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礼貌。”阮青屿点点凌泽的鼻尖教训道:“你再怎么对老凌董没感情, 不喊爸爸,也不能直呼长辈姓名。”
阮青屿从小养在大学里, 学校里老教授,老学者都认得他,他生性乖巧,对长辈总是恭敬有礼。
凌泽侧过头,躲过阮青屿的指尖,划着船,没理会。
小船在日落的金光里一晃晃的,阮青屿晒在日光下,眯起眼睛问:“说吧,你爸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凌泽还是一声不吭,但手上却用力起来, 将船调了个头,往十七孔桥的位置划去。
“你爸骂你了?”阮青屿又问。
凌泽继续摇桨。
“你爸肯定你是嫌弃你。”阮青屿笑起来。
凌泽垂眼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眼睛弯得像湖边的柳叶,眼眸半落在自己的阴影里,随着船晃荡着,簌簌地闪着金光, 忽明忽暗。
“你爸绝对是说,你做的事情不对, 还不给辩解的机会。”阮青屿说得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我爸说了这些?”凌泽突然开口。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喊了声爸,虽然并不是在凌兆昆面前, 但他还是紧绷起来, 摇桨的手顿了下, 双唇抿得紧紧的。
“这就对了, 叫爸爸也没有那么难, 嗯?”阮青屿支起胳膊,伸长脖子,在凌泽紧抿的唇上轻吻了下:“很棒,奖励你。”
凌泽放松下来,嘴角往上扬了扬:“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爸爸也是这么嫌弃我。”阮青屿说:“他逼着我给他的高达勾线,我就听他的话咯。勾完劈头盖脸一顿骂,说白雪姬被我毁了,说沙滩上随便找只螃蟹沾墨爬一爬,都比我勾得强。”
凌泽哈哈哈地笑起来,阮教授说得是一点不差。
“笑个P啊,你下次也别给阮老头勾线,让他自己去抓只螃蟹来干活。”现在换成阮青屿咬牙切齿。
“没礼貌啊,阮工,怎么还给长辈起外号。”凌泽逗他。
“那是我爸,不算外号,叫昵称。”阮青屿很认真地解释:“所以爸爸是有特权的,骂归骂,但他总是为你好。”
阮青屿说完,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凌泽笼统也没见过凌兆昆几面,“总是”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太合适。
他又补了句:“应该是说,曾经为你好过,偶尔有特权,这样可以吧?”
凌泽没接话,他沉默地划桨,算着凌兆昆什么时候为自己好过,怕在英国又被债主追,把自己藏在中餐厅干苦力算不算?或者提前把股权全部都转让给自己,避免儿子们争权夺利毁根基算不算?
怎么算都是笔令人不太舒服的账。
“他反驳了我选择山阴地的方案。”凌泽开口说。
“什么?”阮青屿坐直起身,头也不靠凌泽身上了。
“就是我们一起去看的现场,我把原来选择山阳面的方案,调整到山阴面,我爸他不同意。”凌泽大致把下午的事情说了遍。
“啧,做生意的人,眼光就是除了钱看不到其他东西。”阮青屿撇撇嘴。
这类只看钱的业主,他在项目里见过不少,什么离谱的人都有。曾经有业主来找过自己,说消防喷淋布置得太多,能不能少放几个,意思意思就好。当时阮青屿回答他,等火烧起来灭不掉,你牢饭多吃几年,现在就意思意思也行。
凌兆昆不过是在方案一开始就选择保守的盈利方案,也不算有错。
“去和他沟通。凌泽。”阮青屿用半命令地口气说,“好歹你也是半个建筑系高材生,把屎说成香的并且说服雇主接受,是名优秀建筑师的基本素质。”
“阮工,嘴给你,你先说服我看看?屎怎么香的?”
凌泽发现阮青屿是真的和读书时候不同,平时依旧是软软糯糯的马大哈,但是工作时干练犀利,给人一种专业可靠的感觉。
“比喻你懂吗?意思就是你要去沟通,让你爸接受你的想法。那么好的地不选,选一个平庸的南面,不是眼光差难道是品位高雅吗?”阮青屿笑着说,眼角又弯起来。
“你这是在骂业主?”
“不算吧,品位差而已,还不至于挨骂嘛,斯文的消遣下即可。”阮青屿说:“你再去和老凌董讨论下,他如果还是不听劝,要么就是你差劲,沟通水平不行;要么就是他差劲,毫无审美,反正两个姓凌的,总有一个不行。”
“没什么好讨论的。”凌泽低声说。
“没什么好讨论的。”阮青屿压低嗓子,学着凌泽的口气:“这句话肯定你爸也说过。”
凌泽一愣,这确实是凌兆昆的原话。
“是吧?亲生的。”阮青屿说,和凌雯的评价一模一样。
凌泽没有回答,阮青屿仿佛就住在他脑子里一般,洞悉着他所有的思想。
“你就当老凌董是设计院的高需求业主,是酒店住店的龟毛客人。”阮青屿想了想说:“这样就不会带着私人情绪做事。你们都没怎么接触,只一瞬间,就要你和他相亲相爱很难的。”
凌泽垂眼看向阮青屿,他正盘腿坐在船板上,侧对着自己,向阳迎风;昆明湖的风很温柔,轻扬起阮青屿的额发,北京夏末的日落也很温柔,为他漂亮的轮廓镀上圈金边。
一瞬间便相亲相爱很难。
他想起同阮青屿一起救下阮小橘的那个夏末,海风晚霞也是同样温柔地眷顾着眼前的人;滨城与北京相距2184公里,那时与现在间隔2920天;而他反反复复无可救药地爱上阮青屿,只要一瞬间。
凌泽放下桨,任由小船在湖面悠晃着,抬手勾过阮青屿的肩,把人拥入怀里,下巴靠住毛茸茸的脑袋,柔软的发丝在鼻尖轻抚,带着令人安心的香气。
“我们试试。”凌泽给出肯定的答复。
阮青屿双手抱胸,搂住凌泽的胳膊,把整个人交到凌泽的怀里,柔声道:“嗯,试试。”
所有事情,都是从试试开始。
比如阮青屿跑来颐和园划船,开始他只想出酒店透透气,寻了一圈,只有颐和园还有余票;等到了颐和园,他又想划船,排了半天,等到条手划船,码头工作人员一口京片子:“小伙子,你一人能划得动嘛?”
