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先是一道长条的惨白, 那东西中间微折叠,藏在长袖中的双手横在腰间,似乎是在鞠躬作揖, 纸糊的脸上印了红黑两色,黑的是细小眼珠, 几乎被点到了头顶。
红的是只剩上半的嘴唇,两端嘴角生硬地上扬。
整个脸部与地面垂直, 眼珠子仿佛骨碌骨碌打转,它站在两道门阴暗的缝隙间,正盯着孙远诚看。
再仔细看过去,房内门一层接上一层, 每两扇门旁边都立了这纸糊的假人。
门所处位置越深, 那假人便越逼近门中央,视野里能看清的最后一道门前两假人只间隔了一个孩子宽的距离。
玄之又玄。
冥婚场地选在寺庙,门夹缝中却塞了该布置在灵堂的纸扎假人……
李子越并不急着进入这个房间,而是准备从旁边窗户试探。
目前有太多疑问没法解决, 贸然进入死亡的概率很大,谨慎行事才是首选。
孙远诚乖巧地跟在李子越身后,却见他突然停了步子,随即听到他刻意压低分贝的话语从前方传来:“刚才在庭院中被丧尸咬的几个人, 你记住样貌了吗?”
孙远诚愣住, 不知道李子越冷不丁问这个是为何,却还是先点头:“有个印象。”
“之后如果你还能碰见他们,记得仔细观察。”
“啊?”孙远诚挠头,“观察什么?”
“可供参考的样本太少, 我不能肯定我的结论,只能让你自己去看, ”李子越沉了声音,感觉鞋底踏上一片柔软,他视线往下看去,这房间周围不知为何铺了一层厚枯草。
枯草积了水,踩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潮湿感。
这草又有什么作用?
李子越心里隐隐升起一层不安:“……等会儿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恐慌。”
“什……什么……”
孙远诚呆了几秒,听到自己心脏紧张地砰砰跳动。
李子越没有回头,说话的声音逐渐沙哑:“副本里,大多数人不是死于身体的疼痛或者体力的匮乏,而是死于精神的绝望。”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坚信,这个副本存在通关道路,不管眼前境况多么严苛,你都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
“只要思考不停止,总会找到解题的办法。你一定要相信这点,它会救你于千万次。”
孙远诚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股无名的慌乱浮在他的心间。
李子越这段话……不像是正常和他分享过副本经验,而是……
他喉咙仿佛突然堵住,眼眶晕了红。
孙远诚不敢想,更不敢将这个猜测说出来。
他怕自己一语成谶,怕自己乌鸦嘴。他只是抬头看着李子越。
雨声潺潺,廊间刮过的寒风一层接着一层。
这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子越原本挺立的脊背已经因难耐的疼痛而悄然弯曲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李子越把整个副本掌握在手中的淡然自若,忘记了李子越实际上也只是个普通人。
忘记李子越同样也会受伤和犯错,而他却一直不作为地跟在李子越身后,静静等待李子越为他撑起这片天。
好像只要被李子越拉着跑,就能顺利通过这个副本了。
孙远诚默默捏紧了拳头,视线愧疚地往下移,逐渐变得不敢看李子越。
却突然感到头上一阵温暖。
李子越挑眉看他,替他顺了头顶翘起来的杂发,忍不住叹气:“难过什么?”
“你只是个新手,能容忍你成长的时间还有很多,苦难成长固然有一定的帮助,但人一定要在痛苦中才能成长吗?”
“登上顶峰不是比谁吃苦吃得多,而是比谁想得对,这只是你第二把无限流副本,你躲在我身后一会儿有什么好愧疚的。”
“难道我说孙远诚你自己去把这个副本主线解开,你就一定能得到飞速成长吗?”李子越认真思考如何安慰孙远诚,“不,结局大概率是我给你收尸。”
孙远诚原本感动到想哭的心情突然卡住。
谁想李子越继续补刀:“虽然我第二次下副本时已经是副本玩家中武力值top了,但你也不比我差太多,最起码我拉你跑时你没有摔倒过。”
孙远诚此刻恨不得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谁这样安慰人!不摔倒不是个不拖后腿的基本要求吗!
