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绝阴天宫中,不断有阴神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陷入到深深的不安与焦躁。口中喃喃,竟是对那迟迟未曾出现的地藏王菩萨同样生出几分怨念。
“我等之所以牵扯其中,本就是应那西天佛门之邀。怎么,现在见事有不谐,便想要使我等顶缸,好作壁上观不成?”
有阴神口中愤恨,语出嘲讽。只道是那西天佛门也好天庭也罢,俱是一丘之貉,半点都未曾将他们一众阴神放在眼中。继而面色发狠,只道是:
“事到如今,诸位同僚难道仍不准备动作,想叫那秦皇将我阴曹地府彻底占据吗?”
随着此阴神话音落下,纣绝阴天宫中,一片寂然。俨然为秦军占据了的森罗殿内,李斯、蒙毅携带了大量卷宗上前,开口,对嬴政做出禀告。
只道是赏善罚恶,因果报应,这本是于此仙神显世的世界中,世间人对阴曹地府的认知。但……
“我等翻阅卷宗,发现此间并无明确的律令与规则存在。一切种种,俱是凭借……”
蒙毅摇头,似是对此阴曹地府中简陋的规则有所叹息。而一旁的李斯则是上前一步,义正词严的开口道:
“如此规则不明律令不清,又如何长久,如何可以服众?所谓因果报应,善恶奖惩,端看一应阎君与阴神判官心思。并无具体尺度存在。以致于这过往卷宗之中,冤假错案等种种,从来便不在少数。更不必说那漫天仙神,诸佛菩萨,谁还没有个门人弟子,看门坐骑。”
这是一个鸡犬同样可以修炼人形,甚至是升天的世界。而所谓的六道轮回,世人死生等种种,则似乎是更像是在为了仙神们而服务。
当然,如此去说或许有着夸大,有着危言耸听。但自李斯、蒙毅二人所呈上的、做出标记的卷宗间,在那《西游记》里更深一步所潜藏的真相里,嬴政自然是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出这些的。
一切并未曾超出嬴政预料,更未曾超出这帝王对那一众阴神们的认知与见识。只是——
嬴政目光抬起,落在了远方。李斯与蒙毅目光微动,随着嬴政目光而望过,眉头皱起,似是想不明白有什么将这君王的目光吸引。然而不过是极细微与浅淡的一眼,嬴政却是看到在那大殿之外,有生魂畏畏缩缩,拉了满车金银而来,道是要献给大秦皇帝陛下。
君王指尖于那卷宗纸页之上缓缓摩挲,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庞大的记忆中,自那《西游记》的记载处翻阅到有关这人的信息。虽然尚未曾得到确认,但大差不差,当不会有太多的错漏、意外与不同才是。
“叫袁天罡过来。”
嬴政如是言,又做出吩咐,使人将来者放进殿中。
蒙毅、李斯二人虽然不解,不过君王目光与命令之下,自是安排下去,一丝不苟的执行。而被迫打几份工在阴间同样上岗的袁天罡先一步来到殿中,拜会过嬴政。眼见得那拉了满车金银的圣魂前来,不由得目光微动,泛起一阵惊疑。
并不仅仅是那生魂自由往返阴间阳世之中,并不曾受到任何损伤,更未曾遭受地府鬼气侵蚀。更因为于那生魂的周身,泛着道道的、肉眼所不能见的金光,想来当是行善积德之辈,累世的善人。
只不过这样的善人......
袁天罡不由得摇头,似有几分遗憾。
“小人相良,见过大秦皇帝陛下。”
生魂叩首,战战兢兢俯首帖耳,对这八百年前的秦皇表示出敬意。
这似乎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并未曾有任何不凡目光与经历、见识的普通人。这样的普通人,又如何能够进得皇帝陛下的眼,得到皇帝陛下的接见?
李斯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
难道这叫相良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不成?自重回皇帝陛下身边之后,便一直内卷处在紧张迫切范围里的李斯不由得暗自思付,心中生起莫大的危机。
好在相良接下来做出的言语与回复很快便将李斯心中的疑虑打消。直到嬴政开口,仿佛是不经意一般道:
“你之金银,自何而来?又因何而献予朕?”
“回禀陛下,是,是......”
