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的沙丘行宫里,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中,嬴政死了,自然便是死了。并不足以对这世间产生任何的影响。所以这帝王所留下的意志被篡夺和更改,被赵高、李斯、胡亥等人推动着向那深渊而滑落。
自是任凭着大秦的二世而亡,无法有任何的改变。纵使在不甘心将双眼闭上之前,在喉咙里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响之际,嬴政早便已经意识到,大秦......
谁又能想见,大秦竟然会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亡了呢?
二世而亡。但这一切却又是同嬴政相干而又不相干的,后世人所谓的无端猜测与妄议揣度也好,又或者将所有种种尽皆推到嬴政的身,这死后尸体甚至于一度同臭鱼烂虾为伍的帝王,自无法因此而做出任何驳斥。
生与死、凡人与天命之间的间隔,要较之以世人想象中的更加强大且更加无情。嬴政,嬴政自然是未曾有再归来的机会的。
事情如此,事情本该是如此。但此间之世,却是一个凡俗草木尚可以成精、尚可以修炼成人形的世界。那原本早已经死亡与埋没的,同样非是真正的死亡与埋没。所谓生人与鬼神,同样不过是生命的不同层次。
遑论是在这嬴政已经醒来,并且可以将那人道、皇道气运运用,堪称是此世之间最后一位神代帝王的情况下。原本于八百年前、在嬴政一统天下之后所做下的诸多种种布置,自然是同样因此而被带来,终将显露在这世间,予之以变化和改变的。
但秦皇所想要的,又或者说能给这世间所带来的......
李淳风皱了眉,目光警惕,望向嬴政的眼中,显然是带了薄薄的、久未曾见过的惊骇与戒备。
秦皇也好唐皇也罢,于李淳风这等修行中人而言,重要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重要。更不必说属于嬴政的、那样一尊同大唐命运紧密相连的国灵化身......
眼前这以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份而醒来的秦皇,当不应该对此间之种种、对大唐产生任何威胁的。然而唯我独尊且骄傲自信如秦皇,这世间第一位以皇帝自称者,又可会愿意一直存在于唐皇的身体中,以唐皇之面目等种种而存在?
李淳风心中其实并没有答案。又或者说那样的答案过于不可确定且过于惊悚,以致于知晓其间真相者如李淳风、袁天罡等俱是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秦皇有朝一日于所有大唐的子民面前将那真相揭破,使大唐彻底转变为大秦的可能。
然而这一切却又似乎是不可以被避免的,即便是在嬴政的那一尊国灵化身同大唐之命运紧密相连,再没有任何分割之后。
秦皇若是现身到这世间......
李淳风脑海之内,嬴政的言语似是在不断生出和放大,恍若从内心里、自灵魂深处升起。将耳目闭塞,充斥在了其思维的每一刻。
“您说笑,将......”
李淳风强颜欢笑,原本是要说,两全其美便将这样的局面维持,便不可以吗?
您可以是秦皇,是大秦的皇帝陛下,是阴间的帝王。但同样的,以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份而存在,便如同您的国灵化身同大唐命运相干息息相连不可分割一般,又有何不可?但当目光触及嬴政的那一瞬间李淳风却又意识到,这于唯我独尊的帝王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我是我,我独我。秦皇是秦皇,唐皇是唐皇。曾一统六合的帝王,又如何会愿意以他人的身份而存在?即便那同样是帝王,是大唐皇帝陛下。
但,嬴政轻笑,摇头,开口对着李淳风道:
“周共主天下八百载,再往前则是商,是夏,是五帝三王,是伏羲氏一画开天女娲氏抟土造人,燧人氏取火等种种。朕虽自认为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立下此前人所未有之功业,想要将那万世不灭之王朝建立......”
冷月之下,李淳风目光之中,这帝王无疑是自信的,自信且傲然。恰如同天空里的烈日与皓月高悬,足以使所有的种种为之退避。
为之追逐其光与热,向着其理想及目标而行。但于八百年前的嬴政而言,过往之种种,却又似乎注定了遗憾,
由天命所起的,因生老病死而形成的遗憾。于是话音转过,李淳风听到嬴政继续开口道:
“纵使非是千年与万年,可是朕原本是认为,我大秦之国祚......”
