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A城, 孟则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苏积羽联系了A城最有名望的脑科专家给孟则会诊,又是一大堆检查做下来,赵知颐面前的报告单都可以堆成厚厚一摞了, 拿去卖废纸没准还能换根冰棍儿吃。
医生说的名词赵知颐也不太能听得懂,只知道他们也说不准孟则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赵知颐也算是微微放下了心,毕竟医生说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而不是还能不能醒。
苏积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可能一直待在医院里,孟氏那边孟则离开之前也有安排, 只是……
赵知颐将报告单整理好, 看向边上病床上仍旧在沉睡的孟则, 道:“你要是再不醒,孟阿姨留下的公司都要易主了昂?”
孟则没反应。
在床上躺了将近半个月, 孟则的脸看着瘦削很多,显得面部轮廓更加冷硬,就像是一把完全出鞘的刀,伤人又伤己。
赵知颐把东西都放进抽屉里——这间VIP豪华病房跟酒店套房也没什么差别了,所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非常隔音的棋牌室和电竞房,在充分考虑了病人需要静养的同时还考虑了陪护无聊之时打发时间的方式。
不过没人陪赵知颐打牌,他最近对游戏也提不起劲儿,大多数时候只是靠在孟则的病床旁边发呆。
忽然敲门声响起,赵知颐回神, 见陈秘书推门进来, 她看了眼孟则, 这才道:“赵先生,要不然您先休息会儿, 您已经在这里守了很久了。”
赵知颐道:“连喂他吃东西都不用,又不累。”
陈秘书就露出那种很哀戚的表情。她叹口气,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赵先生要回家吗?”
赵知颐摇头,他茫然一瞬,才想起之前他还说孟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他也是个孤家寡人啊。
在新年到来,万家团聚之际,其实他也没有所谓的家。
赵知颐给陈秘书倒了杯水,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陈秘书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如果孟总一直不醒的话,您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赵知颐还真认真地思考过,道:“等过年吧,如果过了年他还是不醒,就转去疗养院。那里的环境要好一点。”反正孟则也不差这点钱。
“那您呢?”
赵知颐:“我要上学啊,没课的时候就看着他呗。”
他语气轻松而随意,陈秘书却听得分外心酸。她知道赵知颐其实并没有面上看着这么风轻云淡,偶尔她抬头,就会看见赵知颐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落泪,有时候是在看着窗外的飞鸟,有时候是在握着孟则的手,有时候,是在发呆。
陈秘书将一个文件夹交给赵知颐,道:“其实这个是最近才拟好的……当时我还跟孟总说太早了呢。”
赵知颐有些疑惑,“这什么东西?你们公司文件吗?我看不懂这些的。”
他说着翻开扉页,而后手指紧紧攥住了文件夹,用力之大,骨节都泛白。
那张纸上其实字数不多。
那是孟则的遗嘱。
陈秘书勉强笑了笑,道:“大概是在你们离婚的两天后,孟总就提出要立遗嘱了,我说您还年轻呢,哪里用得着,孟总说,他也曾经以为孟荞女士还能活很久。所以他还是立了遗嘱,分了一部分财产给二小姐,其余的存款、房子、车……以及他在公司的所有股份,都将赠与您。”
“公司的事情可以请专门的人打理,您要是觉得麻烦,直接把手里的股份卖掉也可以,孟总的意思是随便您处置,还有您和他匹配度过高的问题,孟总已经联系了信息素方面的权威专家,或许是有办法处理的,请您不要担心。”
赵知颐抬眸看着陈秘书,“他什么意思?”
陈秘书犹豫一瞬,还是道:“孟总喜欢您,很喜欢您。”
“但高匹配度很难说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还是诅咒,孟总本身患有家族性遗传精神病,因为孟荞女士的前车之鉴,他很担心,在将来的某一天,您会因为他而受伤,甚至死去。”
赵知颐面无表情。
陈秘书继续说:“孟总也担心自己会和孟荞女士一样失去理智,一辈子都被关在疗养院里,所以他想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把这些都处理好。或许这不是您想要的,但这是孟总所有能给的。”
“哦。”赵知颐说:“所以他把我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啊,没有他的后半生。”
陈秘书抿紧唇角,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道:“孟总只是希望您能过得好一点。”
赵知颐莞尔,“我现在也过得很好啊。”
他在陈秘书错愕的眼神中,将那张价值千亿的遗嘱撕成了碎片,淡声道:“我不要这些东西。”
陈秘书无奈道:“请您不要意气用事。”
“我看起来像是在发脾气吗?”赵知颐挺心平气和地道:“我只是觉得孟则还真是傲慢得不可一世。两个人的事情,他非要自己做决定,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伟大?”
陈秘书:“……请您不要说这种话,孟总听见会伤心的。”
赵知颐撇开脸,道:“就是知道他听不见我才说的。”
陈秘书:“……”
“我这个人吧,要是得到了太好的东西,就会终日惶惶。”赵知颐说:“所以他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
“孟总猜到您会这样了。”陈秘书点点头,“所以我刚刚给您的只是复印件,原件我锁在保险柜里了。”
赵知颐:“……”
“我要回老家一趟,所以最近都不会过来了。”陈秘书站起身说:“所以提前祝您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等陈秘书走了,赵知颐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纸,收拾着收拾着又忍不住拧了孟则一把:“丢死人了!”
孟则当然不会有回应。
苏积羽抽空就会过来,在除夕的前一天,苏积羽给赵知颐带了两个新的游戏卡带,说:“知颐,今年一起过年吗?”
赵知颐微怔。
——“跟我一起过年?”
