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火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硬邦邦的木板车上,浑身无处不痛。
这疼痛他很熟悉,汽车从高架桥上被撞飞出去后沿着陡坡一路翻滚,他在中途因为惯性冲破玻璃远远抛出车外砸到地上,肚子上还插了根被爆炸冲击波弹出来的汽车钢板,小腿上一截断骨戳破皮肉在空气中支得老高,要是不痛那才奇怪呢。
他躺在黑洞洞的天桥底下,像是个毫无生气的破布娃娃,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脏器从嘴中淌出来,就是在这样粉身碎骨般的疼痛中,感受生命一点点从体内抽离。
本该随着生机一同泯灭的愤怒、绝望、恨意因为意识的恢复重新在胸腔中疯狂翻涌,逼出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可余火定睛瞧了瞧,眼前并不是那个漆黑而冰冷的桥洞,也不是他所预期的救护车上或者医院当中。
眼前,是杂草丛生的小路和一望无际的丛林荒野。H市绝对找不到绿化工作如此原始的地方。
木板车在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行驶,拉车的人似乎尽量想将车拉得平稳,但崎岖不平的路面依然使得车身一阵阵颠簸,剧烈的疼痛让余火忍不住呻\'吟出声。
木板车立刻停了下来,随即一个完全陌生、神色憔悴的古装青年踉跄冲到了自己面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羽获,你醒了!”
脑子里千头万绪心念急闪,电光火石之间,余火凭借着本能在这一刻发挥出了自己最高的演技水平,身体下意识往后瑟缩,神色茫然、无辜、慌乱,还带着一分恰到好处的防备:“……你,你是谁?”
从青年口中拼凑出事实真相的始末缘由并不难。
青年姓叶,名字叫作叶印川,是“他”的六师兄,而他叫作“羽获”,是无涯书院中白水先生门下天资聪颖倍受宠爱的九弟子。
两个多月之前,他们所在的燕国被另外两大强国楚国、赵国设下计谋联合围攻,兵临城下国都将倾。为了掩护国君百姓撤退,无涯书院倾巢而出人人披甲执兵,而包括“他”在内的十七位功力最强的弟子被选出来承担守城重任,给城中数万百姓争取到了整整二十九天的撤离时间。
四天之前,十七名守城弟子功力枯竭,在敌人最集中的一波炮火攻击中深受重创生死不知。羽获本该被敌人一刀穿胸而过,但没想到刀尖正巧被这位叶师兄送的玉佩挡住了,随后叶师兄勉强击退敌兵将他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带着他一路东躲西藏流亡至今。
“估计是没能找到你我二人的尸体,”叶师兄将木板车拉进了一片小树林里,往树底下铺了一块毯子,又将“羽获”抱到毯子上安置稳妥:“楚、赵两国派遣了大批追兵搜捕,而且四处张榜通缉。为了隐蔽踪迹,也为了不暴露新都城的方位,所以我不敢经过人多之地,只能绕道他国,带着你在荒郊野外迂回前行,日日风餐露宿,教你受苦了。”
叶师兄的状态并不怎么好,嘴唇起皮,眼下青黑,身上残存着不少伤口和暗红色的血迹,的确像是大战过后带着一个昏迷累赘逃亡了好几天的样子。
如果只是为了设局戏弄他,眼前这位演员未免也太敬业了点。
余火靠在粗大的树干上,竭力消化自己得到的信息。看来,真正的羽获早就在炮火中牺牲,倒让他这个死于非命的异世孤魂占了身体。
脸上依旧是那副无辜、慌乱又带着点防备的神色:“……所以,所以我是羽获,你是叶师兄,那其他师兄弟呢?其他守城的师兄弟怎么样了?”他想知道,有可能识破原身早就死亡事实的究竟还有几个人。
叶印川眼眶微红,手掌紧紧攥起,一字一句艰难得像是有刀片横在他唇舌当中,每一声都是鲜血淋漓:“……都牺牲了,大师兄,五师兄,十师弟,还有其他十三位师兄弟全都牺牲了。”
