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无声, 星辰不言
赵知颐和孟则在人声鼎沸的寂静之处接吻。
这不算漫长的二十年里,他似乎总要考虑很多事情,如何反抗父亲的殴打, 如何安抚母亲的恐慌,怎么挣钱,怎么活着, 无时无刻不在操心这些琐碎又麻烦的事,就连睡梦之中也不得喘息。
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
“冷吗?”孟则摸了摸他的脖颈, “凌晨这里风更大, 我们先下去。”
赵知颐点头, 孟则拉着他的手下楼,赵知颐道:“你说你小时候来过这里?”
“嗯。”孟则说:“很小的时候, 跟我妈一起来的,那时候她还没有生病,带我来这里看日出。凌晨四点我们就来了,结果那天下雨,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太阳。”
赵知颐莞尔, “没有看天气预报么?”
“这才是让她郁闷的地方,因为天气预报上说那天是晴天。”
赵知颐看着孟则的背影,忽然想,在孟则小时候,他应该以为自己出生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吧, 父母感情好, 家境又富裕, 简直像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然而人性世事皆是如此变化无常,比让人永堕黑暗最残忍的是先让他见过光明。
赵知颐不自觉的握紧了孟则的手, 孟则道:“怎么了?脚痛?”
“没有。”赵知颐道:“早就已经不痛了,只是这里灯光很暗,我怕又摔了。”
孟则停住脚步,“那我背你下去?”
赵知颐:“……下楼梯还背人多容易摔跤啊,我可不想跟你双双摔成脑震荡进医院,那样的话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快走啦,我有点饿,想回去煮泡面吃。”
“之前没有吃饱?”
“那家店的味道是还挺不错的,但分量真的好少……”赵知颐一路碎碎念,跟着孟则出来钟楼,比起之前,外面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起码可以通行无阻了。
孟则看了眼导航,道:“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赵知颐:“当然是我那里,你家里有泡面这种东西吗?”
“……”那还真没有。
孟则调了导航,放了舒缓的音乐,“困了的话就先睡一会,到了我会叫你。”
“不困。”赵知颐的手缩在衣服里,手指缓慢摩挲那枚戒指,声音轻轻:“相反,现在很兴奋。”
孟则一顿,倾身在他唇上一吻,赵知颐刚要说什么,咔哒声响,是安全带扣上的声音。
“副驾驶要好好系安全带。”孟则说:“下次记住了?”
赵知颐:“……我觉得你其实是想耍流氓,但我没有证据。”
孟则低笑。
赵知颐的住处离钟楼不算很远,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孟则刚要下车,忽然手机铃声催命一样响起,他看了眼,是余桃打来的。
余桃虽然有时候挺任性,但也不会大半夜为点小事给哥哥打电话,孟则点了接听,而后脸色一变。
“……”
赵知颐侧过头,迟疑的道:“怎么了吗?我好像听见余桃在哭。”
“没什么。”孟则道:“只不过我不能陪你上去了,有点事要去处理,可以自己回家吗?”
“又不是小孩子。”赵知颐撇嘴,“那我先走了,你先去忙。”
孟则嗯了声,赵知颐拉开车门要下车的时候,忽然孟则倾身扣住他后脖颈,在他唇边一吻,哑声说:“回去吧。”
赵知颐捂住嘴,瞪了孟则一眼,匆匆跑远了。
孟则坐在驾驶座上,耳边是余桃崩溃的的哭声:“哥……求你了……你赶紧回来吧。”
“……爸爸和孟阿姨……都在火场里。”
……
往日里总是格外幽静的孟家老宅今夜却围满了人,灯光闪烁的消防车和警车停在外围,人群对着一片焦黑的豪宅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余桃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明明火已经被扑灭了,孟则的眼睛里却好似还有那冲天的火光在燃烧,一抬手,就会被热浪灼伤,烟尘被风吹起,堵塞他的呼吸道,快要窒息。
“哥……”余桃抓住孟则的衣角,她浑身脏污,白净的脸上全是斑驳泪痕,哭的眼睛通红,比小时候被其他小朋友指着骂是私生女、被联合起来排挤,扑进他怀里时还要委屈,“怎么会这样……哥,怎么会这样啊?!”
孟则无法回答她。
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家属吗?”上了年纪的警察询问。
“嗯。”
老警察拍拍他的肩膀,道:“节哀。”
孟则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警察们对视一眼,老警察斟酌道:“其实这个案子没什么疑点,孟荞,是你母亲吧?”
“她今天晚上从疗养院偷偷离开,来了这里,因为里面的东西都已经烧的差不多了,我们无从得知他们见面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法医初步推断,余述恩被人锁在了房间里,确认是烟尘吸入过多窒息而亡。”
孟则手指颤抖,他强行攥紧,语调仍旧平稳:“那我母亲呢?”
“……”老警察低声道:“她就在门外,割腕自杀了。”
“我们这边了解到,你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父母分居多年,加之父亲出轨,你母亲可能是骤然发现,无法接受,所以做出了过激行为,本来她就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受到的刺激太大,一时间想不开……”
孟则忽然有些想要呕吐。
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疼痛随之而至,眼前出现大片的重影,耳边警察还在询问:“你也清楚,你母亲的病情会有暴力倾向,所以才这些年一直让她留在疗养院里,对吧?”
“……是。”
“我们跟疗养院取得了联系,孟荞罹患精神疾病多年,时有自残行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且对你的父亲极为依赖,发病的时候只有你父亲能安抚,且两位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八十,对吧?”