“使大秦再归来,于阴间建立亡者的国度便罢。又怎可干涉生者之国度?大秦,大秦终究是亡了的不是吗?”
君王那恍若是有无限留白的话语之下,李淳风心中暗付,下意识的便想要接口。只是冥冥之中却又似乎是有着某种直觉,有着什么为之阻止。以致于那似乎是极短暂又好似是极漫长的沉默之后,嬴政负手而立,继续道:
“这世间有长生不老之法也好,未曾有长生不老的方法也罢。在使人修筑骊山皇陵甚至是做下那诸多种种布置之前,朕自然是想过有朝一日再归来,再回到这世间,亲眼见证王朝崩裂群雄割据,世间再陷入到纷争的。”
“陛下的想法,又岂是你等可以揣度?”
第十八层地狱之中,刀山火海、过油锅等诸多种种酷刑一一经历之后,灵魂愈发稀薄的胡亥恰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面,浑然不知接下来自身之所要面临的,又究竟是何等样的局面。
只是下意识的开口,想要做出求饶与辩驳。
但事务繁忙之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到此间的姚贾轻笑,却是开口,对着胡亥面露鄙薄。
相同而又不同的话语不仅仅是出自姚贾的口。在此之前,蒙毅有说,李信等同样有说。然而这样的话语落在胡亥耳中,却又似乎是极为的刺耳。以致于那某一瞬间,这纵使不加以任何手段,亦距离魂飞魄散只有一步之遥的魂魄好似陷入到癫狂。
“是是是,你们的陛下,那被我唤作阿父的,渊深莫测不可揣度。于尔等心中,便如同神人一般,不可有任何忤逆与不敬。但那又如何?”
“阿父是人,是人,就终究会老去、会死亡、会无能为力。哈哈哈,你们效忠的是秦皇,但莫要忘了,朕同样是秦皇,是二世皇帝!”
“尔等乱臣贼子,又如何敢,怎么敢?杀杀杀,朕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朕要叫你们不得好死!”
...... ......
诸多种种的伪装褪去,一言一句,无言的怒吼与咆哮从灵魂当中响起,充斥在这地狱里的空间中。直叫......
胡亥原本是因为那心中怨气的发泄而陷入到莫名的激动与癫狂、头脑发热的。只是在那某一瞬间,在胡亥眼角的余光触及到姚贾那面无表情,没有情绪的面孔之时,恰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胡亥忽然由此而安静下来,陷入到那巨大的、莫名的恐慌之中。
“你不懂,陛下其实已经足够宽和,足够仁慈。”
姚贾如是言,每一个字句都仿佛是在胡亥头脑里的那根弦上起舞,轻易的便将其理智挑断,使其陷入到更深一层次的不甘与无能狂怒当中。
“宽和?仁慈?既然是如此,阿父又为何不赦免于我,为何不听我解释?”
“都怪赵高,都怪李斯!都是他们的过错,同我何干?我不过,我不过是受蒙蔽而已!”
“我同样是偿命了的,不是吗?”
...... ......
愚蠢狠毒如胡亥,显然是不会去寻找自己的原因的。又或者说从始至终,这人便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自己做错。以致于因着一时之气,因着那诸多种种原因而来到此间的姚贾突然意识到,自己同这胡亥之间的话语与争辩,不过是在浪费唇舌,浪费时间。
看着这人受尽千刀万剐、受尽那地狱里的诸多种种酷刑固然是足以获得一时的平静与满足,但接下来的路途......
接下来的路途自然是同胡亥无关且不需要任何有关于这人的参与的。大秦皇帝陛下的命令与意志,同样需要秦人的执行。至于胡亥,就凭他胡亥,亦敢称秦皇?
姚贾目光之下,嬴政原本所颁布的命令与下达的诏书之下,胡亥魂飞魄散真灵一点点被磨灭,自是再没有任何可能。而那长安城中,冷月之下,大秦皇帝陛下之宽和与仁慈......
嬴政开口,自是将那未尽的话语补足道:
“若是世间纷争,神州大地上分裂割据,恰如同八百年以前,那么朕自然是要有所作为,使一切恢复到统一的。”
“同样的文字,同样的制度,同样的习俗......神州一统,万世永昌。但,”
君王偏头,本是秾丽的眉眼间似是有寒芒乍现,恰如同利刃出鞘。原本藏在剑匣中的名剑,终是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