青年像是一只遭受巨创的兽,弓起脊背从喉咙口压抑着重重喘息两声,片刻后抬头看向余火,悲怆湿润的双眼中逐渐浮出几分后怕和庆幸:“我本来以为羽获你也……还好,还好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有气息。别担心,你受的伤太重,丹田枯竭破损,头部又撞到了城墙上,记不起以前的事情许是再正常不过,等到了新都请大夫仔细瞧瞧,应该就能痊愈了。就算你再也想不起来,师兄也会帮你一件一件仔细记在脑子里。”
余火眸光颤了颤,适时让脸上的防备弱化几分,点点头:“嗯。”
他刚醒过来便察觉到脑后位置有伤,这个失忆的借口果然没有引起对方怀疑。
暮色四合天色渐晚,不适合继续赶路,叶印川就把这片树林当作了今夜的露宿地,为了庆祝“羽获”苏醒,今晚没有继续就着凉水啃干粮,他特意抓了两只野鸡野兔还摘了许多野果,然后开始垒灶烧火准备两个人的饮食。
余火几次提出想要帮忙被对方拒绝后,便继续扮演着一位深受重伤的病患角色,靠坐在大树旁看对方忙活。
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穿越到一个全然陌生世界的事实。不仅因为周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现代的景色,或者是古装青年说的话,也不仅因为这具明显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和着装,更因为他身体里忽然多出来的一股东西。
这股东西聚集在他小腹,或者说是丹田的位置,温暖,庞大,汹涌无尽。从他醒过来以后就一刻不停的为他修复身体外部和内部的创伤——
他本来还觉得奇怪,按照这位叶师兄的说法,羽获功力枯竭又被炮火的冲击波掀飞起来狠狠砸在城墙上,怎么着也该是全身骨折、内脏破损,比他穿越过来之前临死的惨状也好不了多少,怎么才三四天功夫,除了伤口依然疼得厉害行动不便,其他看上去半点事没有。现在倒是有了解释。
小心翼翼试探着让丹田处的那股东西顺着右手手指渗出来一缕,大概是原身的肌肉记忆还在,那股东西十分温和听话。而当亲眼目睹腿边的一颗小草在吸收了从指尖冒出来的东西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生长、颤巍巍开出一朵小花,余火不动声色的用手指将那朵小花碾进了草丛里,对于穿越的事实再也没有任何怀疑。
有了这股庞大的灵气,身体创伤的修复速度远超想象。不过他依旧装得虚弱,而叶师兄对于他体内正在逐渐恢复的功力似乎并不知情,刚吃完饭就坐在旁边把手掌贴在他后背上,将自己体内的灵气毫无保留的输入到他体内。
余火转头看着他脸上、脖子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你自己身上也有伤。”
叶印川笑了笑,神色隐隐有些苍白:“不碍事,这都是皮外伤,你的伤更严重。只可惜我的功法等级远低于你,无法突破你本能性的防护帮你仔细检查伤口,只能这样囫囵催动灵气顺着经脉游走一遍,不然效率应当能更高一些。”
原来功法等级不一样,还有这样一层限制。余火虚弱地点点头道了声谢,并没有告诉对方自身功法的真实情况。否则对方要是想让他用功法做点什么,那可处处都是破绽。毕竟受伤失忆好说,受伤过后连从小学到大的武功招式都一并忘得干净,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完全信服。
疗完伤,两人躺在树底下准备休息。叶印川从林子里搜了许多干草铺成两块床铺,给余火那张床铺上额外多垫了一张毯子,然后抬手在两人周围撑起一道直径三米左右的淡金色能量屏障。
余火并没有问这是什么,但叶师兄主动解释了一下:“这叫金刚罩,羽获你还有印象吗?”
