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暗沉,摇摇晃晃的烛火映在一旁的屏风上,宛如某些张牙舞爪的凶兽一般,清雅的熏香时时刻刻萦绕在这座宅邸中,连屋中的走道上也常年燃着,宅邸的主人并不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花销。
素衣的郎君低垂着眉眼,目光从角落里精致的香炉上一扫而过,那精美繁复的雕花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半分兴趣,他脚步很轻,向着走道深处那间门里屋走去。
里屋似乎有人在说话,谈话声不小,隐隐传到了外头的走道上来。
“明公,如今曹操南下出征,许都空虚,张绣乃新降之将,未必心定,若能联合荆州刘表,则袭许之策可成也……”
“今明公有四海之力,携兵数十万,若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则四海可指麾而定矣……”
守在屋外的守卫看到了他,连忙行礼,有些为难的看了看里屋,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扰主公与帐下谋士的议事。
“元皓,时机未至矣,”里头响起了另一道声音,男子悦耳的声线中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曹操伐袁术,大义也,孤若是背后偷袭,岂不是成了无君无父之人?”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他若是此时在伐他人而非袁术,孤定当出兵取其后方。”那人的语气冷淡了下来。
另一人正想说话,却见门外守卫进来通报,不一会那素衣宽袖的郎君从容自若的走了进来,手持信笺而礼。
“友若至矣。”
主位上的明公扶着额,扬起了笑意,下首的田丰一句话憋在心口,草草举手向自己的这位同僚一礼,表情淡淡。
荀谌似是并未见到他的怠慢,只是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讲从远方千里迢迢送来的军报送上。
“袁术溃败,曹操已退兵,不日将归许。”
他简短说道,见田丰脸色微变,似是叹息,袁绍则只是微微挑眉,眉目间门略有些惊异。
“孤这弟弟倒是外强中干,”袁绍少有的面露嘲讽之色,却也没有欣喜之色,“败得竟如此快。”
其余二人不敢接这话,荀谌摇了摇头,拱手道:“明公既与田公尚且有事商议,谌不敢打扰,此事想来明公心中已有定数,谌便先行告退了。
”
荀氏的谋主轻飘飘的来,又轻飘飘的离去,只留下田丰一人于原地沉思自己还未诞生就宣告破灭的计划。
末了,年纪已不轻的冀州别驾深深叹了口气,抚着自己的山羊须,不得不承认先前主公之言确实有理。
时机未至,在最早错过了奉迎天子之机,想要再得良机迎天子已是千难万难,就怕养虎为患,以曹操之势,恐怕日后必有一战了。
“明公,荀文若荀清恒皆事曹操,荀氏一族皆在许,”他执着杖起身,言辞和缓的评论着自己的那位同僚,“有些事……最好还是避着一些荀军师。”
堂上寂静了一瞬,袁绍蓦的一笑出声,斜倚在案边,话语却带上了几分凉意。
“元皓多虑了,”他淡淡说道,“我与友若相交日久,自知其品性,纵是荀氏另择他主,只他一日在我帐下,便一日不会行背离之事。”
“此事不必再提。”
主位上的明公将简牍扔回案上,结束了这场不为人知的对话。
————
崔季圭是个倒霉人,早些时候跑来北海郑玄门下求学,结果这学了还没有个一年,黄巾就啪的攻破了北海,蹲山里头避难了一阵子以后被恩师遣散,本欲归家,结果泰山贼寇、青州黄巾等等乱七八糟的选手粉墨登场,又兼此地多山,西行之路断绝,只能被迫开始了四处游学之旅。
他要求回家,荀晏自然不能不同意,哪怕他家搁冀州那儿,强行扣人非君子所为,何况崔琰又并非什么袁绍的谋士之流,有些面子还是得给的。
崔氏的郎君沿着西行之道走了两天,惊奇的发现往日劫匪横行的地段如今都安分得不行,贼寇渐少一是因为有位别驾四处薅羊毛,二是因为新上任的郡守手段雷霆开始整治贼寇。
郎君在某日晚上夜观天象,寻思了半天拐了个弯,顺着原路又返了回去,待进了城门才发现今日城里人格外的少,倒像是都约好了今日出门。
不过城墙守卫倒是不少,他伸手拦住了一个捧着机弩匆匆而过的小兵,还未等他开口询问,那小兵就像是认出了人,热情的叭叭叭开口问候了起来。
“崔先生?你怎么回来了?不回家了吗?要不留在这好了,这也挺好的,就是这儿路有点难
走,得该修修了……”小兵惊奇的说道,一开口就是一溜话不带停的,见着崔先生神色逐渐迷茫,他终于止住了他无处释放的表达欲,“找将军吗?他今日不在城里。”
“哦……”崔琰点头,正欲再问,却蓦的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似的,搭在别人身上的手像是抖了一下连忙收了回来,然后矜持的退后了一步,陷入了迷茫。
所以……为什么荀清恒帐下还有妇人为兵?
他自认为无甚长处,就是走的地方够多,看的也够多,男女还是能分辨的,自然不会认错眼前这个虽然披着兵士衣着,灰头土脸的妇人。
“崔先生?”
那妇人一边问道一边扛起了那看上去就重量不轻的机弩,顺手拎起了一旁的沙石袋子。
“啊……”崔琰收住了自己无法克制的探究目光,问道,“荀君今日有事?”
“他出门打秋风去了!”
那妇人想都没有想的大声回答道,一旁路过的文吏露出了见鬼的神色,大概是很少见到如此清新脱俗的回答,虽然……虽然将军这个行为好像确实就是打秋风,但一般美化一下应该叫探测敌情,或者是劝架。
反倒是崔琰一脸平静,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非是莒县?”他问道。
“……先生如何得知?”
