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春,北方的岛屿仍是严寒。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朝鲜,也即是乐浪、真番、临屯、玄菟之汉四郡。
这里是极东之地,高句丽不断蚕食乐浪领土,汉四郡本已名存实亡,直到那新任的乐浪太守来了以后才有所改善。
一路行来,周边的百姓都对那位刘府君赞不绝口。
公孙父子二代在此经营十数年,虽有行径残暴的嫌疑,却也无法否认辽东在他们的带领下才在乱世保留了一线生机。
而那位刘府君不过是来此数年间,民心皆已向刘而不向公孙。
路边的行人自辽东的方向走来,朝着乐浪治所的方向走去。
“你去乐浪做什么?”
荀衍问道。
行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大声回答道:“去寻刘公!”
背着行囊的商贩、抱着孩子的妇人、衣衫褴褛的行人……他们嘴里全都是那位刘公。
荀衍忽然想起了堂弟幼时玩笑,提起了一种品类为杰克苏的人。
古怪的回忆压下,继而是深深的忌惮。
曹操视其为英雄,郭嘉一心要杀他,堂弟远逐其至极东之地,世间竟有如此能蛊惑人心之辈。
若在豫州提一句曹操的名字,半数人会高呼丞相,还有半数要啐一口唾沫。
而在乐浪提及刘府君,无人会说其不是。
乐浪郡的杰克苏长得似乎也没有什么出奇,为人也颇为温和有礼,也就是耳朵大了点非常的引人注目。
“敢问使君所奉司空之命前来,还是御史之命?”
刘备问道。
“乃奉太尉之命,”荀衍答道,“府君远在乐浪,恐怕不知司空已自为丞相。”
“那当今太尉?”
“正是荀清恒。”
刘备沉默了片刻,方才请人上座。
“我还道他已将我彻底忘了,”他玩笑道,“如今遣君出使,是怕我袭击邺城?他如何不亲至?”
“太尉遣我来问刘公,高句丽打下了没?”
荀衍平稳问道。
刘备愕然。
二人密谈许久,甫一开门关张二人便围
了上去。
刘备长吐一口浊气。
“大哥你别叹气啊!”
张飞急道。
“要想攻邺,难矣。”
刘备摇头道。
自昔年徐州一步踩错,再到如今曹操拥八分天下,他们远在乐浪,几无可能翻身。
关羽拱手道:“可为先锋。”
刘备按下了他的手,倏而说道:“我欲修书一封至许昌。”
“是寻那荀清恒?”
张飞顿时没了好气,当年一坑他铭记至今。
“非也,”刘备道,“是予荀令君。”
他与荀令几无交情,不过是当年在许昌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却只能找他了。
汉室之倾颓在曹操称丞相后愈发无法阻挡,荀清恒是个异类,自当年一番对话中他就知道这人是个目无天子之人,他不会在意所谓汉室。
但出奇的,他又无法将他视为曹操一流,那人心中有天下,只是没有刘姓的天下。
茫茫沧海一望无际,沧海一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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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打荆州的阵仗是少有的大,也是少有的顺利。
刘表出乎意料的菜,又或者是养尊处优太久,已经忘却了应该如何应对大敌。
在抵抗了半个月以后,年迈的荆州牧因为焦虑患上重疾,昏昏沉沉数日两腿一蹬,一命呜呼了。
天选之子曹操只花了一个来月就打下了荆州,刘表之子仓惶献州而降。
南据江陵,北据襄阳,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
主力大军自邺城南下,经许县补给,出宛叶,又有益州给兵给粮,雒阳一侧这些年休养生息,回了几分生气,如今也能出兵相助。
合计一下竟是比之昔日的袁绍还要兵强马壮。
曹操在江陵一带休整部队,长江对岸无不惊恐。
老曹很快乐,他甚至令乐师新创乐曲《平南荆》来专门歌颂他平定荆州之事。
这是一次几乎完美的军事行动,他连开会都得令人在一旁演奏一番。
诸谋士就是否乘胜追击攻取江东一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可能也不算激烈。
几乎唯贾诩一人投了反对票。
这是一个非常少见的现象,毕竟这人极少会做那出头鸟。
他提议休兵安民,稳定后方,则不出数年,江东必稽首而降。
曹操不允,贾诩也没有太坚持,他只是将自己的建议放在了明面上,至于采不采纳他便无法控制了。
余下投反对票的是一名不在现场的人。
若是旁人那大概得以为此人是夸夸而谈之辈,可偏偏此言是荀清恒所进。
这位新任太尉近年来几近神隐,少有献言,但他说话曹操也不得不仔细考虑了一番。
然后他一挥笔拒绝了。
荀晏收到以后也不恼,只兀自独坐思考了一会。
眼前陡然一暗,有人自他身边走过,拾起了那封书信。
“以曹公之势,江东或可闻风而降,”荀彧说道,“清恒所忧为何?”
