女郎走过长廊,她看上去年纪不轻了,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眼角眉梢能稍微看出一些。
院落里有侍从匆匆忙忙拿着书信进了荀彧所在的那间屋子里头,她踌躇了一会,跟着过去了。
荀彧自案牍中抬起头来,手边放着的是侍从刚刚送来的书信,信件上没有军机要事的标记。
“阿姊来得正巧,”荀彧说道,“清恒寄了家书回来。”
荀采找了块席子坐下,一边摇着头说道:“阿晏拗不过安娘的,他会心软。”
荀彧打开了书信,粗粗看了眼后递给了荀采,荀采不甚在意的收了起来,似乎对上面写了什么并不是很在意。
“左右她留在许都也没什么事,她幼时的玩伴要么进了太学读书,要么去地方上做事去了。”
“其实留在许都也没什么不好,”荀彧想了想说道,“若是安娘愿意,我可以安排她进太学,没人敢说什么的。”
“没人敢说,”荀采说道,“不是没人敢想。”
荀彧沉默了片刻,拨弄了一下岸边的香炉,无名的暗香顺着孔隙飘逸在空气中,他垂下了眼睑,“她若是个男儿就好了。”
“但她不是,”荀采起身,将那封书信收入了袖中,“让她自己撞撞墙吧。”
“若是不成,总归还有文若与清恒能给她托底。”
她笑了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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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阴人民热情好客,对这支路过的军队也充分发挥了团结友爱精神,大汉人民都是一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以上都是鬼扯,实际上是因为现任的济阴太守是老熟人,正是那位泰山捧日,被曹操视为心腹的程昱程仲德。
有段时日未曾相见,荀晏一打眼还真有些没有认出来,早些时候程昱还算收敛,也就夜间
听闻攻城时拎着把长刀跑出门,现在这是丝毫不掩饰自己转职武将的本质了。
程昱似乎整个人都宽阔了一小圈,一身甲骑着马儿从校场上跑了过来,一米八的山东大汉压迫感十足。
“泰山郡好哇,”他说道,“那儿贼寇横行,依山傍水,岂不美哉。”
依山傍水是这么个用法吗?
程昱笑了笑,卸下了甲,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吕子恪是任城豪强,扎根已久,牵连颇深,用他守泰山郡确实可以调动本地势力,少了很多后顾之忧,但要想压住地头蛇可不是什么易事。”
“那儿风气可是彪悍得很。”
白嫖总有代价嘛,能忍都能忍。
程昱好客了没多久就变成了赶客,荀晏在他那儿薅到了一批物资,美滋滋把空头支票变现了,并且又给程昱开了张空头支票,说下次就还。
程昱冷笑一声并且送客。
赶在寒冬将至以前,荀晏抵达了泰山郡。
他先去了一下奉高,吕虔比他近,早了很久就到了,目下正屯兵于奉高。
入城当日很顺利,甚至有些热闹过了头,吕虔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他的家丁也比想象中的要彪悍很多。
他入城时正好看到有个千来人的所谓家丁从城外回来,这千来人脸上的血还没完全凝固,那气势放到劫匪里去也毫不违和,他们刚刚干掉了一波占山为寇的劫匪。
吕虔本人则是个长得颇为和善的山东大汉……其实也说不上和善,只是他的态度过于和善,导致他那张彪悍的五官都变得和善了起来,他握着荀晏的手,仿佛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
“某虚长君侯几岁,见君如见亲弟,”吕虔把臂而言,“不若互称表字。”
“子恪兄……”
荀晏笑得有些尴尬,他看着吕虔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寻思他这可不是虚长几岁。
吕虔很热情,热情到过了头,直到在晚宴上图穷匕见,望着眼前穿着一身轻薄葛布所制衣裙的少女,荀晏选择埋首于蜜水之中。
葛布这种衣料,平民也穿,贵族也穿,只是庶民所用粗葛不值钱,大族所用细葛便是千金难买,多用于上供,其薄如蝉翼,细滑过绸缎,轻
如无物……也难为这姑娘大冬天的穿这身了,别冻坏了……
“此虔之小妹,年方二八,尚未成婚,”吕虔笑眯眯说道,招呼来了那少女,女孩穿着如烟雾般的绯色长裙,走过便带起一阵幽香,吕虔满意的回过头来,“清恒以为如何?”
不如何,我只想跑。
清之惊奇道:[他得四十了吧,哪来的十六岁的妹妹?]
事实证明只要心够大,哪有什么办不到,不过是他爹老当益壮罢了。
荀晏尴尬一笑,选择尿遁冷静一下。
等他磨磨蹭蹭回来以后,那姑娘已经披着件毛绒绒的白色大氅坐在一旁,见他过来抿嘴一笑,抬头便灌下一壶酒,那姿势和他五大三粗的老哥哥一模一样。
吕虔也正常了许多,他笑吟吟的像是全然忘了先前的事,他取出了账册。
“泰山兵少,百姓傍山而居,收编并非易事,郡内粮草也算不得充裕,我欲从任城与鲁郡运些粮草过来……”随后他问道,“君欲屯兵何处?”
荀晏:“费县吧。”
费县算是边地,两边是尼山与蒙山,过了浚河便是徐州,往北面去则是青州。
“费县?”吕虔挑眉,思忖片刻终是未说什么,只是将账册摊开,笑眯眯和荀晏合算起了用度。
他手里头肯定有两套账册,荀晏麻木的想着。
[那是自然,]清之说道,[给妹夫的开价当然和给一个外人的开价不一样。]
好在吕虔这人还算是不错,起码他在最重要的一些事上没有瞒着他,泰山郡、鲁郡有多少田,又有多少粮草储备,这些事只能他这条地头蛇能探查清楚,外人,尤其他这种空降兵一般很难真正介入地方豪族之中的私下联结。
在奉高待了几日,荀晏便启程去了费县,终于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泰山郡内山脉众多,重峦叠嶂,也不怪这里盗贼横行,逐渐连州牧郡守也无法掌控。
那山里头藏着的人可不在少数,光是他沿路所见,就起码有好几个坞堡,还有几个大型坞堡,那些地方豪族在战乱以后都躲进了山里,带着些能干活的庶民过起了自给自足,还能偶尔打劫打劫路人乃至于官兵的小日子。
荀晏默默把坐标都记在了小本本上,这些哪里是什么坞堡豪强啊!这分明都是经验书!
泰山郡到处都是荒地,原本的农人因为连年战乱都到处跑,豪族、世家乃至于当黄巾,都算还凑合的就业岗位,不过如何把他们扒拉回田里这件事恐怕还是吕虔最为着急。
毕竟他才是郡守,他再有家资也顶不住一郡消耗,他必然得亲自和那些地方世族扯一扯。
窝费县里头规划了两天路线图,外头观望的各路地方势力都逐渐松懈了下来,荀晏无声都带着不多的兵马去了窝藏在蒙山南麓一座小山丘中的坞堡。
过冬嘛!先赚了第一桶金才能过个好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