“没事儿,我试试。”阮青屿卷着舌回答。
试试的结果,自然是划不动。
距离码头下班还有15分钟,阮青屿气壮山河地坐在船头,一下下地拍着船舷擂鼓般:“齐心协力,奋勇向前,乘风破浪,共创辉煌。”
凌泽在他身后,按着口令节奏卖力地划着。
那是他们大学时龙舟赛的口令,阮青屿是建筑系的鼓手,可惜的是建筑系只擅长熬夜画图,不擅长划龙舟,划手和鼓手完全是两个节奏,再加上不靠谱的尾舵,没两下,船就划沉了,当年,凌泽和阮青屿两人是牵着手爬上岸的。
等到凌泽喘着气把船划靠岸时,阮青屿兴奋得两眼放光,他站起身,往码头上迈步,回头道:“凌泽,我们这次配合得很好,船没沉,皇家园林风水就是不一样。”
凌泽本是低头在搽汗,听到阮青屿这话,开口就训:“在船上不能说沉这个字,不管是什么船。”
话没说完,扑通一声,阮青屿人便从眼前消失了,船头只挂着一只绿色人字拖。
“我草,阮青屿!”凌泽猛地站起身,往船檐探去,伸手要抓阮青屿,结果一个失衡,又是扑通一声。
“哎哟,您俩造的什么孽呀。”码头工作人员嚷嚷着,伸了根船桨,搭在阮青屿肩上。
“没事,没事,我们都会游泳。”阮青屿在水里冒着头,水猴子似的蹭蹭地往岸边游:“水还挺凉。”
阮青屿双手撑着码头的浮台,用力一撑就爬上岸,回头瞧去,却发现凌泽静静地浮游在湖面,眼神游离,失了魂般。
“凌泽!”阮青屿喊他,他从工作人员手中拿过船桨,啪地打在水面上,水花四溅。
水花落下的瞬间,阮青屿见凌泽眼神直盯着自己,霎时回了神,他向自己伸出手,游回岸边。
“凌泽!”阮青屿一把将凌泽拉上岸,牵着手把他往码头角落里带,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满眼忧虑:“你没事吧?”
“幸好,幸好。”半天凌泽冒了句,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突然抱住阮青屿。
阮青屿觉得凌泽回答得文不对题,但也没空多问,他摸了摸凌泽的手,凉得吓人,与夏日炎热的空气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你在这里等下。”他挣出凌泽的手臂,赤着脚跑向工作人员,不停地鞠躬道歉,掏出湿答答的手机,付了超时费,领回自己的人字拖,又道歉了好几回,才又走向凌泽。
阮青屿靠近凌泽时,他正掏着口袋,手机,车钥匙,每样都湿了个透。
“你没事吧?”阮青屿拧着自己衣摆问,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然后他又伸手拧起凌泽的衬衫,白衬衫紧贴着凌泽的流畅的肌肉线条,阮青屿却也顾不上欣赏。
“能走吗?”阮青屿问:“不然我叫酒店管家安排人来接我们?”
“能走。”凌泽半天就哼了一声。
阮青屿焦虑地盯着凌泽,也不知该不该信凌泽的话,万一跟自己似的摔坏了脑子也说不准。
只见凌泽突然抬起手,覆住自己的脸,指腹在脸颊摩挲了几下,长长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幸好。”
“走吧,车子停在南宫门,从这边出。”凌泽接着说,牵起阮青屿的手,走出码头。
阮青屿见凌泽还能懂得车停哪里,出口往哪里走,松了口气,若是脑子摔坏了,可不是这种反应,在这个领域自己算得上是经验丰富。
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坐上车,他都一言不发。
“别担心,我就是落水的时候,想到自己那时漂在公海的事,一时没转过来。”凌泽解释着,他按下车子启动键,降下窗户玻璃,熟练地把奔驰倒出停车场。
两人都湿答答的,开空调会感冒。
“啊?漂在公海。”阮青屿怀疑自己听错。
“对,跟着渔船在公海上,偶尔还能捞到螃蟹呢。”凌泽回答着,语气轻松。
“所以,你嗓子有时候会有点哑,总要喝凉水,是因为海水泡的?”阮青屿又问,这个问题他藏心里好久,总摸不准什么时候问合适。
“不是,那是在冷库冻坏的。”
“啊?”阮青屿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这六年的空白,凌泽到底经历了什么自己竟一无所知。
“不用啊,过去的就再不提,我现在人好好地就行了。”凌泽抬手拍拍阮青屿的头,终止了这个话题。
车子到酒店时,天色已经全黑,礼宾部的车子才进地库,客房管家就站在车位旁等着:“凌总,您可算回来了,老凌董在行政廊酒吧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