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远山天际开始微微泛着灰白时,敬老院里的老人开始陆续起床。
窗外时有人影慢悠悠地晃过,轻缓的脚步声,拐杖触地声,另夹杂着老人们千奇百怪的晨练招式在发力时产生的各种声音。嘈嘈切切,然而这却并未让人烦躁反感。
季商醒来,掀开一角窗帘。
院内几位大爷扎着马步甩开膀子哼哼哈哈地朝自己前胸后背可劲招呼。几位大妈躬身垂着手臂触电似的抖着,嘴里一呼一吸念念有词。年纪稍长一点的便靠着院子边缘静站吐纳,或者慢悠悠打着一套五禽戏,摆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比比谁撑得更久。
丁恒远坐在床边,看着季商。看晨间温和的白光给他凌乱的头发度上一层柔光,看院内老人们平淡无奇的早练让他忍俊不禁,看他回头看到自己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下去。
“小九,我要走了。”丁恒远将满腔失落制伏于皮囊之下,仍旧保持着那么一副温文尔雅之态。
“啊?”季商悠悠忽忽抓过已关机的手机,楞了楞又放了下去,回头看了一眼泛白的天空,“道路可以通行了吗?天还没大亮,这才几点?”
“院长说道路已抢通,可以通车。但电路还没恢复,信号塔也在维修当中。”丁恒远边说边站起身来,为了克制在季商蓬松的发顶薅一把的冲动,他将床头的行李包拎在手中,又抬起另一手看了看腕间的表,“六点一刻,不过我下午一点有场手术,现在必须得走了,不然来不及。”
“我送你。”季商整了整头发和衣服,随丁恒远一道出去。
丁恒远推着丁少东朝停车场走来,季商站在车旁等他。那一老一少再也回不去当初那段岁月了。仅为了大公鸡脖子上少掉的那圈毛,丁少东提着扫把半真半假地满院子追打丁恒远,但那扫帚却从未真正落到丁恒远身上。
季商想起方才出门前丁恒远跟他说过的话:“我爸本来话就不多,我妈去世后他更加少言寡语,昨天突然遇到你,可能想起了过去的事,一时没缓过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过去的事,当然是指丁思新的死,这是不可避免的,季商看到丁少东同样会想起这件事。所以昨天丁少东一语不发的冷淡态度,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季商都可以理解。
丁恒远把父亲抱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季商将轮椅折叠好,丁恒远便伸手要拎过来:“我来吧。”
季商道:“我都折好了,我来放吧,你上车去。”
“挺沉的!你手还不能太使力,落实了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行吗?”丁恒远脸上的笑容意味深远。
初见时,那只大公鸡从两人的魔爪中逃脱后。丁恒远便骑着父亲的摩托车载季商去了一趟镇上的农贸市场,点杀了一只七八斤重的大公鸡回来。季商嫌重不想拎,丁恒远便挂在车头。从那以后,丁恒远逮着机会便要嘲笑季商‘手无缚鸡之力’。
那段往事里也有敞亮快乐的地方,季商嗤地笑了出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释然:“我那是懒,你还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啊!”
季商抓着轮椅不放,丁恒远也抓着不放,两人正客客气气一派和乐地对视着,忽然都觉着手里重量突减,轻了不少。
不知何时何处冒出来的男人,冷着脸将轮椅从两人手中拎了过来,他转头看向丁恒远道:“都挺客气的。那我来吧?”
“放哪?后备箱?”
尹灏冷着脸绕开季商朝后备箱走去。一手拎着轮椅,一手在溅满泥土的后备箱下方找开关按钮。他摸索了片刻,在中间位置探到了一个圆形凸起。
刚想按下去,便听丁恒远道:“劳驾放后座,后备箱杂物太多,放不下。”
季商离后座很近,他赶紧把车门打开。尹灏这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只能算匆匆一瞥,不露情绪,季商却感觉这人的气压有些低,似乎对自己不太满意。
关好车门,季商再按压不住好奇心,对尹灏问道:“你怎么来了?”
“查案。”尹灏简单直接。
“查案?”丁恒远道,“这位是警察?”