“余述恩的意思。让我们一起回老宅过年。等大年初一的时候去疗养院看看妈,她挺想你的。”
“好啊。你们过年的话,一般做什么?围着电视机包饺子?”
“你觉得有可能吗?”
“那我们今年包饺子吧。叫上余桃一起,我猜她肯定感兴趣。”
“好,我会转告她。”
他脑海里蓦然浮现那段无比随意的对话,当时只道是寻常,谁也没有料到,世事变迁如此,余述恩和孟荞身死,余桃远走异国他乡,而孟则,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知颐?”
“啊……不了。”赵知颐道:“我跟人约了打游戏的,就不去了。再说,你要回苏家过年的吧?”
苏积羽懒散地靠在沙发上,“那我肯定更想跟你一起呀。”
“你现在和你妈关系那么紧张,要是不回去过年,小心她又找理由跟你发难。”赵知颐垂头翻动着手机,没去看苏积羽,“乖啊,大过年的就别跟你妈对着干了。”
苏积羽:“你这是什么语气?”
赵知颐笑着将一个棒棒糖塞进他嘴里,“好了好了,回去吧,外面下大雪呢,小心积雪封路。”
“知颐,其实我过来,是有别的事要跟你说。”苏积羽没动,他垂眸看着赵知颐的眼睛,影子也将赵知颐结结实实地覆盖住,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抱一抱赵知颐,却终究没有伸出手。
赵知颐仰起头:“什么?”
“孟则不是找人研究了你们高匹配的事。”苏积羽说:“现在专家组那边的意思是,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除去洗标记这种危险行为外,还有更加温和的方法。”
赵知颐:“哦。”
“提取对方的信息素做成特效药,再慢慢进行脱敏,是可以实现的。”苏积羽道:“过程虽然会稍微漫长一点,但不会对身体有损伤,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那边就会着手……”
“算了吧。”赵知颐笑了笑,“不用了。”
就像是寒冬腊月坠入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冰凉。
苏积羽面上没什么异常,“这样,好吧。”
他没再去看赵知颐的脸,只是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我先走了,早点休息。”
“嗯。”
病房里再度恢复安静,赵知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良久才道:“听见了吧孟则,一切都在如你所愿呢,你真是太厉害了,我的后半生真是平安顺遂的要死。”
仪器的滴滴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奏成一首无比混乱的交响曲,赵知颐闭上眼睛,沙哑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真的走了。”
冷风从旷野而过,穿林过境,在城市之间林立的钢筋混凝土之间来回打转儿,偶尔拍在玻璃上,偶尔卷起枯树枝,雪花在风里打着卷儿,世界一片银白。
无边无际的风和雪,好像永远不会止息。
赵知颐握住孟则温热的手,闷闷道:“好吧,我刚刚是开玩笑的。”
他躺在孟则身侧,枕着他的手,轻声呢喃:“我不会离开你的。”
……
因为过年,医院里也骤然冷清许多,除夕晚饭时,还有值班的小护士给赵知颐送来了一盒饺子,据说是她妈亲手包的,赵知颐尝了尝,确实很好吃。
他的年夜饭就这样随便对付过去了,本来是觉得有点寒碜的,但是想想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的孟则还要更加寒碜,他也就释然了。
将要午夜十二点时,透过落地窗看去,万家灯火,烟花满天,此起彼伏,赵知颐趴在孟则床边,握着他的手,权且当做是跨年。
在指针走向零点的刹那,更多的烟火腾空,直将黑夜映得白昼一般,赵知颐的手指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他知道是朋友们发来的拜年短信,刚要伸手去拿手机,忽然一顿。
好像只是一瞬错觉,孟则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赵知颐浑身僵住,完全听不见窗外的热闹,也顾不得去拿手机了,像是有什么想要确认却又不敢确认的事,他慢慢地抬头,还没看见孟则的脸,已经听见他虚弱沙哑的声音:“新年快乐。”
“……”赵知颐霍然站起身,孟则的手也被他甩开,他怔怔地看着孟则,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时,赵知颐又慢慢坐了回去,“又做梦了。”
孟则说:“不是梦。”
“你先闭嘴。”赵知颐烦躁道:“有本事在现实里醒过来,而不是在我的梦里闹腾,你这样真的很烦。”
孟则:“……真的不是梦。”
赵知颐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这次确实比较真实,但梦就是梦嘛,总是要醒的。”
孟则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他,赵知颐躲瘟神似的退开几步,警惕地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听见放烟花的声音了。”孟则轻声道:“想起之前答应过你,今年要一起过年的。”
赵知颐愣住了。
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忽然门被人打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进来,“赵先生!我们看监测器数据,孟先生的生命体征出现了明显变化……”
“醒了?!”
“睁开眼睛了!”
“赶紧联系教授……快快快!”
一派兵荒马乱中,赵知颐猝然回神,隔着忙碌的人影看向床上的孟则。
“他……”赵知颐随手抓住一个护士,声音几乎哽咽:“他醒了吗?”
“恭喜赵先生!”护士喜气洋洋,“孟先生真的醒了!”
赵知颐盯着孟则,就好像第一次见他,又好像是最后一次见他,而后他深吸口气,转身道:“那你们、你们先忙,我去外面待会儿,不打扰你们。”
护士道:“孟先生最想见的人肯定是你呀,你不会打扰我们的……”
不等护士说完,赵知颐已经抿着唇角往外走了,细看之下,他脚步其实有些踉跄,刚刚走出去没两步,忽然惊叫声四起:“孟先生!”
“孟先生您才刚醒,不能——”
赵知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就已经被人从背后死死抱住了。
他听见孟则嘶哑艰难的声音:“好久不见,别走。”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