余火无辜且迷茫地摇摇头。他试了一下,手脚都可以毫无阻碍的从这层罩子里穿出去,但罩外一只蚊子无论如何也飞不进来。
是个好东西。
夜色寂寥,虫鸣阵阵。为了隐藏踪迹篝火早就熄灭了,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草木燃烧之后的焦香味。点点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洒落下来,身旁叶师兄的呼吸规律而平稳。
余火久久不能入睡。他背对叶师兄侧身躺着,无数画面像是尖锐的玻璃碎片在他脑子里来回翻搅,搅出一片暗沉沉的血光。
他既然穿到这个世界变成了“羽获”,原先世界的“余火”应该是彻底死了。
他出事的地方很偏,出事的时候又是深夜,等到有人能发现他时,想来只剩下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离开剧组庆功宴准备回去给徐涵庆生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会有人把事故跟徐涵联系到一起吗?静姐一向不喜欢徐涵,会不会猜到徐涵到底在事故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可就算猜到又有什么用呢。徐涵能在他面前隐藏得那么完美,恐怕不会留下任何能牵扯到自己的蛛丝马迹。又有方媛为他做时间证人,到最后他的死亡只会沦为一场可悲的意外。而徐涵或许还会利用这个意外,将自己包装成痛失所爱的“受害者”,谋求关注巩固粉丝。
还有那枚戒指。他父母早亡生长于福利院里,如果戒指被人发现了,猜出他有向徐涵求婚的打算,会不会将徐涵当作他至亲至爱之人,为他主持一切丧葬仪式?
眼中的血色一时达到鼎盛,晦暗粘腻浓得几乎要滴下来。临死前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脑子里回想:客厅沙发上那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赤'裸肉'体,被他撞破时脸上的惊惶和慌张,高架桥上开车一次次撞向他时的狰狞和疯狂,还有躺在桥洞底下,感受死亡越来越近却动不了喊不出的痛苦和绝望。
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森然恨意像是无数条阴冷毒蛇,从他心底深不见底的创口里争先恐后往外爬,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游走,最终充斥着身体内每一个角落。
徐涵,徐涵,徐涵。
放佛咬噬着活生生的血肉,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在他唇齿间翻转碾磨。
手掌中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一块坚硬的石头,而余火几乎没有用力,那石头转瞬间化为齑粉。
大约是情绪波动太过激烈,身后的叶师兄伸过一只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声音轻雅温和:“是不是做噩梦了?嘘,别怕,师兄在这呢,不管发生什么事,师兄一定会保护你的。”
余火眼中赤红的血色渐渐褪去,但森冷寒光却半分未减。
保护他。呵。
类似的话徐涵对他说过无数,两人“热恋”时期,更浪漫更好听的话也是张口即来,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遮了他的眼睛挡了他的耳朵,最终将他活生生煮死在温水里。
同样的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吃一次。
天亮之后,逃亡继续。
余火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身体里那股越来越庞大的力量,但好在原身的肌肉记忆还在,躺在木板车上无所事事的时候,倒让他误打误撞掌握了好几个用处。其中之一,就是当他凝神静气将注意力放到周围环境时,五感能飞速扩展,目前最远半径范围约为五千米。也就是说,方圆十里之内的所有动静全在他掌握之中。
余火仰头长长吸了一口气,自从穿越过来后,眼睛里头一回露出笑意:这种万物尽在掌控之中的力量感,真好。
因为顾及他的身体,下午日光最烈的时候叶师兄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了下来,解下竹筒给余火喂水:“渴了吧,多喝些。我听见附近有水流的声音,等你喝完了我再去装一点。”然后照常往余火体内注入灵气为他疗伤。
余火看着他。这位叶师兄长得很好,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气质温润柔和,是一种不带有任何攻击性的俊美。即便眼下神色有些憔悴,依然足够吊打娱乐圈内一众以颜值为最大资本的男星。
叶印川喜欢羽获。这一点余火早就猜到了。不光是因为对方体贴入微的照顾,还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自己和徐涵在一起的大半年里,曾无数次从镜子里看到过。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在父母早亡后把他扔到福利院门口,连曾以为相守一生的爱人都能对着他暴露狰狞杀机,一个喜欢原身的叶师兄,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信任对方。他不信任任何人。
