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浅上白昭不禁思考着。
是从她醒来之后发现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是她在相信着刚刚脱离了绝望的空司市的自己可以重新拥有美好未来的时候?是她意识到自己是井田月子的‘补丁’并和她融合了之后?是在她蜷缩在衣柜里绝望等死的时候?……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
站在张濛面前的浅上白昭, 情不自禁地微微动了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微笑, 却失败了, 表情略微扭曲,反而如同厌憎着面前的女性了。
……想不起来了。
无论原因、时间还是其他,都想不起来了。
“在离开了空司市之后, 我被安排到了一个安稳、和谐、正常的城市中,再次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在那里获得了友情,虽然没有父母也没有积蓄, 但身为幸存者, 国家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得以安稳的生活到有能力养活自己为止。”
浅上白昭不得不承认, 在张濛凝视着她, 挑破了她的真实身份时,她的心中浮现出了薄冰般脆弱的窃喜, 但随即这块浮冰融化了波澜不惊的心湖中, 没能令她的双眼展露出丝毫除了冷漠以外的多余神色。
她沉默片刻,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冒充井田月子, 挑动可以杀死恶鬼的张濛内心的杀意时, 便改变了心中的预测与谋划, 而换成了另一种更为忐忑的方式。
对自身的阐述便因此而展开了,可话语却并非是为了获得怜悯。
“……但我被抓住了。在一连串逼问之后,我知道了他们的目的是《隐秘复苏》, 从而获得‘永生’。是那本毁灭了空司市的书。说来惭愧, 我实在无法抵抗那些残酷的折磨, 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出去了, 包括你在内。”
浅上白昭周身流淌着无形的诅咒的锐风, 但那些刀锋般冰冷的敌意却微妙的凝滞了,它们围拢在女人身边,聚集着强大而隐晦的力量,像被缓缓拉开的弓。
“但是,当然啦,他们不会相信。因为你……就像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压根‘没有任何痕迹证明’,所以他们如你所见,将我折磨到昏厥过去,井田月子替代了我出现了——但这是无用的。”
“因为井田月子虽然将自己缝合在我的身上,却像我的阑尾一般,她无法真正的撼动我,永远不可能。而这次冒险的出现反而是消耗她仅剩力量的方式,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很快因为耗尽了力量而彻底死去了,我也因此重新睁开眼,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在我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祭台上,脚下是河流般的鲜血,无数尸体像垃圾山一般随意丢弃堆砌在一旁,一座座‘垃圾山’环绕着整个祭台,气味、氛围、还有别的什么……我喘不过气,甚至想吐,但身边却站着十个苍老的男人,他们浑身浴血,满脸困惑的问我:怎么不继续了?”
“接着,我收到了井田月子的记忆。”
浅上白昭的眼神有些朦胧,仿佛仍旧沉浸在过往那些过于可怕的记忆中无法自拔,但她的神色却依然冷漠得毫无波动,语气也自始至终平仄淡淡,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情,而非谈论自己,只有纤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
“……她死了。‘阑尾’即使想要控制整个身体,也无法做到‘大脑’的情况,强行透支出现的时间只会让她损伤得更严重。她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活动,更何况,她还得压着我的精神让我不能出来,并且使用了法术……最后,她在祭台的正中央彻底消散,而消散前,依然在念诵一种……恶毒的咒术。”
“我感到恶心,头疼,浑身发抖,未完成的法术一旦停止念诵就会反噬己身,而我的眼睛里,那些尸体已经变成了一个个泡泡一般的玩意,看着我的苍老的人的脸上长出了无数细小的眼睛和章鱼般的触足,反噬已经开始了,我不得不继续下去,否则在井田月子残留的记忆中,我会变成……一个怪物。我只能继续念,而越念,我越感到身体中的某种无形的东西被抽离了。”
“那一晚上仿佛是一个噩梦,但那些苍老的人却都是拥有可怕身家的人,他们有钱有势,同样也是将我捕捉来的人。井田月子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契约,如果我违抗就同样会被反噬,而我不得不装作井田月子——否则浅上白昭不会让他们忌惮。他们害怕的是那个疯狂的已经彻底消失了的女人,这就是井田月子对我的报复,她给我留下的‘遗产’……一个疯狂、不得不继续、无法停止的陷阱。”
“后来,我不再认为杀人是一件难事了,我也不再对尸体感到害怕,我花了三年时间用不引人注意的小法术杀了那几个知道‘井田月子’的人——真有意思啊,分明他们掌握着我的致命线索,却不肯和其他人分享哪怕任何一点,永生真的这么引人瞩目吗?不过也多亏了这样,我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他们。”
“那些人和井田月子有协议,会帮助她坐上我现在的位置,他们死了之后,我的位置依然很稳——因为只有我会法术。这是不是很有趣?我一直做了十年左右,直到现在,哈哈……直到现在看见了你。”
“你想问我我的目的是什么吗?”
