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勋并未向人多的城中心逃窜。
尹灏驾车咬着韩勋的车屁股或者并行警告,但韩勋一直没有停车的迹象。起初道路上还有不少来往车辆,尹灏不敢贸然动作,怕给过往车辆造成事故。
追了大约五六公里,尹灏见路段暂无其他车辆,便将韩勋的车逼停在一处弯道之上。
韩勋的车撞上路旁的树,被尹灏制服时,额面撞击下产生的伤口不停往外渗着血珠。
季商这才看清韩勋的脸。这是一张尚算英俊的面容,分开来每一处五官都堪称周正,但放到一处便显得死气沉沉,颓丧不已,让人没有想接近的欲望。
韩勋还未到而立之年,但眉间的纹路却比同龄人深刻许多,或者说那纹路已经被经年日久的情绪刻进了肌肤骨骼里,不管眼下的他放松或者紧张,眉间的皱纹丝毫都不曾消去。
像是在控诉、在抗拒、在苦挨、在求之却不得。
被尹灏截停控制后,韩勋并未挣扎。为防止他跳车,季商与他一起坐在后座。
季商偏头看着韩勋,想到曾经丁思新对这个人的形容,不禁唏嘘不已。
韩勋也抬眼看向季商,血液凝固的脸上,神情十分坦然,或者形容为放松更为贴切。但这神情对于一个半小时前还驾车逃窜的嫌疑人而言,是如此格格不入。
尹灏隶属云盘市公安局,他在宁安市没有执法权,为防韩勋不配合,他前往宁安市前便申请了跨区传唤证。
在等待灵溪县公安局民警赶到期间,季商忍不住试探着问过韩勋几个问题,对方均是一字不答沉默以对。
季商原本猜测韩勋对警方异地办案流程并不陌生,所以拒绝回答他和尹灏的单独提问,谁知到了灵溪县公安局内,韩勋依旧缄口无言,仿佛被人割了舌头。
他明目张胆地看着询问室内的钟表,仿佛在提醒尹灏与季商,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此处离开。
曹卫卫亲自给灵溪县公安局局长致电,当地警方以韩勋拒不配合问话为由,将韩勋暂时牵制在公安局内,但也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
从汽修店复印的修车记录,以及韩勋逃离时驾驶的车辆号牌已经发往云盘市刑侦队,整个专案组的人全都暂停手里工作,集中火力、分秒必争地对尹灏发来的车辆信息进行排查。
在专案组成员忙得人仰马翻之时,季商与尹灏一起去了此行另一个目的地。
因为需要跨区调取资料,号称要将张闯祖辈三代查个底朝天的邓登警官,至今并无所获。
前一晚到达花台村时,季商简单问过村长和其他几个村名,但因为时间太久,大家回忆后大多说法不一。
“哦,丁家姑娘去世那年啊。吴英姿家确实来过几个男孩。”
“几个?好像是三个吧。还是多少个?”
“不对,就一个吧,我还看到过那孩子在田地里掰玉米。”
村长笑着驳斥道:“不止,不止,你们记错了。至少五六个,其中有个男孩和丁家姑娘还走得挺近的,成天往她家跑。”
季商心想,村长你老哪里来的自信,成天往丁家跑的明明是我。
村里人都很热心,但苦于那一年丁思新的死太过震撼,谁还会记得邻居家来了几个客人。
几小时后季商尹灏来到了灵溪县敬老院,在敬老院内季商见到了那个十多年前经常到外婆侯素珍家串门的吴英姿老人。
村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敬老院内看望花台村的老人,前日他只告诉季商,吴英姿近几个月身体状态略有下滑。可当季商真正亲眼见到吴英姿本人时,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
吴英姿那状态岂止略有下滑,简直称得上朝不保夕,指不定当晚闭上眼睛,第二天便醒不过来了。
老年人大多耳朵不灵敏,季商提着嗓子跟吴英姿讲了半天话。吴英姿那双浑浊的眼珠才缓慢地转动起来,在季商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个回合后,突地发出了些许微末的光芒。随即吴英姿却垂下眼皮,哆哆嗦嗦小声念叨着什么。
尹灏靠近仔细一听。
“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老了,不记得了……”
吴英姿那神情不像是想不起,反而像是怕想起什么似的。但季商与尹灏无计可施,毕竟他俩又不能逼迫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
这处敬老院与常平山敬老院内的情况大致相近,以孤寡老人居多。院内不常有外人、特别是季商他俩这样的年轻人前来。于是季商便被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拦下,下了几回合象棋。
季商这人聪明晓理,自成风度,对待老人尤其宽容有耐心。同他下象棋那位老爷子被哄得心情大好,便好心问了问他来找吴英姿的原因。
季商从老人这处得到了一个让他为之振奋的线索。
吴英姿以前唠嗑时提起过,她讲自己其实并不姓吴,因为很小的时候被姓吴这家抱回去养,所以才改姓吴。
她原生家庭是张姓,吴英姿上面还有姐姐。家里想生儿子,却未料及又生了一个女娃,于是刚出生不久的吴英姿便到了吴家。
后来张家发达了,有动过将吴英姿领回去的念头,但她说父亲走上了从政的道路。如果叫人查出来曾经有弃养子女的黑历史,恐危机仕途,所以直到最后张家也并未认回吴英姿。但据吴英姿自己讲,私底下还保持着来往,特别是她的姐姐,经常偷偷去看她,给她钱。
吴英姿说自己原则上算不得孤寡老人,是因为张家弟弟虽早逝,但姐姐的女儿很有出息,老公好像是做官的,又似乎是经商的,反正人丁兴旺,门楣耀光。
季商尹灏匆忙赶回花台村,由村长领着找到了一位与吴英姿年龄相仿的老人,费了一番口舌与耐心,才从几个老人口中将敬老院得来的信息又证实了几分。
但以往大家都认为吴英姿出于虚荣而撒谎,谁都没在意她的话,所以吴英姿口中的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这个张家到底是灵溪县上千户张姓人家里的哪一户,暂时并未查证。
灵溪县公安局里,韩勋坐得像一座泥塑的雕像。他看着时间分秒过去,距离开时间愈来愈近的他,却并未表现出半点放松,反而仿佛越是临近,越是让他不安。
花台村里,季商一个人站在小屋外。
从远处山坡,到天空,再至村里的一方方池塘,全都在这一日落幕前,被突然出现的火烧云浇透。
那处被改建公园、丁思新的遇害之地,也被云层包围着,像开了满山向日葵,又像直冲天际的火焰。
独自离开的尹灏,从远处的步行道上走来,还远到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时,季商便认出了他。
季商见他走路姿态有些与平常不同,双手还背在身后,便不由笑了起来。
方才重重愁绪都烟消云散。
“你去那儿了?”季商又笑着问:“干什么去了?等会被村里的姑娘绑去做上门女婿,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做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
尹灏笑着来到季商身边,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束花,杂乱无章的一捧淡粉色月季。
尹灏将花朝季商身前递了递,道:“老村长家花坛里摘的。这个月份没有樱桃花,这种月季与樱桃花颜色接近,只能凑合一下。”
收花这事,次数多了也就产生了惯性。季商很自然接过花来,有些不解道:“樱桃花?”