余火将目光收回来,感受着源源不断传输过来的灵气内心毫无波动。
这个世界上,他只信任他自己。
趁叶印川去溪流边取水的机会,余火也跟过去洗了把脸。而借着溪水里的倒影,余火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很好看,比他原本的样子要好看得多,余火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满头墨发以木簪在脑后束起,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眼尾一颗浅浅泪痣欲坠不坠,眸子里光华璀璨,宛若倒映漫天繁星。脸部线条虽然还有两分没有完全长开的稚气,但容貌风华远超他见过的任何古装角色。
余火伸手在水面上点了点,波纹散开,眼尾那颗泪痣微微摇曳,平添几分近乎妖娆的艳丽。
谢谢。他在心中道,谢谢你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前一世我受尽苦楚,以赤子之心待人却饱尝背叛流离,这一世我便只为自己而活,但求随心所欲顺心如意。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演员余火,只有公子羽获。
逃亡之路杀机重重,随时可能追上来的敌兵迫使两人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叶印川对于羽获丹田受损功力迟迟未能恢复的事情丝毫没有怀疑,而在他持之以恒的治疗下,羽获的伤势总算是“好了多半”,不用每天躺在木板车上了。
一路上,羽获从叶师兄口中得知了许多他“记不起来”的信息,“你天不怕地不怕,连二师兄鼓捣出来的酒都敢喝两口,唯独怕鬼,”叶印川满脸笑意,“但凡从哪听来了一句半句鬼怪志异,晚上断然不敢一个人睡觉的。”
羽获耳尖一红,适时表达出几分羞赧,心中自有思量:成为羽获之后,他有两个选择,其一是跟随这位叶师兄前往燕国新都,作为大战中仅存的护国英雄,回国之后待遇自然不会差,但却有随时暴露身份的风险。面对叶印川一个人还好说,面对一群朝夕相处对原身再了解不过的师兄弟,他没有信心不露出任何马脚。
这个世界本来就介于古武和修真之间,谁知道有没有夺舍的说法。万一把他当成残害羽获趁机夺舍的凶手,下场绝对凄惨无比。
其二,则是不告而别,凭借他目前的能力,天高海阔任我遨游。但这样的话,一来随处可见的通缉告示是个问题,二来,羽获是有父母家人的。他别的人都能不管不顾,可既然接手了羽获的身体,总不能让他家人饱受亲人下落不明的痛苦。
几番衡量之下,前往新都是最佳选择。
“羽获,你饿了吗?”叶师兄停下了回忆往事,温声道:“前方有道缓坡,不如你过去歇一会儿,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猎到山鸡野兔,中午加餐。你的伤尚未痊愈,得多吃些东西才行。”
叶师兄对他依旧关怀备至,好得几乎不真实。徐涵当初追求他时也是这样,了解他的所有喜好厌恶,心细如发体贴入微,让他像是个从未见感受过火焰温暖的蛾子一样,奋不顾身扑了过去。最后烧得连灰都不剩。
正在烤兔子的叶印川察觉到了羽获的目光,轻声问:“怎么了?有哪儿不舒服吗?”
羽获摇摇头,眉眼弯弯,玉石般的皮肤在日光下几乎透明,笑得迷人而无辜:“没什么。”
他想扒下这位叶师兄温和的伪装,仔细看看里面是不是也包藏了某种不能见人的祸心。
叶印川望着他的笑容心跳止不住加速,下意识抬手放在了胸口处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几块玉佩的碎片,正是他送给羽获,又恰好挡下刀尖那枚。
如今失去记忆的羽获和原先的羽获似乎有许多不同,但无论是哪种样子,他都心悦之。
敌兵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追过来的,彼时羽获二人刚刚选好这晚的露宿地。
对方远在十里之外的时候羽获就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迹。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搜集干草给他铺床的叶印川,眸光闪了闪,什么也没说。
一刻钟之后,叶印川神色陡变,一把拉住羽获往树林外狂奔:“不好,有追兵!”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五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像是围剿猎物的猎手,从四面包围收拢,将羽获二人团团围困其中。
叶印川将羽获护在身后,拔.出腰间长剑,丹田处的内力汹涌翻滚,神色凝重浑身紧绷。
羽获估算了一下双方的战斗力,他是个“重伤未愈”的累赘,如果带着他,两人必死无疑。但如果把他扔出去当作诱饵,叶师兄独自一人全力突围,生机在六成以上。
羽获盯着叶师兄的侧脸,眼中翻滚着某种偏执又笃定的诡光:来啊,把我当作诱饵啊,牺牲我你就能活下去,这就是你一直甘愿带着累赘的目的不是么?
