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闻人重天没有等到姬清长大, 就先等来了分别。
刹魂教每一代弟子, 到了合适的年龄就要下山去俗世历练,十六七岁就是合适的时候。
闻人重天猝不及防听到名单里自己的名字,立刻望向负责此事的几位长老。
这是教中大事,五部主事长老除了一贯不显露人前的曲晚词, 全部都在场。
闻人重天并未拜在这四位长老的任何一个门下, 按理来说,除了他的师父,没有人能做他的主。
闻人重天站出来,恭敬行礼,头却没有低下去半分, 暗蓝的眼睛平平的扫过端坐尊位的四位长老:“请问,诸位长老是不是弄错了?”
他回来教中才不到两年, 要说下山历练, 那也算是早所有人之前就已经历练十四年了,还不够吗?
端坐高位的黎长老闻声, 侧首朝闻人重天“看”来。他的眼睛被一层白色的锦缎蒙着, 也不知道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据说,黎长老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会睁开眼睛。
尽管如此,执掌朱雀离火的黎灿,却是五部里作风最桀骜狂妄的一位。就和他面相一样,薄唇凤眼,不怒自威。就算蒙着眼睛神情不动丝毫, 脸上每一寸都写着尊贵倨傲。
沐云戬的骄横傲慢到了黎灿面前,就成了没长成的小奶猫。这也难怪,黎灿是宁国长公主之子,父亲是中原皇族,真正的天潢贵胄。
若不是黎灿晚生了几年,现任教主又是那样一副秉性,很难说刹魂教会是谁的天下。
即便有这位霸道凶残的教主压着,很多外人第一次见到离部长老黎灿,也都会误以为他就是刹魂教的教主。包括教内很多人也在猜,黎灿若是和教主交手,谁会赢?
有黎灿在的地方,其余几位长老都会自觉不自觉的降低存在感。
像闻人重天这样直接站出来当面质问,无疑是直撄其锋,可谓是勇气可嘉了。
黎灿薄唇微启,淡淡的说道:“许久没回来,教中新添了不少人才。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觉得我弄错了。”
他虽口吻云淡风轻,座下的人听着却不知怎的就怕冷似得直打颤,无意识间受了这威压。
闻人重天无动于衷,冷静平平的说:“坤部长老曲晚词座下弟子,闻人重天。重天归来教中不到两年,师父曾说过,许我在刹魂山多留几年,自行决定下山时间。”
黎灿绷直的唇线忽然便软化了几分:“姓闻人,那位左护法家的孩子?你生得也好看吗?”
闻人重天脸色霎时一片森寒,冷冷的望着他。
黎灿身旁站着离部的护阵长老,低头在他耳边恭敬的言语了几句。
黎灿脸上笑意一闪而逝,看不分明:“你说的也有道理,但名单定了也公布了,便是教主也点了头的。若要更改,便让曲晚词亲自来跟我说。退下吧,看在你生得好看的份上,以下犯上的罪过我就不罚了。”他的声音似是带了点温度,却是说一不二。
闻人重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的把这个人看进眼里,脸上平静冰冷得可怕。
……
姬清走进曲水阁,冲着门口守卫的弟子点头回礼。鹿长泽忽然派弟子招请他过来,也不说是什么事。
“阿泽。”姬清一面叫着他的名字,一面随意的走了进去。
鹿长泽中原武林出生,坎部的内里也布置得仿若江南园林,书籍众多。
姬清穿过几座书架,忽然听到一个阴煞难辨的声音说道:“你寻常就是这么目无尊长称呼长老的吗?”
姬清眼波微动,脚下却不徐不缓保持着原来的节奏,唇边自然的露一抹笑意:“参见教主。在外自然是尊称的长老,私下里亲近,鹿长老年纪又不老,这才这么唤他。教主若是不高兴,我改了就是了。”
坐在主位上的人穿着黑红镶边的衣服,眉目浓烈,如肆意泼墨渲染的写意,明明并无遮掩,却叫人看不清记不住他的长相。像一捧静默燃烧的烈焰,更像一朵妖异暗黑的魂花。
这就是刹魂教的教主,姬封。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不说,忽然叫人见了,也陡然生出一股敬畏惧怕来。就像人天生畏惧死亡的危险。
眼下,那个人显然并不高兴,森冷的说道:“你叫我什么?”