或许是秦皇威严所致,或许是这森罗殿中氛围太过诡谲,抑或者几种因由兼而有之。相良的话语及回应不免有几分磕绊。自不曾想过,那玄衣高冠的帝王会开口,自顾自的将自己话语补足。
“可是平日里斋僧布施,尽其所用。所得财货,俱是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
嬴政的语音、话语甚至是态度都似乎是极平静的,然而李斯与蒙毅眉头微皱,俱是从中感受到了冷意,感受到了淡淡的嘲弄与讥讽。不过这样的嘲弄与讥讽却又并非是针对相良,而是......
是什么呢?
事死如生,秦人甚至是先秦时期的绝大多数人、绝大多数贵族,对于死后的世界自然是看重的。要不然昔日的嬴政又何以使人修筑皇陵、铸造俑人,意图将人世之种种带到地下,甚至是于那死后的世界里再开辟出一番天地来。
但功利的法家思想影响之下,嬴政也好这因嬴政而归来和醒来的众人也罢,对此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在意。便是这森罗殿内外的、在大秦身居高位的众人......
蒙毅叫胡亥派出的使者所杀,李斯被夷三族、腰斩于咸阳市集。冯去疾同冯劫不愿受辱而自绝。
便是嬴政,自唐皇身上醒来之后的嬴政再未碰过任何同鱼相干。
可若是要这些人因此而将自身之性情等种种更改,所行所为俱是为了死后的世界,为所谓的善行所谓的功德,却又明显是不能的。
燕赵之地有游侠儿,重义轻死生。高高在上的秦皇及这诸位大秦重臣自不是燕赵游侠儿,但生死对他们而言......
死后纵使洪水滔天又如何?不过是此去泉台召旧部。
风起,大秦。
嬴政早已给出了答案。
然而眼前的相良却又明显是带有不同态度与想法的,这开封府内的卖水人,清贫度日以卖水为生,同兜售瓦罐的老伴一起艰难度日。每日所得,自是无几。
但就是凭借着这无几的银钱,在勉强维持自身同老伴的度日与生活之外,相良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于寺庙里布施进香,供奉佛前。又取了黄纸冥钱、金银纸锭等,烧到阴司,记到自身名下,阴司账上。
在自身生存与生活尚未得到基本保障之时,便考虑死后,考虑来日投胎如何,是否能够往生极乐等种种,显然是嬴政等所不能理解。更不会因为顾虑到下场不好,将要背负不解与骂名,便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过相良的选择究竟是对事错尚且不论。如此长年累月,不曾停休。不知不觉里,相良竟是在阴司攒下整整十三库银钱。而这十三库银钱......
在《西游记》,在十殿阎君及西天佛门替原身所安排的剧本里,当唐皇心神被隋末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路草寇,众王子、头目之鬼魂所摄。因此而感到畏惧与害怕,无路还阳之时。接下来所要做的,自是打下欠条。借相良一库银钱,等到还阳之后再归还。
这本没有什么。不过是有借有还,原身做为富有四海的唐皇,难道还能赖账不成?但谁又说得准,那十三库银钱便当真是属于相良,而非是其余的什么人呢?
一介卖水的凡夫而已,纵使数十年如一日烧了金银纸锭至阴司,想要使自身死后的生活得到保障。可谁又告诉你,存在你账户之下的,便一定是你的银钱,而非是什么仙神菩萨借了你的账户,存放自己的钱呢?
唐皇心神动荡之下,打下的欠条背后真正的债主,又或者说那十三库银钱真正的主人......
嬴政嗤笑。开口,对着相良道:
“朕知你是开封人士,更知你于凡间以卖水为生。你所献上之银钱......”
君王以指尖叩过桌案,语音于此停顿。
曾背靠强秦并且将六国王室积累数百年之至宝尽数纳在手中的秦皇对此自然是不在意的。区区金银财货而已,纵使不可或缺,却并不足以叫嬴政投之以太多的关注。更不必说于地府里流通的银钱与符篆等种种对此刻有着唐皇身份的嬴政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莫说是本就是同李唐皇室交好且为嬴政所用的玄都、楼观道内诸真,便是龙虎山的诸位天师,于皇权之下,想来同样是乐意配合的。
况且纵使无有这些,嬴政的皇陵地宫之内,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曾将六国荡平的军队。
叫嬴政所注意的是相良。又或者说是以相良这个无名小卒落子布局,想要做出些什么的幕后之辈。那十三库银钱真正的主人。因而嬴政的目光与神情似乎因此而变得温和,和颜悦色的给出疑问道:
“你当真要将你那一车银钱献予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