但叶师兄并没有那么做。
他撑出一道金刚罩护住羽获,喊了一声“跑!”然后执剑朝着那五十多个敌人冲了过去。无涯书院之所以能名扬四海,其威力无穷的北斗功法占了一半功劳。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些人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卫,个个招式阴损歹毒,即便是功力全盛时期叶印川对上他们也有些吃力,更何况他旧伤未愈,日日分出灵力输送给羽获,此时又要一心二用,时时担心身后之人的安危。
不多会儿就显出颓态,刀光剑影中频添新伤,青白色布衫上满布鲜红色的血迹。
他拼尽全力又撑出一道金刚罩,将所有追兵全部笼罩其中,转身冲着羽获高声厉喝:“走啊!你快走啊!!”
羽获盯着他血红的眼睛和身上狰狞的伤口瞧了会儿,忽然对真正的羽获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嫉妒:
他有血脉相连的父母,有博学慈爱的师长,有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还有一个甘愿为了他去死的爱人。
相比起来,自己活得简直也太可悲了点。
叶印川面色惨白体力不支,有敌人冲破金刚罩,高举长刀冲他砍了下来。羽获身形微动,下一刻便出现在叶印川身前,伸出两指夹住刀柄,轻轻一折,长刀应声而断,然后捏着刀尖朝敌人的颈项划了过去。
他依然不记得原身的任何武功招式,但他也不需要记得。体内汹涌磅礴的灵气狂卷而出,那五十多个敌人就像是纸做的一般,毫无抵抗之力。
扭断了最后一名追兵的脖子,羽获站起来仰天长舒一口气。有血液溅到脸上,顺着那颗泪痣滑到嘴角,凄艳魅惑至极。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腥涩,黏腻,微微带着些许温度。这种生杀予夺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实在是令人着迷。
转过头,便对上了叶师兄冰冷、怀疑、满是防备的眼睛。
逃亡旅程继续,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再也没有遇到过追兵。
叶师兄没有质问过羽获为什么一直隐瞒功力早已恢复的真相,也没有跟他谈过有关那五十多个追兵的任何问题。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晌午的一场梦,梦醒之后就逐渐淡化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只不过,他也再没有跟羽获追忆过无涯书院中的往事。似乎有道无形的弓弦拉在两人中间,越绷越细越绷越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断裂。
距离新都只剩下一天路程的时候,两人找到了一间遗弃的破庙,终于不用露宿旷野。羽获将破庙中清扫整理了一遍,搜集了一堆干草在正中央铺成床,然后将毛毯垫了上去。又在旁边点燃了一丛篝火,用枝条串起清理干净的山鸡在火上烤。
叶师兄坐在他对面,俊美的面庞隐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看不清晰。直到羽获手中的烤鸡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忽然道:“羽获不会做饭。”
羽获三岁进入书院,天资最为卓越,也是师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大多数弟子的年纪做他父亲都绰绰有余,因此所有人都将他当成心肝宝贝一样宠,别说烤鸡,就算刷碗也是从来没让他做过的。
羽获动作一顿,然后笑起来:“是吗,这么说我总算有样东西比他出色了。”他抬头看向叶印川,“今晚月色好,你想听个鬼故事吗。”
叶印川眉头紧皱面色冰冷,没有说话。羽获也不在意,自顾自往下讲:“想必你也猜到了我不是羽获,我上一世的名字和羽获有点像,叫余火,年年有余的余,熊熊烈火的火。”
作为余火的一生共有二十四年,他原本以为有许多东西可以说,可真开了口才发现竟是乏善可陈。等到一只烤鸡被分吃得差不多了,他那一生也就几乎到了尽头。
“……我爱他,特别特别爱。”羽获道,“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然还能有那么强烈的感情。我都打算好了,趁着年轻多接几部戏,累一点苦一点不怕,龙套配角也不要紧,多赚点钱,买一套大房子,和他一起住进去,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从福利院里领养两个孩子,”他眼睛里闪着笑意,“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家了。”
“那天是他生日,我提前一个多月就订了一枚戒指。揣着戒指往回赶的时候,我紧张得不得了,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万一我说错话了怎么办,万一戒指尺寸不合适怎么办,万一……”
这无数个万一搅得他不得安宁,因此甚至连门内明显异样的声响都没听见,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的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就像是脑袋上套了一口青铜巨钟,有人推着钟锤狠狠撞了一下,除了嗡嗡轰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起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回了车子里,沿着原路返回,甚至连去哪里都没搞明白。”
羽获停了停,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万一徐涵追出来跟我道歉,我到底原不原谅他呢?”