姬清站在十步远的位置停下,少年青稚的面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望着他,眸光清润如泉水:“你以教主的身份待我,我自然以少教主的身份回你。”
那人拂袖冷哼一声:“逆子。”心下复杂难辨。
姬清浅浅的笑了,柔软的唇角翘起,眼中盈着一捧暖意,慢慢走向他。似是感觉不到丝毫排斥寒意,轻轻的握住他的手,在他的脚边单膝跪地,像一个正常的亲近撒娇父母的少年一样,伏在他的膝上,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全然的放松亲昵。
少年清澈的声音,孺慕的说:“现在这样,就是孩子对父亲了。您终于来看我了。”
姬封的手放在他的头上,却是一动不动。只觉得膝上的这孩子竟是这般脆弱,指间稍微一用力就会彻底消失。
“起来。”姬封说。
姬清睁开眼,顺从他的话抬起头,身体还是半跪在他身前,扶着他的膝仰望。眼中温暖柔软的光泽慢慢消散。并不伤心,就像从未失望一般。他的唇角自然的翘着,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是,教主。”姬清说。
就像一条天然徜徉着浮光的泉水,少年即便没有任何表情,也像沁着三分软和笑意。
姬封心头一梗:“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你。”
姬清仰头看着他,唇边的笑意里有几分神秘的幽隐,眼眸并不清澈也不单纯:“我知道,教主怀疑我不是你的孩子。这不是秘密,很多人都清楚。”
谁让古代没有亲子鉴定呢。
十六年前,姬封的孩子刚出生不久,他就遭遇仇家围杀,孩子也被人抢走了。
三年后,姬封养好伤出关,杀回中原复仇。灭到最后一家的时候,当年参与围杀他的一个女人疯疯癫癫说,知道他的孩子在哪里。
一岁大的姬清被从冰棺里拖出来,扔到姬封面前,被他接住。
姬清睁开眼的时候就是那一幕,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女人嘻嘻笑着:“我要你痛苦一辈子,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随即便自尽身亡。
……
姬封眉目肃杀:“年龄不对。”
但即便年龄对,刚出生就丢失的孩子,怎么证明是你的?自己都可能没看清一眼。
姬清温和的望着他:“这天下有很多邪术,都是可以暂时停住一个生命的时间。”
姬封神情冷凝,呼吸微微紊乱:“你没有魂花。你甚至可能没有我们刹魂族的血脉。”
从教典有记载开始起,出自刹魂山的血脉,三代内成年之前额头会渐渐生出魂花。这是山神提醒,生有魂花的孩子必须回到刹魂山来,得到山神的庇佑。
实际上,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修行的功法和血脉继承里,只有霜雪覆盖的刹魂山的风水,适合他们突破。
待到成年,魂花会合拢成一条细长的一瓣。只有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再度盛开。
如果一个人说把魂花送给你,那就相当于,是把自己的灵魂和余生的悲喜都交给你。
“但你还是把我抱回去了,并且告诉别人,这是你的孩子。”姬清重新枕在他的膝上,这一次却偏头望着他,笑容轻盈纯洁,却仿佛一种幽隐的蛊惑。
姬封抬眉,幽冷的望着他。是的,人人都畏惧称作霸道凶残的魔教教主,却竟然抱回来一个很可能是仇人之子的婴孩,还让人叫他少教主,养大了他。
姬封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不可能是我的孩子。”还有一个不可说的原因。
姬清蹭蹭他的手指,眼中似有若无的笑:“重要的是你信不信。血缘关系并不重要,是不是也无意义。我已经在这里十三年了,你不信,我还是少教主。你信,我还可以是你的孩子。”
这话不错,姬封每一次见到他,看见他笑着不怕生的亲近自己,也会这么想。
可是,一旦离开他,那股暴戾憎恨的想法就会再度出现,并且愈演愈烈。
仇人的孩子,他的孩子。
不见他的时候,姬封憎恨厌恶着他。见了,却要情不自禁生出怜爱来。便是听见别人说了什么,也会忍不住挂心。
所以,他只能放任不管,疏离冷漠,等时间来决定一切。
但这是以前。如果,如果现在有一个更像他孩子的人出现了呢?
哪里都符合,包括不可以说出去给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姬清,怎么办?
是不是,只剩下一个仇人孩子的选项了?
姬清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慢慢离开他的膝盖,脸上纯真孺慕的笑容还是淡淡的不散。
有一种奇异的危险的预感笼罩了他。
每一次见姬封都是这样的,这个人总是阴晴不定,跟他交流就像在玩一个地下岩溶的冒险游戏。
明明感觉到危险,姬封对他的态度却似乎软化了些,手指抚着他的头发脸颊:“你说的对,信不信,比是不是重要。”
姬清眼中绽放一点明媚的惊喜,却又似乎因为不敢置信而克制微颤:“父亲。”
姬封眉目放肆肃杀的写意,似是微微添了一笔暖意,对他张开手:“来我这里。”
这是姬封第一次对他这么亲近,主动想要拥抱他,像是和解。
姬清却没有动。迟疑,犹豫,总是带着点笑意的眼眸里反而露出些不知所措来。
就像人对渴望已久的海市蜃楼反倒不敢置信,心生忧怖畏惧来。
姬封没有责怪他,淡淡的温存说:“是我以前对你太坏了吗?”
他主动倾身揽住了姬清,姬清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神一瞬冰冷。
姬封抱得并不紧,就像是怕稍稍用力会捂死一只蝴蝶:“别怕,以后父亲会待你好。”
怀里的少年轻轻的说:“武功也会教我吗?”
姬封抚着他的背:“这门武功有限制和弊端,你若是不怕想学也可以,我亲自教你。不过,如果你想坐稳少教主的位置,闻人家那孩子你最好不要和他太亲近了。左护法闻人枢当年的事,牵扯的人很多,还不是你能知道的。”
姬清唇角微动,眼神冷淡疏离:“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