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还没有露出寿元将尽, 修行进入瓶颈的征兆前, 师门内曾经有过一场对话。
叶安问:“一个人要如何, 才能让世事变化顺应自己的心意发展?”
云非狸说:“祈祷因果循环,固守己心,寄希望天道公正,惩恶扬善, 如何?”
师尊阖眼微笑:“可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你的困厄悲绝不公,于天地而言微不足道,不过沧海一粟,刹那光影。天道于万物是公正,于一人却未必。”
晏小瓷说:“那修行己身之强盛, 替天道执牛耳,站在万万人之上, 无敌于天下, 如何?”
师尊颌首,似笑非笑:“这是凡人最易走成的霸道。但倘若万万人的愿望与你相悖呢?一个人如何对抗?”
“那就更强, 强到无可匹敌。所有的一切都超脱身后, 时间、法则都无法追上我,困缚我。”萧问水果决地说。
师尊睁开眼睛,目光隽永包容地注视着他,平静地说:“可以。但很难。若是如此,便是成神不远。凡人能做到的,你可见过一人?”
“我可以, 我一定可以。”
……
“是,你一定可以。”萧问水不断地告诉自己。
萧问水生来就不同于这世间任何一人,不入轮回,不断的凝聚更强的法身。
纵使每一次忘记一切,从头再来,也坚信不移。
这个人生来颠沛流离,一无所有,一旦拥有一点尘世温暖,便紧抓不放。
对外好战狠绝,犹如孤狼,内里却纯白简单,柔软至极。
对这些师弟师妹,看似亲近不足,总有些独来独往,心里却是将他们放得极重。
他自己伤了冷了,并不在意,云非狸只要委屈要哭,他就觉得自责不忍,想要叫她开心;
他自己修行困顿,悟不到大道门槛,从不在意。叶安资质所限,无缘仙途,他反而比叶安自己更难接受。不断找来各种灵药,想要更改叶安的命运;
晏小瓷失了一只弹琴的手臂,自己觉得放下。萧问水却暗自下山,把那些欺她负她的人,隔三差五挑战一遍。纵使次次惨赢,也要他们同样试试道心受阻的滋味。
可有些事情,却是再强大也无能为力的。
叶安本就是根骨普通的凡人,就算勉强跻身修行之道,终于还是抵不过生老病死。
叶安聪慧不执,悟性非凡,坦然面对自身的命运。只是不愿师尊见到他衰老难看的样子,也不愿萧问水执念太过,便飘然而去。
就像许多动物,会独自静悄悄的死在野外。
晏小瓷只比叶安更聪慧,她仙缘不浅,却偏执高傲。
当年凡尘种种恩怨,耿耿于怀阻她道心。晏小瓷便拼着失却一只手臂,断俗缘情仇,落得修行之路困厄。
身边的人各自有各自的路和苦,萧问水却只能眼看着他们挣扎或沦陷,拼却一切也无法拉一把。
……
如今,有人找上门来,扬言:三日内萧问水不死,就血洗宗门。
那个男人比他们师尊还要强,不可战胜。
因为他,那个人还欺骗了云非狸。
萧问水睁着清澈无垢的眼眸,迷茫地问师尊:“是不是因为我,大家才遭遇不幸?”
如果他不那么偏执,叶安会不会就不离开了,也不会被害。
如果他不是那么好战,引着晏小瓷也好斗,越发心高气傲,或许就不会断一只手臂。
如果他不是一心想着为晏小瓷报仇,受伤霸占着师尊不放,云非狸就不会寂寞孤独,跑下山被人骗。
萧问水一无所有太久,天煞孤星的命格悬在他的头顶。
他自己越强,越觉得对身边的人有责任。别人受了苦,若是他不能分担,便像亏欠了。
师尊不答,只是招招手要他过来。抚着他的头,让他抵靠着自己的肩膀:“这么在意天煞孤星吗?师尊也会想的,是不是因为我,你才遭遇这么多不幸。”
“不会。”萧问水抱紧那个人的腰,睁大眼睛,“遇见师尊,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晏小瓷单手抱琴,总是冷傲的面容显得云淡风轻,淡淡一笑:“也是我的荣幸。”
否则,她便要被自己的亲人送去做一个低阶的炉鼎,和许多无知无觉的男女,终日为一个不堪的男人,争斗算计,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
云非狸见到晏小瓷苍白的面容展颜,也终于眉眼舒展:“遇见师尊,遇见师姐师兄,我也觉得这一生好极了。”
赴死当如赴生。
若是和自己喜欢亲爱的人们一起,便是哪里都去得了。
……
十方殿主何等样的神明,便是一方天道于他眼中也不过尔尔。
他的辖区领域,勾连各界生死轮回。生之外的阴影,便是他的疆域。
更何况,这个叫无意的神明,显然还在十方殿主之上。
姬清在他的领域内行事,他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好,若是执意出手,几乎无人能有还手之力。
无意的手从萧问水的心口穿过,随意的甩了甩手上的血迹,望着姬清的眉眼含情脉脉:“你果然对这些人并无感情,何苦激怒我?难道,你喜欢我为你犯下杀戮罪孽?真是个无情又可怕的魔王。”
被他逼到佛寺殿内的姬清,脸上的神情从始至终无动于衷。仿佛玉雕的神像,无欲无情,不喜不悲。
他三日前盛怒宣言的时候,那人的眼底也只是微微一冷。
今日他一路杀过来,这个人也只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没有更多的伤心愤怒。
无意从一开始怒火中烧的神情,便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的嗔怪宠溺。
他的眉眼张扬魅惑,混杂了一点肆意无辜,满手鲜血又满目爱怜,比之神明更像危险怕人至极的魔物。
踩着一地尸体过来,毫不在意地抚上姬清皎洁冷淡的脸,把萧问水的血抹到姬清的眼角唇瓣。
英俊低沉的面容上,悬珠似得眸中沉沉爱怜迷恋。勾唇含笑,吐息若即若离,呢喃:“可是,谁叫我这么喜欢你呢?你对他们越冷漠无情,越坏越邪恶,我越开心呢。”
他抚摸着那冷淡华美的眉眼,俯身去亲吻那带血的罪恶,却被对方微微退开。
“怎么这么冷淡?不过是些终将轮回消散的凡人,为了你,神都杀得。”
姬清长眉下压,眸光清寂,似笑非笑:“你杀了我的人,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不成?”