“不是送你的。”尹灏指了指远处的山坡,询问道:“我陪你去看看?”
季商怔愣了少许才反应过来,他在书里形容丁思新像六月的樱桃一般甜。这一点细枝末节,尹灏也帮他记着。
月季褐色的枝干上有不少淡黄色的凹陷,原本生着花刺的地方都被拔去了刺。
季商摩挲着被拔除花刺的细枝,觉得自己心头那根刺,也被尹灏一天天磨平了。
那些覆车之鉴,那些他给自己立下的屏障,在这一刻,在季商心里淡化瓦解。尽管他仍旧不能肯定,眼前这个人能否给他所求的长久,会否又是一次对方短暂的猎奇之旅,最终一样无疾而终。
但如果,对象是尹灏,他愿意再尝试一次。
“走吧。”季商拉住尹灏的手,“让思新认识一下你。”
这是季商第一次这样拉尹灏的手,不是安抚性质,也没有一触即放。
尹灏脑里嗡嗡响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季商即将松手前,反客为主地握住季商的手。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脑子里却像高速前进的列车被拉了道闸一般,顺着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拐了过去。
“你介绍我给丁思新认识?”尹灏没头没脑道:“她会不会一生气晚上来找我算账啊?她可是丁恒远的妹妹。”
“我这,我这算不算横刀夺爱啊?”尹灏捏了捏季商的手心,嘴上说着横刀夺爱,面上却无丝毫羞愧之色。
季商抽出手,撂下尹灏自己走了:“你大爷我单身,你夺个屁的爱!”
“还有啊!”季商转身,指了指尹灏:“我认识恒远哥之前,我和思新就是朋友了,你不要小瞧她。”
季商说完便走,尹灏追过去拉住季商的手:“季大爷,不带你这么不负责的啊,手都拉了,还单身?”
“两个大男人拉拉手怎么了?又不会怀孕。”季商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模样。
“渣男语录啊!”
季商甩开他,道:“滚一边去。”
尹灏又伸手过去,紧紧抓住季商,死皮赖脸道:“别甩开我,这花台村我不熟。迷了路还好,万一被哪家姑娘捡了。你还得上门来抢,都是乡里乡亲的,到时候为了我撕破脸,多不合适啊。”
两人走在池塘间的小道上,朝着曾经那片向日葵花田而去。火烧云褪去了不少,不再浓烈灼目,更显温柔和煦。
季商没再挣脱尹灏的手,虽然他依旧嘴硬:“放心,我肯定会上门,但我不抢,我给你俩包一个大红包。”
尹灏问:“你给我包多大红包?”
“这么厚一叠,每张面值十个亿,你敢不敢要?”
“你给什么我都敢要。”
“你,你是不是傻啊?你是怎么考上警校的?你是怎么打破我的射击记录的?你家是不是给你花钱作假了?”
“我破了你的射击记录?什么时候的事?”选修课程与体能课程尹灏获得过不少奖项,但早被他抛诸脑后。
“我研一,你大二那年。你连这事都记不得。尹灏,你当时铁定作弊了。”季商哼了一声,抽出手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那意思是,我,季商,现在仍然是公大射击记录保持者。”
季商单方面夺回王座,喜不自胜。尹灏却在听到第一句时,便开始天马行空:“你研一就认识我了?记得我打破了你射击记录,还有,你上次还说我拿过五千米长跑冠军。”
季商心道:“失策啊!”
尹灏心花怒放:“学长,你暗恋我这么多年。怪不得在云盘第一次见,你就只和我握手,还说想被我逮捕。”
“我暗恋你大爷!”
“不行,我大爷不行!谁大爷都不行!”
“……”
晚来闷热的池塘里,时有几只鱼跃出水面。但很快便被季商的咆哮声吓得躲进水里。
人类好奇怪,拉着手,捧着花,却要吵架。不过更奇怪的是,他们看似争执不休,脸上却尽是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尹灏想站在花台村最高的山顶,大声呐喊:“我脱单了!!!和季商!!!”
季商按了按尹灏:“低调,秀恩爱死得快!”
作者懵逼:这俩难道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以往暗搓搓秀我一脸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