李子越慢悠悠哼了一声,见孙远诚情绪回了正常,便转过身去继续观察。
孙远诚却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变化。
第一次初级伪人副本中,李子越掐着他脖子怒骂他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而现在,随着两人的接触加深,孙远诚才意识到……
李子越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尽管他本人一点不承认。
李子越缓慢地深呼吸了几道,默不作声地捅破了房外纸做的窗户,他将那洞逐渐扩大,却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大雨急降,外面声音嘈杂,听不清房内一点声响。
他缓慢凑近那个洞。
距离越来越近……
10cm。
5cm。
4cm。
……
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的距离。
“轰隆!”
滚雷轰鸣,惊天闪电直劈,一道惨烈煞白的光亮如急速飞过的流星般骤降至所有人眼前,将整个寺庙照得如白日般明亮。
在这短暂的0.2秒的闪亮间,隔着不到两厘米的距离,李子越看清了那黑洞里潜藏的东西的样貌。
那是一只僵硬、发颤的眼球,四周都是浓黑,中间那点眼球却白,缩成极小的一点,藏在一片稠如黏液的黑暗中。
房屋内的纸人上半身呈极度荒谬的180°旋转,它四肢扭曲,整张脸贪婪地贴在纸墙上,眼珠将窗户上的破洞填满,在夜色的遮掩下,阴森地盯着毫不知情的李子越许久。
直到那道闪电劈过,光让它显了形。
孙远诚被吓得四肢瞬间酸软,冷汗霎那间袭上全身,“哐哐”两声,他毫无抵抗地摔倒在地。
地面的雨水灼烧着他的掌心,他却仿佛浑然不知般,声音颤抖着,“哥……”
过了几秒,依然无人响应,孙远诚心间突然一紧,先前李子越的异常再度浮现在他心间,他颤颤巍巍地将视线移到另一边。
不见了。
李子越不知何时从他身边消失了。
……
雨势减缓,积水却半点不降,人走过时会掀起一阵水颤抖的波纹,急促的水流声钻进耳里。
季明蕴面无表情地站在檐下,手中握着一条冰冷的铁链。
铁链另一端的壮汉已经奄奄一息,正靠在墙角,灼热的气流在他体内飞窜,脖子附近的皮肤莫名生出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浓泡。
铁链微微发抖。
季明蕴却没看壮汉一眼,只是盯着角落那片黑暗。
“你为什么觉得李子越一定会杀人?”
角落那人笑了一声:“你看我这张脸,李子越会做什么,我猜不到吗?”
他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季明蕴眼眸微眯,借着并不明亮的一点过道的光,他只能勉强看见那人轮廓。
步履缓慢慵懒,身形高挑,略微纤瘦却又不失力量,微露出的半截手臂线条优美,最下端骨节明显。
似乎是刚睡醒,他面上带有点困意,额前的碎发不安分地向上翘了几段,下方,一双悄然含笑的桃花眼微眯。
天气尚冷,空气潮湿,他缩了缩挺翘的鼻,嘴里似乎含了块糖,正不慢不紧地咬着。
和李子越并无二般,硬要说区别,这人神色似乎更加轻松一些。
季明蕴想到在玩家大厅看到的李子越,他虽面色平静,眉宇间却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警觉和压抑,而眼前这人……
若不是他突然来找季明蕴合谋,季明蕴只会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学生。
只会苦恼试卷太难和中午吃什么,与无限流副本一点边不沾。
季明蕴叹了口气,还未搭话,却听【李子越】说道:“我需要你在正门对着的房间门口的柱子上捆一只公鸡,公鸡身上戴朵红花。”
季明蕴皱眉:“然后呢?”
“然后在房间周围铺上一层枯草。”
“为什么?”
【李子越】挑了挑眉:“你等会儿铺草的时候会发现,那个房间周围地下是空的,下面围了一圈暗道,人很容易踩空掉下去。”
“铺草是为了不让李子越发现下面是空的,毕竟实地和空板踩上去的感觉有明显差异。”
“暗道?”季明蕴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你怎么知道李子越一定会……”
他还没问完,【李子越】便打断了他:“他一定会。”
“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冷笑一声,“当李子越发现周围房间千篇一律时,他会格外注意独特的房间。绑在门口的公鸡会让他以为这个房间内新娘是嫁给公鸡而非大佛,换句话说,这个房间里面可能没有佛像。”
“这是第一步,引诱他过来。”
“然后房内摆放的纸人会让他再度起疑,”【李子越】手指附上一旁房屋的窗户,那里破了一个大约个手指宽的洞,“李子越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如果没有找到足够的理由,他极大概率不会贸然行动。”
“因此,正门是不会踏入的,绕到旁边观察才是他会选择的答案。”
“这是第二步,引他掉入陷阱。”
季明蕴没吭声。
“他掉下去后,会立马想解决的办法,这时候需要你身边人出手,”【李子越】瞥了一眼一旁看似快要死去的壮汉,“他对你真的衷心?”