季商忙道:“不好意思,忘记给你们介绍了。”
“这位是刑侦队警官,尹灏。”
“这位是市二院丁恒远医生。”
尹灏与丁恒远相互看了一眼,礼貌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丁恒远笑意盈盈,恍然大悟道:“我好像在新闻里见到过尹警官,真是年少有为。”
尹灏不苟言笑道:“何止在新闻里,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
丁恒远迟疑道:“两次?”
“医院一次,闲宵一次。”尹灏扯了扯嘴角,“不过丁医生可能没注意到我。”
季商目光落在两人一直粘在一起的手上,这画面怪异中透露着一丝丝不可名状的尴尬。
丁少东在车内咳嗽了两声,丁恒远这才回神松开手。
丁少东道:“恒远,该出发了,别耽误了手术时间。”
丁恒远朝季商与尹灏道:“那我先走一步。小九,待会有电了先把手机充上,我好告诉你路况,你不急可以晚点下山,安全第一。”
季商道:“好的,你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丁恒远将视线从季商脸上移开,正要开车门,尹灏叫住他,问道:“方便问一下,丁医生昨天是几点到常平敬老院的吗?”
“那会刚开始下雨。”丁恒远若有所思地看向季商,“大约是……”
季商肯定道:“中午一点半。”
丁恒远附和道:“对,我记得车载午间新闻刚结束,确实是一点半。发生什么事了吗?尹警官。”
季商也带着疑问的神情看向尹灏。
“有一对母女昨天中午从常平敬老院离开后失踪。”尹灏又道,“不过,你到达敬老院的时间与她们的时间线无重合交叉。目前看来,丁医生你可以走了。”
丁恒远愣了愣,他从尹灏那处接收到了一种闲杂人等赶紧驱离的言外之意,只好应道,“如果还有需要,小九可以联系上我。”
说完话,丁恒远开门坐到车内。
副驾驶内,带着口罩,一直置之度外,冷眼看着前方山道的丁少东,突然转头看向季商:“小九,你过来一下。”
“丁叔。”季商依言走到车窗外。
“小九啊……”丁少东颤巍巍地将手伸出窗外,季商赶紧伸手过去,被丁少东一把抓住。
丁少东声音低哑,像是十方苦楚都涌到了舌根:“哎,丁叔我以前在气头上说过的话,可不可以腆着脸请求你把它都忘了?”
“丁叔……”
丁少东继续道:“是丁叔不好,丁叔错了。你以后多和恒远见见面。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责怪你,是丁叔的错。咳……咳咳……”
丁少东说着又激动起来,收回手捂嘴咳嗽不止。
“爸,你别说了。”丁恒远蹙着眉,却不曾去看季商,只轻柔缓慢地抚着父亲的后背。
“丁叔,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忘记了。你也忘了吧。”季商说完,看向丁恒远道,“恒远哥,小心开车。”
季商目送丁恒远离开,直到车辆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而尹灏的目光却一直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季商脸上,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季商回头,恰好碰上尹灏直愣愣的眼神,但依旧不动声色地问他道:“失踪的母女是不是匡洁和易香雪?”
对于季商的洞察力,尹灏早已不再怀疑,不管如何这个男人总是一点则通推导出正确答案。
收回神识后,尹灏点了点头。张口却只问了内心所系之事:“你和丁医生很早之前就认识?”
季商颔首默认。
“有多早?”尹灏追问道,“研究生时期?本科时期?还是更早?”
季商横了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干吗?你是来查案?还是来查我?”
