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夹道中阴沉的水雾色被天边的晨曦渐渐淡化,从山尖到山腰,日光一点点沉浸在黄绿的树梢上。
电路还未修复,季商发动车子,用车载充电插口给一夜没开机的手机充电。手机刚开机,便收到丁恒远的信息。
相比尹灏上山时的半瘫痪路况,目前泥土滚石已经全部清理干净,悬在道路上方的信号塔正在重新固定。
季商给小泥巴发了条信息,叫她带上东西来停车场,准备打道回府。短信刚发出去,便有人在外敲响车窗。
尹灏撑着车顶,俯身看向季商。季商解了车锁,尹灏并未开门,反而示意他下车。
季商不明就里,却依旧下了车。
尹灏绕过车头,缓缓走向季商,道:“有时间吗?”
“我最多的就是时间。”季商一面自嘲,一面避开尹灏明晃晃的目光侧身看向停车场另一头。
敬老院大门内急匆匆跑出一个人来,那人远远便按了车钥匙解锁。靠边那辆白色小车的车灯闪烁了一下。向超径直拉开车门,不多久车子便开了出去。
尹灏伸手在季商眼前晃了晃:“在看什么?”
轰然的胎噪声缓缓远去,白车消失在山路弯道尽头。其实季商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探究什么。只是惯性思维作祟,他觉得神色慌张匆忙离开的向超,与一个刚得知失踪家人已经安全归家,虚惊一场后的人,这两者之间难以重合,有着参差的撕裂感。
季商回过神来,只隐约听见了尹灏问的那句‘在看什么?’。便随口敷衍:“没看什么。”
尹灏见他神游在外的思绪还未完全归位,便乘机道:“那我刚才的提议你可是答应了?”
“答应了。”季商顺嘴一说,而后又突然问道,“我答应什么了?”
“带你去个地方。”尹灏看了看季商的右臂,“我来开车,你坐副驾去。”
季商坐进车内时,尹灏正要调整驾驶位座椅。
季商忙道:“你别动,动了我调不回去。现在这个距离最完美,多一厘米少一厘米都不行。”
尹灏乖乖停了手。系好安全带后,拍了拍自己的腿,故作幽怨道:“委屈你了,我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季商嗤地笑出声来:“要脸不要?你就高出了那么一点,有什么好显摆的?我上单杠倒吊一个钟头,下来都能和你齐平。”
“就你能上单杠,我不能?”尹灏看着季商,眼里有光,嘴角带笑。虽是调笑,目光却深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季商楞了楞,半晌才道:“幼稚!”
尹灏在季商一瞬的怔愣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慌乱,于是他眼角眉梢齐齐上扬,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发动汽车。
车子缓缓开了出去,又在满面惊异的小泥巴跟前停了下来。
小泥巴委屈道:“老板,你这是要跟尹警官到哪里去?我怎么办啊?你不管我了?”
“你老板现在必须得跟我走,暂时回不去了。”尹灏指了指小泥巴身后的邓登,“但你作为一个迷路的、需要帮助的人民群众。可以让你身后那位警官送你回去。”
“老板……”小泥巴期期艾艾道,“你,你犯事了?这次真被逮捕了?”
季商哑然失笑:“你怎么老觉着我会被他逮捕?你老板我什么时候犯过事?”
小泥巴瘪了瘪嘴,嘀嘀咕咕道:“警察要带走你,不是犯事是什么?难不成要带你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还是说想跟你搞社会主义兄弟情?”
季商下意识看了尹灏一眼,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小泥巴这个有些出格的玩笑,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季商心想这人可能压根不懂小泥巴含沙射影的潜台词。
“小泥巴你给我过来,我看看你这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废料?”
季商作势伸手去勾小泥巴的脑袋,小泥巴赶紧嬉笑着往后退去,杵在背后的邓登被她狠狠踩了一脚,直疼得他原地打转,嗷嗷叫。
“袭警!你这是袭警!我告诉你倪晓同志,你要被逮捕了。”
“你威胁我?你一个人民警察,你竟然威胁我。”
“那,这样吧,我可以勉为其难和你达成和解。”
“怎么和解?”
“到闲宵后,炸几个南瓜饼给我吃吃就行。”
“哇,你这是以职务之便谋取私利啊。”
“嘿……你还懂这个。”
“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就是馋了呗。”
倪晓和邓登打打闹闹地往停车场走去,声音越来越远。尹灏重新发动车子,驶离西平山腰的这处常平敬老院。
季商约莫还记得信号塔的位置。从山下到敬老院,要经过两家民宿,而那座信号塔就坐落在这两家民宿之间。
时间大约过去十分钟。如果季商没记错的话,他们很快会经过第一家民宿。
灰白院墙在出现在山路那头时,久久一语不发的季商问了一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家属有没有说匡洁和易香雪是因为什么原因失联晚归?”
季商这话问得突然,尹灏顿了一下才道:“昨天西平山不是下雨吗?匡洁叫的车下山时半路抛锚,后来她一直没打到车,又遇到暴雨,泥石把山路冲毁,她便在西平山的一家民宿住了一晚。昨晚西平山电路瘫痪,她手机没电无法与家人取得联系。”
“果然有古怪。”季商望着逐渐拉进的民宿,腹笑道,“匡洁中午接近十二点离开敬老院,两点开始下雨,六点泥石滑坡冲毁道路。从敬老院到西平山脚只需半个小时车程,她整整六个小时都打不到车,这期间她不跟向超求助,不向家人求助,就那么滞留在陌生民宿,简直扯淡。”
尹灏抬了抬眉,慢慢踩下刹车。他将车停在民宿大门前,下车后匆匆朝民宿内走去。
几分钟后尹灏返回车内。
“怎么样?”