徐涵的确追出来了。可并不是跟他道歉,而是开着车把他从深夜中的高架桥上撞了下去。
羽获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端正了神色,望着叶印川:“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就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变成了你口中的羽获。”
叶印川双手攥成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哑着声音憋出一句话:“羽获呢?真正的羽获呢?”
羽获轻声道:“你知道的。”
他既然会在这具身体里苏醒,那么真正的羽获只可能早已死去,死在了冰冷的城墙上,死在了炮火造成的冲击里。
而羽获死后去了哪儿,两种可能,一种他去了自己的世界变成了余火,另一种,人死如灯灭,魂飞魄散了无痕迹。
叶印川蓦地发出一声类似于兽吼的悲鸣,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羽获:“你一直在演戏,从苏醒过后便一直在演戏,为何选择此时告诉我真相?”
“因为我不想死。”羽获目光平静,但眸子更深处却隐藏着某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你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而明天我们就要抵达新都了,如果你告诉其他人我不是羽获,恐怕我要么被囚禁起来,要么被当成怪物活活烧死。”
上天垂怜给了他重生一次的机会,他想活下去,他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巨大的愤怒和荒谬使得叶印川险些笑起来,他望着眼前这个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人,难以形容的情绪在胸腔中来回翻涌几乎将他撕裂:“你想让我配合你?你想让我帮你圆谎?让你以羽获的身份行走于世?你做梦!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盗用了羽获身体的魂魄,凭什么享有羽获应当享有的一切!!”
“会在羽获的身体里醒来不是我的选择,你应该明白,即便我死了,羽获重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羽获依旧平静,“让我以羽获的身份活着,对谁都没有坏处。我发誓,会将他的父母当成我自己的父母一样孝顺,会将他的亲人当成我自己的亲人一样关怀,会将他的师长同窗当成我自己的师长同窗一样敬重,竭尽所能,不辱没他公子羽获的名声。假如我有任何违背誓言的地方,你再将真相公诸于世不迟。”
“痴心妄想!你滚出去,你滚出去,滚出去将羽获还……”
叶印川濒临崩溃的怒吼尚未结束,便发现自己突然完全动弹不得,汹涌的愤怒进一步攀升,面沉如水目若寒冰:“你对我做了什么!”
羽获低低叹了一声,“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走到这一步的。”他起身将庙门关了起来,然后拦腰抱起叶印川,将他放在了那张垫了毛毯的干草床上,抬手摸上了他的腰带。
叶印川既惊且怒:“你要做什么!”
羽获解开他的腰带,褪去他的衣裳,对他看到的非常满意。“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原本温柔,和善,乐观,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别人。我有个姓赵的同事经常骂我,说我是个披着圣父光环的烂好人。”
如果院长在这,一定再也认不出他。可死亡,尤其是饱浸在绝望和痛苦中的死亡显然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上一世的遭遇将他的每一根血管中都灌满了仇恨的毒液,而不幸的是,叶师兄即将成为这满腔毒液的第一位牺牲品。
他脱完了叶师兄的衣裳,转而开始脱自己的衣裳。羽获的身高和他上一世相差无几,大约是功法温养的缘故,肤色如玉骨肉匀停,流畅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又带着两分未经触碰的青涩和禁’欲感。
叶印川大概猜到了什么,从他解腰带时便扭过头不敢再看,羞愤欲死恨意滔天:“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不如杀了我!”
