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越陷入了一条长到望不见尽头的窄路里, 四周光线奇差，他只能通过脚下声音来判断周围应该有不少硬物。
难道又是机械？
他踢了一脚，刚好踢到一截软绵绵的东西上。
李子越嘴角抽了抽, 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怎么像踢到个人。
越往深处走，踢到软物的概率便越大, 下方土地仿佛生了胶水，他迈步愈发艰难, 索性停在原地不动了。
要不是空气中没有其他异味，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腐烂的死人堆里。
他刚一停下脚步，就听“啪”一声，不知来源的灯光骤亮, 李子越一时间接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光芒, 眼睛眯成细线。
模模糊糊见周围一片都是红色与肉色相见，偶见一点白，李子越心跳加快，在副本里大风大浪见多了, 他也猜到周遭大概是什么了。
果然是死人。
大部分已化为森森白骨，身体不健全，仅存部分完整体，这才让李子越得以知道死人到底是谁。
他们皆长着一张脸——李子越的脸。
大量尸体像垃圾般堆积在道路两边, 一只半截已腐烂的手盖在李子越左小腿前, 只剩一边眼睛的头颅滚落在路中间，倘若先前李子越再往前迈出一步，他就会踩上头颅边缘脆弱的人类眼珠。
这是……
呼吸在一瞬间停滞，空气中仿佛漂着一层屠宰场油腻的浑浊, 李子越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又放松, 强行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感。
他合上眼眸，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内血液的冲刷和心脏的跳动上，努力降低眼前的一幕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冲击。
这里绝不可能是正常空间，大概又是副本虚拟场景模拟，不要慌。
心跳逐渐趋于正常，李子越后知后觉地有点庆幸死的人只是自己。
刚闭眼，便听到周围有孩童在说话。
“你好。”
“李子越。”
“我正在看着你。”
相同的嗓音和话语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李子越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体已不受控制。
他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一截冰凉握住了他左手小拇指。
“你是谁。”
李子越觉得自己问了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是你们眼中的第三方，也是副本最高掌权者，”孩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们人类好不容易猜到我的身份，在得知真相那刻又觉得我的存在很俗套。”
李子越：“……”
“你知道你接下来要面对《高级伪人副本》，你也知道这个副本至今无人通关，”孩童轻声说，“你刚从你们人类打造的最广阔的虚拟世界出来，你已经见识过那里的一切，如果你想活在机械世界里，我可以帮你重新维持秩序，不会让机械异变的事情再度发生。”
很诱人的条件，李子越几乎没有理由拒绝。
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没有机械异变，世界愈扩大，维护日常所需积分愈多，玩家为了赚一点积分，仍然要主动走进凶险的副本，直到死亡。
那个世界就是个表面坚固无比实际脆弱不堪的空中楼阁，第三方想要他们死，他们便死，想要他们活，他们便苟延残喘。
和现在的生活没有区别。
李子越摇头。
“你救不了所有人，”孩子继续引诱，“即使你通关了《高级伪人副本》你也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你要拿所有人的未来去赌吗？更何况，你不一定能过这关。”
李子越沉默良久，突然笑了。
“为什么你们总是把我想得很伟大，”李子越淡淡道，“很多人在我落魄的时候仇恨我，在我刚有点起色时乞求我，让我救他们，不由分说地将‘救下所有人’的担子压在我肩膀上。”
“我没有说过我要救谁，我连我自己都不打算救，”他声音清冷，“我拒绝你难道是因为我想变得伟大，想让所有人对我感恩戴德，想创造奇迹，证明自己是真的最强玩家？”
“那是六年前的我想做的事情，不是现在的我的追求。”
“我拒绝你，只是为了我的私心。我早说过，支撑我活到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走不到《高级伪人副本》我便无法真的杀了他”
孩子没说话，却放开了握着李子越的那只手。
“我喜欢你的决定，李子越，”它平静道，“你脚下踩着的白骨的主人曾做过和你一样的决定，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了。”
“曾”？“无一例外都”？“死了”？
李子越眉头皱在一起：“……什么意思。”
它只说：“你不是副本新人，应该知道如何自主找出问题的答案。”
根据目前掌握信息来看，有两种情况最有可能导致这般结局。
一是循环，即李子越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了之前在《暴风雪山庄》经历过的循环，这里有多少个他死去，就意味着他经历过多少次相同的循环。
然而循环的起点在哪里、如何规避循环、是他一人陷入了循环还是所有人都处于循环中、这循环如何构成，中间是否嵌套小循环……
无数问题都无法得到解答，如果他顺着“循环”思路想下去，只会得到在《暴风雪山庄》中相同的结局——自我枪杀。
还有一种可能，即死在这里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伪人。
《高级伪人副本》中的规则是活的，并没有明确表明一个人是否只会产生一个伪人。
但《高级伪人副本》三个月后才再度开启，眼前场景如果真的和《高级伪人副本》有关……于情于理它都应该出现在《高级伪人副本》后期，而不是副本开启前。