“衷心。”季明蕴眼皮微抬,漫不经心道,“他的软肋在我手上,不对我衷心也得衷心。”
【李子越】扬了半边眉,倒是笑了。
“你知道刘峰峰是怎么死的么?”他突然提起这茬。
季明蕴思忖道:“那几个村民杀的?”
“不是,”【李子越】只是摇头,“真正杀死他的,是没有时间思考。”
“举个例子,防诈骗宣传搞了那么久,依然有很多人上当受骗,其中不乏高智商人群,他们被骗个百来万是常有的事情。”
“诈骗的人之所以能如此成功,是因为抓住了时间,”【李子越】道,“他们通过营造时间紧迫的氛围,逼迫受害人在极短时间内决定是否转账,受害人怕承担不起风险,会下意识选择送钱求安心。”
“当时很多玩家佯装要和刘峰峰抢这个任务,其实就是变相逼迫他在极短时间内决定自己是否要浇水。”
“但凡有时间给刘峰峰思考,他都不会死。”
【李子越】只手撑着下颚,懒散道:“引诱李子越掉入暗道,让他处在狭窄空间无法正常行动是其一,让你身边人去追杀他,剥夺他思考的时间是其二。”
“而这第三道保障,”他伸手接过檐前落下的冷雨,“李子越会因为保护他身边的那个孙什么而发烧,思考速度和体力都会大幅度下降。”
季明蕴“嗯”了一声。
“不过即使他身体状况差,你身边人还不一定能杀死他,所以只需要将他逼到暗道最里,让他通过暗道钻进我为他准备好的‘杀人现场’即可,真正杀死他的,是村民的绞刑。”
季明蕴深深地看了【李子越】一眼:“现在我是真相信你对他行动的推断了,不管做什么都要找几个理由,确实是他做事的风格,你和他很像。”
【李子越】只是微笑,他看着连绵的雨水和从另一边山上不断涌下的丧尸,说话的声音在这雨夜显得格外森冷:“是啊。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懂他了。”
“你也和他一样奇怪,”季明蕴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你俩明明是双胞胎兄弟,却要相互厮杀,也是有意思。”
【李子越】“啊”了一声:“双胞胎啊……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双胞胎。但照你这么说,他是比我大六岁的哥哥。”
明知季明蕴误会,【李子越】却没有直接挑明。
事情开始往好玩的地方发展了。
季明蕴微蹙眉:“你对你哥也真狠,上绞刑而死最为可怜。”
“我哥很讨厌我呢,”【李子越】叹气,“如果我落到他手上,恐怕会死得更惨,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罢了。”
“而且,”【李子越】瞥了一眼角落的壮汉,对着季明蕴似笑非笑道,“真说狠,我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
季明蕴面上虽挂着笑,目光却逐渐阴冷起来:“这件事不用你管。”
【李子越】只是微笑。
季明蕴刚想离开,却听到身后【李子越】喊了他一声。
“喂,季明蕴,你也来,”【李子越】对他灿烂一笑,“侦破犯罪时,侦探怎么可以不在现场呢,你说是吧?”
季明蕴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从未见过【李子越】这样明朗的笑容。
【李子越】漂亮的双眼弯成两道可爱又略带稚气的月牙,嘴角上扬,露出两边小巧尖锐的虎牙。
他原来是有虎牙的。
季明蕴莫名其妙地想。
【李子越】他哥的笑却截然不同,季明蕴只过见他目含冷意的微笑,嘴角象征性扯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神像是晕了一坛寒到骨子的泉水。
明朗?
这两个字仿佛被人残忍地从他身上剥夺了一般。
离开的路上,季明蕴不自觉想起先前【李子越】和他的闲聊。
“倒是有很多人喜欢我,”【李子越】笑道,“他们说我笑起来眼睛会变成天上的月亮,看到我心情就好。”
月亮吗?
季明蕴微抬头看天。
雨夜昏沉,浓厚的乌云中间藏了沉闷的雷声,闪电如杀人的寒刀,直端端刺在云层中。
今夜不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