尹灏摇摇头:“周末两天的房间工作日就被预定完了。昨天不可能有临时订房入住的客人。我给前台看过匡洁和易香雪母女俩的照片,没人见过她们。”
“常平敬老院到暴雨冲毁路段只有这么一家民宿,如果她真的滞留在下山路上,那便只可能入住这间民宿。”
尹灏问道:“匡洁在撒谎?”
季商垂眼深思,沉默不语。向超离开时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之中,连同当时的怪异之感一起涌现。
季商眉头忽地一跳,转向尹灏意味深长道:“又或许,不是匡洁在撒谎。”
尹灏蹙眉思量少顷,会意道:“你是说家属在撒谎?匡洁和易香雪母女并没有安全回家。”
季商没有回答,只看着前方蛇形而下的灰白马路,思绪像隐藏在那尽头林间忽隐忽现的清浅轨迹一样,看不真切。
原本便是破例提前立案的案件,现在家属称失踪母女已经平安回家要求撤案,可谓皆大欢喜。
更何况曹卫卫那种凡事要实证支撑的严谨作风,单凭季商和尹灏那谈不上根据的推论,是万不可能让尹灏继续查下去的。
尹灏挂断曹卫卫的电话,看他那副神情,季商便知道了结果。
不过,这结果也在季商意料之中:“曹队这样决定有她的理由,这只是我单方面推论而已,确实也不能因为我几句话就浪费警力和资源。”
话虽如此说,但季商也明白,尹灏和他不同。那怕嗅到一丁点不合逻辑的阴谋味,尹灏便会咬住不放。
要劝慰尹灏没那么容易,季商开始挖空心思去驳毁自己先前的言论。
“案子撤了就撤了,你别多想。不管是家属在撒谎,还是匡洁在撒谎。总之撒谎的原因有很多种,匡洁母女依然失踪这种猜测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这世上还有种人,天生就爱撒谎。你问他午饭吃什么,即使吃了饺子他也能说成面条,不撒谎他就浑身难受,没那么多阴谋论。”
季商想起了那个把谎言当作家常便饭的人。明明刚交过女朋友却偏要说自己天生喜欢同性。明明奔着猎奇玩玩的心态,却硬把自己包装成一副痴心汉模样。
幸好离开学校的前一晚有人帮季商出了口恶气,那招锁喉与抱摔,他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叫好。
只是尹灏那晚醉得彻底,到如今对当日的事似乎依然没有记忆,不过季商觉得这对尹灏来说应当算好事,免得他平白无故恶心一回。
季商想到这里便莫名觉得烦躁,明明自己才是被冒犯的人,现在却反过头来担心尹灏恶心不恶心。还他妈真是一副热心肠。
季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声,转头扶额看着窗外。
见季商情绪突变,尹灏这厢会错了意,他伸手在季商眼前打了个响指,游刃有余道:“你别着急,也先别费尽心机忙着拆自己台。立案中队民警调阅了常平山的监控视频,虽然撤案了,但视频还在,我叫他发给我看看,我们查一查便清楚了。”
还真是锲而不舍,走直路不带拐弯的钢铁大直男。这追根究底的劲头可真是贯彻得十分彻底,不过季商这会甭说夸他了,压根就不想搭理他。
经过抢修路段,尹灏放缓车速。路面还残留淤泥和小碎石,山崖壁裸露的黄土上覆盖了一层加固网,折断的树木被集中清理至马路一侧。
悬崖往上,信号塔混迹在树林间露出一角,几个黄衣抢险队员正在用角架给信号塔做加固处理。
“信号塔都扛不住,昨晚西平山的风雨可真够大的!”
季商跟自己生的闷气,转眼已经烟消云散:“一整晚闪电打雷,就没消停过。”
“你没睡好?”尹灏迟疑问道。
“倒头便睡。衣服都没来得急脱。”季商睨着尹灏,挑眉弹舌。
尹灏听到这话,心底莫名一松,彻底舒眉展眼地笑了。
季商又小声道:“真是奇怪。”
早晨小泥巴把前夜情形描述得惊心动魄,但季商自己却始终没有几分清晰真切的记忆。雷雨交加的整夜里季商只惊醒了一次,昨晚可以说是很长时间以来,季商睡得最好的一晚,好到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季商拉下挡光板内的镜子,厚着面皮孤风自赏道:“我这状态挺好啊,哪里像没睡好了?”
尹灏匆忙斜了季商一眼:“不是很多人怕打雷闪电吗?我小心假设了一下,你是其中一员。”
“你这是毫无根据的瞎猜。”季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是白了点,但五官轮廓都挺硬朗锐利,为什么大家都不带眼睛当他是个小白脸。
小时候便算了,佯装怕雷声、怕闪电,这样可以不用和丁恒远分床睡。但如今自己都快到而立之年了,怎么还被一个愣头青这样怀疑,简直是对他阳刚之气的极大侮辱。
“等查清楚秦志杰的案子,我一定要去趟三亚。”季商把遮光板重重推了上去。
在这样插科打诨的聊天氛围中,季商竟然还记得秦志杰的案件,尹灏不禁有些感慨与感动。
他怔了怔,半真半假道:“去三亚旅行?带上我啊,学长。”
季商嗤笑道:“我去晒黑,你去干吗?”
“我去给你当参照物,你可以照着我这个肤色来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