“……是。”
“根据你妹妹的证词,今晚你曾让她离开家自己去外面玩儿。”老警察话锋一转,犀利的双眸紧紧盯着孟则,像是要不错过他脸上所出现的一丝一毫的表情,“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按照你们家以往的传统,新年都会在一起过,为什么这次你没有回来,还让你妹妹出去?”
孟则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扯了下唇角,“或许,你可以直接问我,是不是我故意放我母亲回来的?”
老警察并不尴尬,而是道:“你跟父亲的关系非常恶劣,每次去探望母亲你都会受伤,为了母亲,你放弃了出国留学,想必这些年,为了照顾母亲,也很辛苦吧?”
“父亲一直在逼迫你,妄图控制你,母亲浑浑噩噩认不清人,这样的生活,不管是谁都难以忍受。”他步步紧逼,“如果让他们自我了结,你也就解脱了不是吗?”
“警官!”余桃嘶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哥!?”
她挡在孟则身前,擦了把眼泪道:“你前面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哥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为了孟阿姨,不管我爸怎么逼他,强迫他,他都忍下来了,对他来说,孟阿姨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绝对不可能——”
警察道:“长期的压抑之下触底反弹,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吧。”
他眯起眼睛,视线一直落在孟则脸上,好像非要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来,即便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在办案多年的老刑警这样的逼视下都会流露出不自然,孟则却没有丝毫异样。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余桃怒道:“你这样说有证据吗?!”
老警察见她情绪过激,招招手叫了个女警过来,将余桃带走安抚情绪,他掏出烟盒来点了支烟,这才想起问一句:“不介意吧?”
孟则没说话。
“我知道现在不太适合问这些,但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你确实非常的可疑。”老警察吐出口烟雾,“现在可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吗,为什么这次没有回来跨年?”
“我想先看看我母亲。”孟则道:“之后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老警察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太建议你看……”
孟则:“我想见她。”
老警察点点头,“行,我带你去。”
他拉起警戒带,带着孟则到了废墟边,两具尸体已经盖上了白布,正准备运回警局做具体的尸检,见家属来了,众人便也就停住了动作,老警察弯腰蹲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道:“这就是你母亲,要我帮你……”
“不用。”孟则半跪在地上,抬手慢慢揭开了白布。
火势太大了,白布之下其实只是一具焦尸,面目已经扭曲模糊,无法分辨生前的模样,孟则紧紧地攥着白布,手指在轻微的发抖。
老警察说:“你父亲呢,要看看么。”
“不用。”孟则哑声问:“她死的,痛苦么?”
“应该是很痛苦的。”老警察道:“根据现场痕迹推断,她将余述恩锁在房间里后靠着门板割了腕,血液流失,烟尘密布,无法呼吸也无法逃离。”
孟则低着头,没再开口说话。
“行了,尸体他们要带走了。”老警察说:“现在能跟我聊聊了?”
孟则闭上眼睛,“我没有回来,是因为准备和我的爱人一起跨年。”
“哦,确实,你已经结婚了。”老警察将烟头丢掉,“那昨天孟荞逃离疗养院的事,你准备怎么解释?”
孟则道:“你认为是我故意的?”
“死了人总要调查清楚嘛。”老警察道:“你母亲患有精神疾病,又因为和你父亲的高匹配度,是很容易过激杀人的,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说我一直不建议高匹配度的AO结婚,我们每年要处理的大部分杀人案都是因为高匹配度造成的。”
孟则想起昨天在游乐园门口找到孟荞时,她一直在看摩天轮。
那时候她其实已经回过家了吗?她知道余桃的存在,知道余述恩带着自己的情妇鸠占鹊巢……而她的儿子,知晓一切,却帮着余述恩欺瞒她。
所以她才决意赴死,没有给他留下哪怕一句话。
原来,在疗养院楼下她非要目送他们离开,是因为那时候她就知道,是最后一面了啊。
“我早该想到的。”孟则盖住眼睛,“在余桃告诉我昨天家里进了人,余述恩的保险柜被人动了时。”
老警察立刻问:“保险柜?”
“大概八点的时候,余桃给我电话。”孟则从肺腑里吐出一口焦灼的气,“说余述恩发现自己的保险柜被人开过,丢了东西,在家里大发雷霆,所以我才让她跟朋友出去,不要留在家里给他当出气筒。”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老警察摸了摸下巴,招招手,从痕检员那里拿过一个证物袋,道:“这是在孟荞身上找到的,已经烧的差不多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结婚证。”
证物袋里的东西依稀可见暗红色,在夜色里显得无比刺眼。
“好了。”警察说:“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这里暂时会被封锁起来,等调查完你们才能回来收拾东西。”
说完想起什么,又有些头疼的道:“对了,你赶紧劝劝你妹妹啊,她再哭估计就要晕过去了。”
孟则最后看了眼孟荞的尸体,转身去找余桃。
凌晨的风刺骨生寒,从旷远之地呼啸而来,孟则垂着眸,没人能看清他眸中情绪,也没人知道他拇指一直摁着中指上的那枚铂金戒指。
“我忽然想起来。”老警察又点了根烟,声音混在风声里,传进孟则的耳朵里,“你跟你的Omega也是高匹配度,据说到了百分之八十五?”
孟则脚步顿住,“你想说什么?”
“没见过,有点惊讶。”警察摆摆手,“冷死了,走吧走吧,回警局再聊。”
孟则继续往前走,路边枯枝被雪压断,发出咔嚓一声响,孟则手指陷进掌心,生生攥出了血。
良久,他取下了手指上套着的戒指,将它和鲜血一起揉进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