“起初只是为了没有束缚的活下来,后来则感到厌倦,我想要更多的……力量……”浅上白昭说着,声音却哽咽起来,她抽噎了两下,终于嚎啕道:“……才不是。才不是这样!”
“对不起,我本来想要你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杀死我,但是我……我不能忍受我最好的朋友,曾经救了我的人竟然把我当作一个混蛋,我不想这样,我太自私了对不起——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啊柠檬!”
“无论是那些曾经的折磨,还是之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假装井田月子的日子,或者是后来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与可怕的法术!我都受不了了!”
“法术的力量在侵蚀我,我现在每天晚上都感觉自己在向更深的深渊处滑落,我的精神报告已经严重到无法展现出来,我已经快要疯了……不,我已经疯了!我有时候害怕火焰,每次看到火焰就会失去意识精神失常,等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倒了陌生的地方或者身边的东西都被撕碎了!”
“有时候我恐惧人类,每当看到他们我就瑟瑟发抖,情不自禁的尖叫!有时候我甚至、甚至连各种平常的东西都认不出。我看见高塔像巨人,地面像皮肤,耳边有蠕动的虫子缓慢生长,眼球里探出触足……我已经疯了,我受不了了,但我又无法杀死自己!求你了,求你了柠檬!你既然曾经救过我一次,再救我一次吧!再救我一次吧!杀死我!求你了——!!!”
她眼中流下泪水,脚下的地面被无形的刀刃切割出层层叠叠鱼鳞状的伤口,墙壁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开一般,大量不规则的蛛网状裂纹从凹痕中绽放,灰尘与细小的石子在她身边旋转,浅上白昭咬紧牙关,声音陡然扩大,伴随回音在走廊中反复重叠撞击,如山如海般的疯狂随之宣泄而出:
“如果你无法杀死我,那我只能在杀死自己之前杀了你!”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活下来了,却没有获得任何快乐与安宁,只有痛苦,只有绝望,只有无法忍受的恐惧!”
“我曾经无数次希望我能不要这样想,希望我可以记住我唯一的恩人与朋友,但我如此痛苦,我无法不去想,我饱受折磨!”
“杀了你!如果没有你,我只会安心的去死!如果你不曾救我,如果我们不曾相识,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该……多好——!!”
十四年前的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升起。
如同无数把利剑一般,将笼罩在整个空司市的长达数日的晦暗阴霾一扫而空,十七岁的少女凝视着十八岁的少女,她满心都是如水般的温柔,与期待与她再会的渴望。
“这之后我们还能再见吗?之后我们还有机会再次见面吗?”
十七岁的高中女生一直以来都不明白张濛的动机。无论是保护她也好,帮助她也好,杀掉鬼也好,与近乎‘伪神’的存在战斗也好……她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张濛这样强大,为什么她要这样拼命努力。
完全不理解,但感激至极。
“——我相信你。”
三天的友谊,托付生命的信任。不灭的精神,令人安心的依赖。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她强大而温柔的朋友啊……
再见面的时候,她们一定已经都站在阳光下了吧。
她会拥有新的朋友,说不定还会有喜欢的男孩子,甚至组建了温暖的家庭。就像曾经她的爸爸妈妈那样。她能在夏天穿漂亮裙子和朋友们一起逛街,冬天抱着暖炉在家里看电影。她会读书,好好上学,努力忘记那些悲痛,坚强而快乐的继续生活下去,珍稀这之后的每一天。
——好期待啊,柠檬。那时候我们再见面,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拥抱。
少女的眼瞳倒映着清晨的天空,阳光如此灿烂辉煌,空气如此清新美妙,她虽然曾经双膝破碎的跌倒在地面上,躺在自己的鲜血中仰望教室内一张张被焚烧的面孔;曾经蜷曲在家里的衣柜内,忍受门口鬼怪的笑声和失去家人的恐惧。
但她一定会继续坚强的站起来、走下去的。
少女如此坚信着。
周身翻涌的法术已濒临最大化,浅上白昭带着杀意与狂怒的疯癫,咆哮着冲向了面前身穿漆黑甲胄、头生利角的怪物。
她踏足之处尽皆崩溃,空间扭曲破碎,被折叠□□,无数呢喃细碎在耳畔响起,黑色的泥沼伸出了手,要将她拉入虚无。
张濛的后背缓缓张开了一对蝙蝠般的翅膀,眼中杀意如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