荀晏拧眉,他捧着案上的茶水一言不发。
即使他知道原先赤壁的结局,这会也不由动摇。
蝴蝶的翅膀早已扇动,何来结局皆是相同?
可如今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顺局却让他想到了昔年宛城之时。
若以往日的经验,乘胜追击一举定江东,完成那伟业,一则是在战略上并无大错,二则是谁能抵抗得住这般诱惑?
“如今五月,长江汛期不过剩下两月,若江东一方拖延,唯恐入了旱期,水路难行,”他思忖着说道,“且曹公大军压境,即使刘表屯粮再多,也难以久撑。”
走颍川南阳道至荆襄地区,再从荆江航道出军,这条路线太远了,远到补给难以送达,只能依靠江陵存粮度日。
收编刘表部将后,曹操在江陵的大军可能近十万之众,如此大军,即使是曹操都未必能掌控,更何况还要养活。
荀彧颔首,却又并未直接赞同或者反对。
“我等不善水军之事,不知具体形势,”他说道,“丞相荆州大胜,正是兴致高昂之时。”
怕的就是这个兴致高昂。
荀晏不由腹诽了起来,写作兴致高昂,读作飘了。
老曹的军事能力举世无双,但他飘起来也能干出举
世无双的奇葩事。
荀彧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也无法,只能说道:“且观局势之变。”
江陵长江之畔,蒙冲斗舰千数,数里之外是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寨。
曹操本无水军,不过是北攻乌桓之后临时练了练水军,多半是滥竽充数,如今攻江东所倚仗的水军大部分是来自刘表的降军。
曹操对待江东的态度是指望传檄而定的,所以他愿意等,等待对面的反应。
将士的士气尚且是激昂的,荆州之胜给了他们太多的信心,但也无法阻拦随着休整时间的推移,军中逐渐扩散的疫病。
华佗刚从一处钻了出来,又急匆匆要赶去下一个地方,抬眼一看竟是少有的看到了郭嘉,他顿时老当益壮的冲上去拽人袖子。
“祭酒且慢!”
郭嘉不得不面有苦色的停下了脚步,他本是想赶紧开溜。
“不能再如此了啊!”
急切中,华佗还是压低了声音。
多年为官,他还是磨了磨自己暴躁的性子,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拽着郭嘉去了安静的地方。
“北人不服南方水土,多患疾病,军中又人挤人的,那船上也是,吐的秽物也不打扫干净,这是要爆发疫病的啊!”华佗肃声道,“祭酒应当知晓时疫之危害!”
他本是想要退休的,只是郭嘉与他说干完这一票就能退了,他一时心软就应了,哪想……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应。
郭嘉左顾右盼,在华元化严厉的眼神下只能长叹一声。
“先生莫急,”他含糊的说道,“此事……也是无法,事虽艰难,只需熬过这一关……”
华佗冷声道:“今日已有数十人病死帐中,疫病之传播,非人力所能控制。”
郭嘉无法,他与这位年迈的医者说道:“大军之众,难以处处皆管到,若是太过大动干戈,反而有伤军心,又露怯于江东。”
远处似是有人唤了他一声,郭嘉皱眉,他匆匆拱手道:“此事请先生尽力控制,我自会与丞相言明利弊。”
说罢他便急忙离去。
主帐之内,诸君危坐,皆是曹操心腹之人,郭嘉后到,见荀攸坐在他上首向他微微一笑。
他一边坐下一边心想,这群人可真是驻颜有术,荀公达也好,贾文和也好,他觉得自己闲了必须去讨教一二。
曹操这会正处于频繁议事的战时状态。
他号称十万大军出兵江东,实则不然。
荆州新下,尚未稳定,曹仁镇守江陵,乐进留屯襄阳,徐晃屯兵樊城讨贼,西北那儿荀晏没处理干净,留屯兵马也不能随意抽走。
这七七八八一算,真到了战时,估计能投入战争的不过十万。
一个出神,原先预备说的话便没能说出口了,只待私下再说了。
议散后,曹操又单独召见了荀攸。
相比荀文若之清贵雅致,荀清恒之温柔随和,荀公达相比之下更为内敛,也更为深沉。
有时候曹操会恍然发现,此人并非简单一谋士,而是暗中把控了益州数年之人,但这般威胁感又每每一瞬而逝。
“太尉数次来信,谏言此战之危,”曹操说道,“既为叔侄,不知公达心中于此战究竟是何看法?”