————
荀晏确实在打秋风。
听闻他的老邻居臧霸跑去莒县打琅琊相萧建去了,且不说这俩人都算是吕布阵营的人为什么还会窝里斗,大概是臧霸终于想要完全吞并琅琊了吧。
他一听到这事就一个激灵,爬起来点兵……点了一堆外形最好的兵,拿起家里头最好的武器直奔莒县。
什么?跨境?跨境算什么?他忍臧霸很久了,这二五仔隔三差五跨境来泰山郡招兵买马,还偏偏小心谨慎得不行,他俩一次照面都没打上过,只知道有个叫臧霸的二五仔天天来他们这薅羊毛,完全把这儿当成了后勤补给基地……谁叫他老家就在泰山郡呢……
“打不过啊!是打不过!”诸葛瑾少有的有些紧张,“荀君不可冲动啊!”
虽然来的时间门不算长,但他再清楚不过这支临时招募起来的军队究竟几斤几两,也就人数上还过得去
,本质上只是一伙贼寇流民组成的乱军,和黄巾都无甚差别。
“先生莫慌,”荀晏拾起一把马草安抚有些水土不服的白马,“就去逛逛,不会真打上的。”
安抚好了诸葛先生,待抵达莒县的时候,莒县城墙上已经挂起了臧霸的旗帜,那位琅琊相当得也确实憋屈,看来守城也是没有守上几日就被攻破了。
臧霸的旗帜飘飘,城门口是尚未散去的血腥气与冰冷的沙砾,荀晏领着人在城门外等了一阵子,不多时城门便开了。
他微微挑眉,不得不为这位泰山贼首的胆魄叹服,孤身入敌营,这种事也确实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这位雄踞一方,叫旁人都无法奈何的统帅生得五大三粗,荀晏觉得自己也算是比较高了,臧霸却是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他颊侧留着一道不浅的疤痕,面上却是笑吟吟的,一出面就热情的迎了上来。
“久闻君侯大名,奈何琐事繁多,如今方得一见啊,”臧霸抚须笑道,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毫不含糊,像是两人真的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一般,“君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若是有某能相助的地方,某绝不吝惜。”
荀晏似笑非笑望了眼前这座县城一眼,然后慢悠悠提起了琅琊相如今何在。
“哎呀,萧公年迈,最近恐怕难以出门,”臧霸一拍大腿,连连摇头神情悲切,“幸得萧公看重,将此城托付于我……”
“……将军之勇,何人不知,还望将军与国相都能保重身体。”
[我不行了,]清之道,[你们两个太虚伪了。]
两人一番太极打了许久,终于晃悠到了一些实际的问题上,比如有关萧建资实的问题上。
臧霸生得粗犷,但那颗九曲十八弯的心倒是是粗犷一点不沾边,说着说着就掏出本账本,开始哭穷。
“我屯兵开阳,看上去风光,其实手头也紧得很,吕布虽为州牧却甚少支援,所幸萧公深明大义,援助于我……”
说起来这城门口一看就是这两天血战过,萧建活了死了都不知道,您这样说真的一点都不带心虚的吗?
“不过我与荀君一见如故,”臧霸陡然话锋一转,“我有一子名为臧艾,尚未及冠,生性顽劣,仰慕荀君甚矣,欲投身于君帐下。”
荀晏懵了一瞬,有些没有跟上他的思路,却见城门后一个和臧霸差不多高的年轻人跑了过来,乖顺的站在臧霸身边向他行礼。
“大郎,你可愿随荀君而去?”
“见过将军!”
臧霸他儿子利索的行礼,不是对着他爹,而是对着荀晏。
荀晏没有接茬,只是看向了臧霸,臧霸仍然是笑呵呵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脾气一般。
“将军何意?”
他问道。
“日后还要麻烦君侯多多照看犬子,某略表心意,赠辎重些许随犬子一同予君侯,”臧霸比划了个数字,“只是还望君侯日后能行点方便。”
荀晏没有问他这个方便是特指偷溜去泰山郡招兵还是特指曹操那儿的方便,他只是觉得这老狐狸大概和周边几大势力都这样表示过,也难怪徐州牧一茬一茬的换,开阳附近的无冕之王却从来没换过。
跨境而来的军队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是回去的路上带上了薅到的羊毛和一只据说尚未及冠可看上去活像是而立之年的臧霸儿子。
臧霸眯着眼睛望着他们远去,搓了搓手指莫名笑了笑。
“将军何故发笑?”偏将有些疑惑,“荀清恒手下之军尚且不成气候,将军为何……”
“目下还不成气候,可他背后尚且有曹操,”臧霸随意的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卖个好罢了,多条后路不好吗?何况他此来也并非为了攻打,也不过是为了看看我的态度罢了。”
偏将应了一声,随后又有些发愁,“将军,先前我们还答应了要送萧建资实给吕布,如今……”
“此事不急,”臧霸老神在在,对于自己准备坑了徐州老大这事一点也不慌,“他如今乃一州之主,我不主动送去,他又岂会亲自来讨,莫要忘了萧建名义上还是他的手下,奉先兄只能是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三天后,臧霸望着外头大军压境的吕布一众陷入了沉默。
他似乎没有跟上吕布的思路,甚至有些揣测不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跑来莒县,总归不可能是为了那批辎重吧?
高顺也很沉默,他尝试着继续劝谏,“将军威名远扬,远近皆畏,何求不得,若自行求赂,万一不克,岂不损将军之名?”
他说得委婉,言下之意是怕亲自前来还攻不下城,那太掉面子了……
吕布木着一张脸把他赶回下邳守城去,自己则咬着牙令人攻城,这臧霸自恃久驻此地,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可恶至极。
“这人有病吧!”臧霸走过城墙,踢下了一个要爬上来的吕军,怒骂道,“守!给我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