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履,林慕选择无视顾随之的话。
他刚才分明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来着?
算了。
墨鹤妙顿了顿,又笑起来:“那二皇兄陪你一起。”
墨寻开心地笑起:“好哇。”
墨鹤妙真的蹲下身,蹲在了墨寻旁边的土地里。
看着墨寻搓了一会儿的土,他问:“小蘑菇,你有没有哪里疼?”
墨寻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墨鹤妙:“……”
他又问:“你真不记得二哥了?那你还记不记得……”
他凑到墨寻耳边,酒气混着浓烈的熏香味道钻到墨寻的鼻腔里,熏得他想打喷嚏。
耳边是墨鹤妙依然带笑,却莫名透出一股子阴森的声音:“你还记不得,我的腿是怎么跛的?”
怎么跛的?
不知道啊,书里又没说过。
还没等墨寻做出反应,墨鹤妙又笑道:“好了,三弟,别玩了,皇兄有正事要和你说。”
“是关于方小侯爷的。”
墨鹤妙话音落下,墨寻突然猛地站起身,往旁边挪了好几步,又重新蹲下。
墨鹤妙一怔,也跟着走过去。
谁知才刚迈出一步,墨寻就像是在躲什么脏东西似的,又连连往相反的方向后退了好几步。
“阿寻,你在躲皇兄?”
墨寻捂着耳朵,又怒又委屈的表情:“蘑菇!不会!说话!你别!和我!说话!了!好烦!呐!”
墨鹤妙看着墨寻满脸崩溃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不再试图和墨寻沟通,砖头对墨寻身后的宫人道:“好好照顾你们的蘑菇主子。”
站起身,复用扇柄敲了下墨寻头顶:“皇兄先走了。”
直到拐过两道宫墙,墨鹤妙突然勾起嘴角飞快地笑了一下。
满脑子不停盘旋着这样一句话——
报应不爽。
报应不爽。
报应不爽啊!
-
墨鹤妙走后,墨寻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自然觉察到刚刚墨鹤妙是在试探自己。
但墨鹤妙信没信,他不知道。
又在地上蹲着玩了会儿土,墨寻腿也麻了。
他直接倒在地上。
两眼一闭,手往脑后一枕:“睡觉了!”
立刻有宫人前来扶他:“小殿下快起来,咱回宫里睡。”
墨寻本来也不愿意真的和蚂蚁睡同一个床上,半推半就地被拽了起来,朝寝宫走。
每走一步,身上的土渣就簌簌地往下掉,留了一路的泥巴脚印。
回去以后,阳萝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简直要晕过去。
立刻叫人打来了水,要伺候着墨寻沐浴。
墨寻一个黄花大闺男,哪肯让女生伺候自己洗澡。
他坐在大木桶里,把双手当成水枪用,阳萝一靠近就用水滋她,一靠近就滋她。
和守城的豌豆射手似的。
阳萝:“……”
她低头看着自己湿透了的裙子,恼了。
她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朝墨寻走。
氤氲的水汽中,墨寻把阳萝的身影和自己考试不及格时拎着擀面杖朝自己走来的外婆巧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扑腾得更用力了:“不要,我不要你过来!”
阳萝抹了把脸上的水:“那殿下想要谁来伺候?”
墨寻扒拉着水盆里的水:“要身长十九尺的黑皮体育生。”
阳萝:“……”
墨寻看见阳萝头顶青筋乱跳了一下。
他本意是想用苛刻的条件将阳萝逼退,谁知反而更加惹怒了她,这回,她不顾墨寻的反抗,说什么都要来洗他。
男德标兵墨寻哭喊得撕心裂肺:“不行,不行,不……”
全殿上下正一片闹腾的时候,一道声音却从窗外传来。
“小殿下。”
这道嗓音微沉、柔软。
透着一股子冰凉。
包括墨寻在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墨寻听到宫人颤巍巍的声音:“掌印。”
掌印?
顾随之?
宫人低声回了顾随之的问话,只说是墨寻不愿沐浴。
顾随之没有任何情绪地“嗯”了一声。
墨寻抬高声音,问:“谁呀?谁在说话?”
没人回答他,接着,殿内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径直来到屏风外,停也没停,直接绕了进来。
墨寻先是闻到一股浓梅冷香,继而,看清来人的模样。
绣金红袍、玉带系带,身材笔挺修长。
薄唇似笑非笑地勾着,浅琥珀色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光是看着,都让人心生寒意。
顾随之。
权倾天下的掌印太监,人人都惧他,人人都恨他。
可他实在太有野心,也有手段。
在看书的时候,墨寻是坚定不移的顾随之党。
可真正面对他,成为恨的人的时候,墨寻欲哭无泪。
“顾随之给殿下请安。”
话虽这么说,顾随之的腰还是笔直的,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老皇帝最爱墨寻,最宠顾随之。
顾随之在皇帝面前都不用行礼一事,不知惹怒了原主多少次。
气急攻心时,还曾把顾随之绑住,用鞭子狠狠地抽。
但不论怎么罚,顾随之就是没弯过一下腰。
墨寻意识到自己盯着顾随之的时间好像有点长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仰着头盯着他瞧个没完。
顾随之道:“陛下担心小殿下,让咱家给小殿下带来了陛下亲手炼制的金铅丹。”
说着,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了一只锦盒,锦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金澄澄的丹药。
墨寻心一沉。
老皇帝暮年,身体大不如从前时,便像历史上其他皇帝一样,开始追求阿寻之术。
在顾随之的主意下,老皇帝沉迷上了炼丹。
今日用胎儿血肉作为原料炼一枚阿寻丹,明日用一百名处子的发丝炼一枚幽香丹。
好在老皇帝不像其他同行,喜欢把丹药赠来赠去,从来都只是藏着掖着,就连最宝贝的小儿子墨寻都没吃过。
这次,老皇帝愿意拿出丹药赠给墨寻,也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顾随之的主意。
只是墨寻心里清楚,这丹药是万万不能吃的。
不好吃也就算了。
重金属还超标。
吃一个疯一个,疗效都说好。
思绪一闪而过,墨寻皱着眉问顾随之:“你说这是谁送来的?”