无意喟叹一声,手指按在姬清的心口:“你看,你根本就没有心。难道还会真的为这些人伤心,跟我为敌吗?”
姬清挥开他的手,抱着萧问水的尸体,一路向外走去:“你若不是早就视我为敌,我又怎么会置身这个必死之局内?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束手就擒,不到结局,就想再玩下去。游戏一旦开始,就由不得你了。”
无意束手而立,看着手指上那人的余温,眼中晦涩明灭:“你已经一败涂地了,继续下去,只会越输越惨,我是在救你。”
斩厄刀下,姬清虽然没有魂飞魄散,每一刀下去,魔王领域内那些信徒与他之间的因果业债也会被斩断消失。
失去信徒,姬清的能力在不断的消失,境界也在不断的倒退,只会越来越弱。
这是无意亲手布下的局,萧问水与姬清一开始就注定不死不休,互为生死。
最好的结果就是萧问水道心破灭,姬清境界倒退。最坏的结果,萧问水踏着姬清飞升,姬清彻底身死陨落。
无意不明白,姬清应该早就知道的,为什么却还是对萧问水次次留手,甚至不惜欺骗他?
姬清并不回头:“看来你并不了解我,我只喜欢赢,生死无所谓。不需要被拯救。”
“真是自负狂妄,”无意眼眸暗沉,唇边笑容更甚,挑眉勾唇,“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你无可奈何求我的样子。”
无意看不出姬清还有什么生机,却也猜不到这个人的疯狂。不过落到他手里,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就是了。
无意眸光兴奋明亮,一字一顿:“下一次,我不会留手。”
“我等你。”姬清淡淡的说,消失在佛寺外。
……
姬清在想什么?
无意一开始就在假借十方殿主的身份引诱姬清入局,只要入了这局,就再也不可能脱身。随后,自觉早已胜券在握的无意,才开始慢慢按捺不住,走到姬清面前。
他自然想不到,以有心算无心,从一开始就步入死局的姬清,到了现在,还能怎么赢?
无意却不知道,姬清的反击布局,未必是从察觉到他之后才开始的。
最好的谎话是九分真,掺一分假。
所有人都知道,萧问水要飞升只有一条路,就是姬清彻底死在斩厄刀下,无可更改。
所有人也都觉得,魔王怎么可能是不求回报,舍己为人的圣人?为求生路,自然不会自寻死路。
所以,姬清对十方殿主说:为今之计,要么萧问水道心破灭,要么自己身死道消。他与萧问水已然不死不休,双方只能存一个。他只能杀了萧问水的法身,毁他道心。
这决定合情合理,也是姬清唯一能走的路。更是十方殿主本就想要他走的路。
可是,在十方殿主看不到的渡情城里,姬清却对那喀索斯说:他应了这件事,就一定会让萧问水斩厄飞升。
说要与萧问水不死不休的人,是姬清。
说必要萧问水斩厄飞升的人,还是姬清。
若是当初,十方殿主能用溯回镜看到渡情城里的情景,看着孔雀公子与萧问水反目成仇互杀的那一幕,说不得就会察觉到事情有所不对。
萧问水说“即便是孔雀也照杀不误”的绝情的话,就像是被人有意无意引导出来的。他的行为与言语恰恰相反,绝不可能真的杀孔雀。
连修行斩厄无我之道的圣君都知道,萧问水会做的选择。身为欲望魔王的孔雀公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反而似是真的无可奈何,慌乱之间被逼先下手为强?
分明只差半步就能摧毁萧问水的道心,却反而借由姬清杀死法身,坚定圣君杀他的决心。怎么可能是欲望魔王会做的蠢事?
可惜那是渡情城,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十方殿主看到的,只能是姬清想让他看的。
举刀的是圣君,做决定的是圣君。但他的一举一动却都在姬清的掌控中,姬清想要他做什么,他就恰恰做了什么。
就像姬清对那喀索斯说的那样,不是萧问水要杀姬清,是姬清要萧问水杀他。
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戏,你说,又是给谁看的呢?还能是给谁看的?
还有更多水面之下,未曾露出的布局……
每一个萧问水在姬清的面前都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每每阴差阳错赢了的人却都是圣君。这局为何还会不断越陷越深?
因为,这局生死棋局里,魔王的对手和敌人,从来就不是萧问水。
而是一个可怕的,看不见也不知道来历,更不清楚目的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