羽获摇摇头:“我舍不得。”他点住了叶师兄全身的穴道,这下不仅身体不能动,连咬舌都做不到。
正值青壮年的身体不经撩拨,叶师兄双目赤红,一遍又一遍道:“你若是敢,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羽获笑了笑,爬到他身上,然后调整位置一点点坐了下去。没有任何准备工作,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无比清晰,但跟曾经经历过的相必,这点痛对羽获来说当真算不了什么。
丹田内功法自动运转,无数灵气下意识涌过去愈合伤口,甚至还有十分出色的润滑作用。羽获挑挑眉,然后强行封住了自己的灵力。
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叶印川怔不能言,难以想象的感受顺着经脉一阵阵涌向四肢百骸,还不等他彻底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身上之人的动作拖向了更深的欲’海深渊。
羽获双手撑在叶印川胸口,高高仰起的下巴绷出一条性感而绝美的下颌曲线。双目闭合睫羽微颤,眼角那粒浅浅泪痣盈盈欲落,在迅速浮出皮肤的淡粉色中有种近乎妖冶的艳丽。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他知道这是犯法,倘若身处现代他甚至会以强\'奸罪被抓起来。
可是他不能杀叶师兄灭口,想要以羽获的身份活下去,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他要让叶师兄不忍心他死,他要让叶师兄舍不得他死,他要让二人之间产生旁人无法知晓的隐秘牵扯。
叶印川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他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他这个小人想赌一把,赌输了,他甘愿赴死。赌赢了,他或许还有变回原来那个自己的可能。
他俯下身,嘴唇因为疼痛和快感交织的情\'潮鲜红似血,紧紧盯着叶师兄的眼睛:“看着我,看清楚我。我不是羽获,但从今以后羽获只能是我。”
叶印川看着他,面色涨红粗喘声声,在几乎逼疯自己的欲’望中反复沉沦,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青年身上再也找不到半点羽获的痕迹。
荒庙之中,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响久久未停,快要天亮时,伴随一声低吼,叶印川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呢喃:“你那么喜欢他,能不能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抵达新都的时间被推迟了。因为羽获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三天。
叶印川恢复行动能力后原本准备亲手杀了他,却被毛毯上那一大片红红白白的痕迹定在当场。因为全程都是对方掌控,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将他伤得那么严重。
百般纠结之后他试图输入灵气为对方疗伤,但灵力将将靠近就被弹了回来:羽获竟是在自己体内设下一道屏障,拒绝所有外界的灵力,也强行封住了自己的功法。
叶印川活像是一头困兽在庙内来回奔走,恨不得捏着他的肩膀将他狠狠摇醒:你是想死吗!就算想死,这是羽获的身体,是生是死也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三天之后,羽获醒了过来。看着额头上浸了凉水的纱布,以及叶师兄明显青黑的眼圈,他心想:瞧,小人赌赢了。
抵达新都那天,万民空巷,国君带领文武百官及无涯书院的师长亲自出城迎接。
国君体恤下情,将羽获的父母也带上御撵,因此羽获跟随叶师兄将将行过礼,随后就被父母一把搂进怀里。他没有演戏,没有主动回应,完全遵循本能,别扭,僵硬,隐隐带着防备。
二老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拉着他的手慌乱无措:“怎么了,阿羽这是怎么了?我们是爹爹跟娘亲啊,怎么像是不认识了一样呢?”