李子越心里下意识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难道……他依然没有真正逃出六年前的《高级伪人副本》？！
不，不会的。
他的手在发抖，呼吸急促起来，尽最大努力将这诡异的推论丢到一边。
“这是你们人类提出的方案，我不想过多干涉。”它仿佛没察觉到李子越的异常，仍然自顾自说着。
李子越心情愈发沉重，想起“乌鸦”“灰狼”以及学姐背后的“湍鸭”：“人类分成了三个派别？他们向你提出了怎样的方案？”
“三个方案，分别代表着过去，现在，未来。”
它冰冷的指尖碰向李子越眉心：“‘现在‘已经向‘未来’倒戈，你拒绝了‘未来’，你们仅剩下摇摇欲坠的‘过去’可走。”
过去？
李子越指尖愈凉。
他想起最终班级对决之前章行止对他说的话。
——“你知道那些A班人做的是什么试卷吗？他们做的是一百年前的卷子。这意味着我们和他们不是同一时空的人。”
——“我想强调的不是这点，”章行止面容凝重，“你仔细想想，双方跨越一百多年时空，然而无论是观众还是主播，对此都毫无察觉。”
它好像笑了声。
“不过你们人类通常会安排四个选项，到底哪个是正确的呢。”
寒意逐渐消失，周围光芒减弱，李子越感到身体恢复了一些力量。
“我对人类没有敌意，我只会公正地向你们提供机会，并索要一点低廉、极具观赏性的报酬。”
灯再次熄灭，周围尸体消失，天地皆化为虚无。
“你还会做一次选择题，期待与你下次见面。”
……
又是梦。
初春的清晨六点，窗外落着细如牛毛的微凉春雨，一点水声顺着窗檐往下，融至搁在窗台的几座花盆四边。
窗张开一道两根手指宽的缝隙，晨间带着湿润和凉意的风便顺着那缝隙进来，拂过李子越额前，使他神智逐渐清醒。
离开机械虚拟世界已快一个月，这段时间他反复做相同的梦，也不知道是警告还是暗示。
他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冷水，边喝边坐在沙发上发呆。
平时这个时候他早收拾准备去上学了，之所以不动不是李子越突然厌学，而是他无法正常读书了。
他的虚拟世界在未经过他这个主权人允许的情况下，自顾自大变样了。
首先是世界的融合，和先前学姐所在的机械世界一般，他的世界也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融合，孙远诚、章行止、刘煜澈，甚至还有吴天，这四个人此刻与他共享同一个地域辽阔的世界。
新世界宽广到没有尽头，其他人也不会出现莫名的神智混乱，一切与真实世界无异。
他在学校里扮演的苦大仇深高考复读生身份也在此截止，学校消失，无奈之下，他只能暂且投靠张敛在校外的房子——多亏张敛为了压分几乎把积分商店给掏空，虚拟世界刚变样那刻张敛已经换来数不尽的货币。
现在他是难得清闲的无业游民，张敛是手握至少九个零存款的隐形富豪。
学校消失倒是无所谓，最让李子越疑惑和不安的一点——副本入口也消失了。
玩家系统、积分系统等不再响应，之前在副本中的挣扎仿佛一场极长又恐怖的噩梦，此刻便是梦醒了。
可还留下了诸多疑问。
如果说机械虚拟世界代表着人类构思的“未来”方案，那么“现在”方案是什么？
他将思路理顺：已知目前存在两个世界，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
玩家都曾是真实世界的居民，他们通过真实世界“学校”选拔后被清除记忆送到虚拟世界来，接着开启无限流副本闯关的后半生。
这里存在疑问：为什么要清除玩家的记忆？
该问题已有勉强能套上的解答：通过学校最后选拔来到虚拟世界的玩家内心深处都拥有着“爱人”的能力，这意味着他们会为了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其他居民存活而努力下副本攒积分。
消除记忆一方面能让他们打心里觉得自己是虚拟世界一份子，从而更好融入虚拟世界，另一方面也更好使玩家服从副本的安排。
而虚拟世界的居民又是什么人？
答案在之前已揭晓——也是真实世界的人，他们以“寻找另一个安全庇护所”的理由，在被清除记忆和洗脑之后来到各玩家虚拟世界。
真实世界显然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在李子越不清晰的记忆里，那里只有长久寒冷的冬天。
异常严酷的天气是敲响毁灭大钟的第一支重锤。
至此，真实世界只剩下一拨人还在苦苦坚守——不愿踏入无限流副本的张姓一脉。
他们不断实验以求得到能够适应恶劣环境的最强人体，他们以为自己能坚持到实验出稳定结果的那一天，然而环境恶劣的速度已经远超他们所掌握的科技水平。
紧接着，张敛的“叛变”撕开了张姓人不堪一击的坚持。
机械发疯时大量张姓人涌入虚拟世界，这也意味着他们舍弃了真实世界，投奔了虚拟世界背后代表的无限流玩家阵营。
如果机械虚拟世界代表着“未来”（乌鸦），张姓人代表着“现在”（灰狼），那么上述猜测与它说的【现在‘已经向‘未来’倒戈】吻合。
现在只剩下用湍鸭代表的“过去”。
整个思考过程中，有一个极为重要却始终没有被他提及的阵营存在——直播间。
李子越之前想将三个派别分得清清楚楚，却总是感到困惑，现在他总算摸到自己苦恼的原因在哪里了。
玩家和直播间通过系统连接起来，而系统具有诸多分支，部分归属玩家，部分归属直播间，想将其彻底分清只会“剪不断理还乱”，它们本身就是纠缠在一起的藤蔓。
直播间连接着百年前的观众，这便是最后的第三个方案。
至此，李子越才想明白先前直播间的一系列变动。
不过，近期直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李子越不认为最后在佛像身上看到的那一遭只是巧合，它定有所指。
抛开“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猜测，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高级伪人副本》。
这段时间李子越尽量避免去想这件事，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孩子说的那句话——【“你脚下踩着的白骨的主人曾做过和你一样的决定，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了。”】
李子越看着水杯中自己的倒影。
那人有着一双漆黑瞳孔，眼睫下垂着，下眼睑染上一层深灰阴影。
整张脸极为陌生，不见一丝笑意。
我……
倒影里的人咬住下唇，艰难地合上眼眸。
真的从六年前的《高级伪人副本》里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