尹灏讪笑道:“不说算了。”
季商但笑不语,朝着院内走去。一进门才发现,小凳子竟然也来了。滞留在敬老院内的学生和小泥巴都起了床,几个人集中在院外廊下。
向超同邓登在侧面凉亭内谈话。向超神色焦急,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想是已经从邓登处知道了嫂子和侄女失踪的事。
“这次来敬老院,嫂子原本是不想来的,后来可能因为小雪闹着非要跟来,嫂子拗不过她就一起来了。我们大家在准备午餐时,大约十一点过,接近十二点,嫂子便带着小雪一起离开了。你们确定她俩失踪了吗?我嫂子以前跟朋友出去,常有不回家的经历。”
这件失踪案,虽然易香雪是未满十岁的儿童,不受二十四小时立案的时间限制,问题是她并非孤身一人,其母亲匡洁一直陪同着她。
所以警方原则上是可以暂时不予立案的,但据说疑似失踪母女的家属在警局内部托了关系,这事便层层辗转到了市局,再加上尹灏听闻后主动请缨,曹卫卫便指派了他与邓登协助调查。
邓登对向超的问题置之不理,继续问道:“匡洁离开时有没有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向超摇头:“我送她们到了敬老院门外,嫂子说有点不舒服,把车钥匙留给了我。然后自己带着小雪去前面站台,说是已经叫了网约车。我当时猜想她既然不舒服,应该是打算回家,就没多问。再说我就算问也问不着。”
邓登道:“她带着个小女孩,你好歹应该送到站台,看着人上车,把车牌号给记下吧。”
“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但她不让我跟着,我也没办法。”
季商和尹灏到达院内凉亭。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季商看得出向超在他嫂子跟前说话做事都十分小心拘谨,匡洁当着外人的尚且不给他留情面,背后想必更是没少给冷眼。所以向超不敢反驳他嫂子也在情理之中。
邓登又道:“昨天晚上六点你给家里打电话时,发现你嫂子和侄女未到家,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
“我刚刚说过,嫂子以前经常外出,整晚不回来的事曾经也发生过。再说她去什么地方,除了告诉我哥,从来不跟父母交代,更别说我了。”
尹灏走到邓登身旁,拍了拍他的肩,示意接下来的问题交给他。
尹灏道:“你手机为什么关机?”
向超看了季商一眼:“季老板去给他朋友开门,当时正下着雨,我看他没带伞便拿了伞跟过去。走得忙,忘记手机还放在兜里,就给淋湿了。回来时和大家一起帮着抬轮椅,手机又摔了一下,到现在都还开不了机。”
尹灏望向季商,季商点了点头。
“既然能借电话打回家,那这之后为什么不给你嫂子和侄女打个电话确认平安?”
“后来我跟同屋的男同学借过,但是他打游戏打没电了。”向超指了指廊下一名男同学,又看向季商道,“当时院内停电,大家都睡了,我不方便去打扰女同学。本来想尝试找季老板借电话的,但怕打扰他和丁医生休息,我就没去。”
季商心想这小孩思虑还挺周全,是个不轻易给人添麻烦的人,便笑道:“你忘了,我手机也没电了。刚插上充电器整个敬老院就断电了,我还以为是被自己给搞短路的。”
经季商提醒,向超想到昨晚停电时那赶巧的一幕,思绪被岔开,脸上神情轻松了少许。
季商莞尔,眼神下意识找到了尹灏,却见对方正拧着眉头,阴沉沉地盯着自己。
季商挑了挑眉,做口型问道:“又怎么了?”
尹灏重重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继续看着向超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向超不解道:“为什么?”
“例行调查,检测完会归还给你。我们技术组的同事还能帮你免费修复。”
“你们怀疑我?”向超原本以为警察为了寻人前来西平山找线索,这时对方要拿走他的手机,他方才回过神来。不禁急色道,“她们离开后,我连敬老院大门都没出过,暴雨毁了下山的路,所有人都困在这里。你们凭什么怀疑我?”
向超愤懑不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不白之冤,面颊缓缓充血发红。尹灏依旧坦然而视,甄别他脸部难辨真假的细微表情。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少许,邓登开始唱白脸:“同学,你不要激动,我们只是在做排查工作。匡洁和易香雪最后见到的人是你,你是目前为止可能拥有最多信息的人,我们当然要从你开始排查。再说你手机摔坏,但匡洁在这期间很有可能给你发过信息,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你说对吧?”
向超沉默片刻,起伏不止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兜里拿出手机递给邓登,低声道,“你们所有人都一样。”
“你说什么?”邓登没听清向超的话,边伸手去接手机,边随口问了一句。
向超未答话,却听尹灏道:“等一下。”
“怎么了?”
尹灏低头看着自己手机。
“曹队来消息了。家属说失踪的母女已经平安回家,这案子,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