动静被国君听见,亲自出声询问,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等着羽获的解释。
羽获转头看向叶师兄,目光中的内容叶印川再清楚不过:是生是死,由你抉择。
叶印川将视线收了回来,双手抱拳跪地行礼:“启禀吾王,羽获在护城之战中身受重伤,并且头部受创,对于以往的事情全然不记得。”
回到新都后的日子跟羽获想象中差不多,作为护国英雄羽获受万民敬仰,国君为表其功,特封他为一等忠勇侯,世袭罔替,赐宅邸一座,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其他牺牲的师兄弟们各有追封。
搬入新宅邸那天,无涯书院中的师兄弟们齐齐前来祝贺,在宽敞的花园里摆了五桌。羽获为战争中牺牲的师兄弟们各留了一个位子,每人过去敬了一杯酒,说了一句话,说完全都抬头看月亮,没有人掉眼泪。
酒终人散,叶师兄喝得有点多,留到最后一个。但没有走成,被羽获点住穴道,打横抱进了主卧。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羽获虽然两辈子加起来也没什么实战经验,但凭借上一世在现代社会中的丰富学习途径,各种花样轮番着来,照样将叶师兄磨得欲’仙欲’死。
第七次的时候,战事正酣时羽获忽然停下了动作,俯身盯着叶师兄的眼睛:“今天我没点你的穴道,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叶印川面色涨红,戛然而止的快感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嘴里骂了句什么,一把搂住他的腰肢翻身而上,大刀阔斧地冲撞起来。
与赵楚两国的战事彻底平息之后,羽获和叶印川在城外东华寺的后山竹林里为真正的羽获修了一座衣冠冢。
衣冠冢内除了放置一套羽获原先的衣衫、时常把玩的器物书籍和一套最珍爱的棋子,叶印川还放入了几枚玉佩的碎片。
世事真是玄妙难言。倘若当初没有他送给羽获的那枚玉佩挡住刀尖,长刀穿胸而过,这具身体必死无疑,哪怕余火穿过来恐怕也活不下去。
墓碑上刻着六个字:挚友羽获之墓。
羽获在墓前仔细摆放好祭奠的果品酒水,对叶师兄道:“再多跟我说点有关他的事吧。”
叶印川盯着墓碑,声音许久之后才响起来。
“他是无涯书院中百年间天资最为卓越之人,三岁时就被师父亲自带了回来。我长他七岁,在诸位师兄中和他年纪最为相近,因此关系较之其他人也最亲密。
他悟性高,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好,功法进度一日千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六岁时旁观素有‘圣手’之名的三师伯下棋,连师父都没看清局势,他就知道是三师伯赢了。我私下里埋头苦练全心钻研,才在绘画上稍微胜他一筹。
他性子温和,待人以诚,对谁都是一副谦和礼让的好脾气,明明一身本事无人可比,但偏偏没什么欲’望和野心。师父当着人的面时常说他胸无大志太过温吞,但实际上师兄弟们都知道,师父是打算把无涯书院的衣钵传给他的。
当日战事爆发,无涯书院应国君之诏挺身护国,他原本被分配的是保护国君安全撤离的职责,但因为在师兄弟中'功法等级最高,主动请缨守卫城门。”
十七人,在数万敌军的攻击下守了整整二十九天,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成功实现。只是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烈。
叶印川转头看向羽获,没有任何刻意比较的意思,完全只是陈述事实:“你比不上他,没有人能比得过。”
羽获并不在意,甚至十分认同这个说法。矮身单膝跪在墓碑前:“如果有机会,我真希望能和他好好认识一场。”
两人烧完香纸,又往墓前倒了两杯酒,叶印川当先站起来:“走吧。”
羽获跟在他身后往山下走,竹林里光线略暗,加上跪的时间有点长,腿脚发麻绊到一根树枝,一个踉跄就往前扑过去。
叶师兄及时转身,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怎么这么不小心。”
待羽获站稳后继续往山下走,握住他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
快要走出竹林时,羽获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隐隐绰绰的竹叶,在心中对着那座衣冠冢的主人真诚道了声谢。
无论你此刻在哪里,无论你是不是去了我的世界,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悄悄握紧了手腕上那个温暖有力的手掌,如水墨描摹的精致眉目映着日光,眼尾那粒泪痣颤了颤,漾出满眼笑意。
因为,我也要开启自己的新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