他令人将书信递给了荀攸。
荀攸匆匆看过。
曹操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敢在这种时候打击他的心情,恐怕除却族中两位叔父以外也不多了。
“太尉之言,不无道理,”他平和说道,“丞相之进取,亦无过错。”
“此处只你我,不必虚言。”
“丞相若战,便不能败,”荀攸凝视着这位被族人选择了的枭雄,“若败,则威信扫地,西北、益州、北方皆生反意。”
曹操沉默了一会。
“我知矣。”
“且令太尉劳军江陵。”
荀攸一怔,低声说道:“叔父体弱,恐怕……”
在曹操目光下,他终究是收住了话语,恢复了平日的沉默寡言。
又几日,曹操将华佗下狱了,罪名是危言耸听,祸乱军心。
无人敢来求情,即使多年以来华佗施恩于军中吏民不知多少,但面对丞相之怒,无人敢说上半句话。
曹操怒此人口无遮拦,但又不得不正视军中疫病。
他下令铁索连环,将船只相连以减轻颠簸。
其后江东的降书悄然而
至。
江东毫无声息已有月余,暗地里却常有书信至曹营,言欲投靠丞相,正如昔年袁曹之战中搜罗出的那一屋的通袁书信。
但这封却是来自黄盖的信。
黄盖其人侍奉孙氏代,地位不凡,又以猛将闻名,若江东一意死战,此人必领一军。
他信中堪称情真意切。
他虽受孙氏厚恩,可孙氏欲以江东六郡抗衡中原百万之众实乃荒谬,是不可为也。江东唯有周瑜、鲁肃二人不自量力,其余人皆看着荆州覆灭,北方归附,知丞相乃天命所归。
短短一封信几乎全部挠到了曹操心中的痒处。
荆州刘表溃败,惊怒而亡,北方方定,西北略定,他离统一天下差得还有多远?
孙权小儿何以凭区区弹丸之地来阻挡他?
“丞相,丞相,”郭嘉连叫了他几声,“明公!”
“此人有诈降之嫌,万不可信之。”
他极其清醒的说道。
曹操长呼一口气,手上仍抓着那封信,太阳穴旁的青筋似乎跟着跳了跳。
离了华佗以后他这头风病似乎有了加重的迹象。
“唤那使者过来,孤亲自审问。”
他吩咐道,心下却明白自己拒绝不了。
天下唾手可得,任谁能忍住?
他揉了揉额头,倏而想起了什么,向身旁问道:“清恒到哪了?”
“说是途中染疾,耽误了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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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晏对于南下之事一向有些犹豫。
郭嘉经常乌鸦嘴说点什么南方多疫,去了南方必不生还。
结果乌桓那一场大病叫他抛去了心理障碍,活蹦乱跳的跟着曹操跑去了江陵。
他感觉自己这身体随便染个什么时疫大概就能直接埋了,他对于英年早逝还是有些抗拒的。
此外则是他觉得自己去了也未必说得上话。
老曹近年来愈发独断,一来是权势膨胀得厉害,二来是荀氏也常为其让道,更加重了老曹的独断倾向。
曹操一封召令倒是解了他的犹豫,他收拾着也往南方跑,结果半路就□□倒了。
对于南方的疫病,他有些猜测,或是疟疾,或是血吸虫病,又或者是别的,也有可能是一套组合拳。
原先他还不确定江陵是否会起疫病,但沿路而来他心惊的看到了太多染病的百姓。
高热,痢疾,乃至于有枯瘦如柴的男子挺着硕大的肚皮,这俨然已成一片疫区,更别提如今人流密集的江陵地区。
他过宛城时就有些低热,到了襄阳后旧病发作了一次,直接到了难以上路的地步,只能暂停歇息了几日。
可喜可贺起码没有得时疫。
荀晏被人掐醒时还有些迷惘,眼前晕眩无法视物,只能听到荀缉在他耳边快速的念着前线军报。
他陡然清醒了过来,勾住了侄孙的衣袖。
“我有一信,速交于陈登手中……”他虚喘两口气,“你扶我起身。”
他感觉自己这会有点老花眼,手抖了老半天,他没出息的放弃治疗,选择让人代写,其后又取一物交予荀缉。
“你携太尉之印召陈登前来。”
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