顾随之微凉的视线在墨寻脸上轻轻转了一圈:“自然是皇帝陛下。”
“那个丑老头?”
墨寻的双手“哗啦”一下从水里伸出来。
一直被他藏在水里的肩膀和手臂浮出水面,翻滚的水纹在他雪白的皮肤上映出忽明忽暗的痕迹。
小狗崽子倒有一身好皮。
顾随之冷冷地看着他。
只见墨寻猛地抓住锦盒中那枚金色丹药,抬手一个用力将其扔得老远:“我才不吃丑八怪给的东西!呕!”
扔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捂着脸哭喊个不停。
阳萝忙上前,哄着墨寻:“殿下,殿下,莫哭莫哭……”
又对顾随之道:“掌印有所不知,小殿下他今日……”
“咱家知道。”顾随之打断阳萝的话。
他早听说了墨寻变成痴儿,心里觉得是阴谋,有心想来刺探真假。
只是临时去墨小侯爷府上帮老皇帝传了句话,才耽误到现在。
顾随之垂眸,仔细瞧着墨寻的一举一动。
狗崽子平日里素来招人嫌,却没想到遭了报应,一朝撞到头变成了痴儿。
只是没想到,傻了的狗崽子好像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瞧他拍着水哭的声音都哑了,倒别有一番趣味。
仔细想来,这应是顾随之第一次亲眼见到痴儿。
他像是看什么表演一样,看了墨寻半天。
只见墨寻先是哭,哭着哭着,却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哭似的,被飘在水中的长发吸引了注意力。
伸出一根手指,把头发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绕在指尖,等绕满一根指头,就换另一根手指去绕。
等五根指头全都绕上头发,墨寻却惊恐起来:“救命!头发咬我!”
顾随之:“……”
原来傻子竟是这样傻的吗?
虽还没看够,但也不想再和墨寻同处一室,顾随之开口唤他:“殿下。”
墨寻像是才记起面前有个人似的,整个人被吓得震了一下。
抬眼看到顾随之,墨寻扁了扁嘴,又泪汪汪的了:“我不要吃丑八怪给的东西,我不要!!”
“既然殿下不愿,那便算了。”
顾随之道:“顾随之告辞了。”
也不停留,再扫了一眼墨寻,转身便走。
出了墨寻的撷芳殿,顾随之回想起墨寻的一脸呆像,又想起他叫老皇帝一口一个“丑八怪”,不由心情有些愉悦。
又想:傻子竟也能分清美丑。
思及此,顾随之突然心中闪过一些好奇——
也不知道他在这蠢货眼中是美还是丑。
若是他给的食物,墨寻会吃么?
这本是心底小小的一抹疑问,但只是须臾,这念头便像是燎原之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越想越觉得好奇,突然,脚步顿住,回转。
-
散发着桂花香甜味道的糕点就那么抵在墨寻唇上。
墨寻的嘴唇感觉到糕点细腻的触感。
他目光呆呆的看着顾随之,想要从顾随之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但什么都没有。
脑海里也在瞬间闪过许多念头。
“顾随之不会是先在手指上涂了毒,再抹到这块桂花糕上吧?”
“不对,他再只手遮天,也不会做出当面刺杀这样的行为?”
“还是他是在试探我是真傻假傻?”
许是发呆的时间太长,顾随之明显有些不耐烦起来。
抵着他唇的糕点更用力了一些,顾随之漆黑的眸闪过一丝不耐:“殿下?”
语气阴阴冷冷的。
和墨寻最怕的那个总能在他刚准备偷玩手机就能出现在他身后的班主任似的。
回想起班主任,墨寻顿时怂了。
他下意识张开嘴。
就着顾随之的手把那块儿桂花糕吃了。
意识到墨寻从自己指间咬走食物的瞬间,顾随之更觉得新奇。
他想起前些年,老皇帝后宫中有位丽嫔。
十二岁的年龄,是从某个平民百姓家出来的孩子。
字不识一个,诗不会背一句,被老皇帝看中接到宫里,还天真地以为是好事。
丽嫔喂了只橘色的狸奴,一次顾随之路过时,看到丽嫔在用食物喂那只猫。
猫跳起来,咬住丽嫔手里的肉脯,皱着鼻子,“喵呜喵呜”地吃了。
咔嚓咔嚓牙齿切割食物的声音。
咕咚的吞咽声。
不知为何在顾随之记忆里留下了很鲜明的印象。
他淡淡的目光看着墨寻的唇齿。
只见墨寻用牙齿咬住那块糕。
牙齿在柔软的搞点上切割出一道整齐的齿印。
半块糕点滚入墨寻的唇齿间;
变成了傻子的小皇子就连吃相也遗忘了,大口咀嚼着食物,吃得香喷喷的。
绯红的舌尖一扫,殷红的唇一抿,就连沾在唇上的小渣都没放过。
顾随之看得有趣,见墨寻喉结滚动,咕咚一声将咬碎的糕点咽下去,竟也跟着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喉结。
他又将手里剩下的半块递到墨寻唇边。
墨寻却不肯吃了,呆呆地拒绝:“噎。”
顾随之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
他再次告辞,墨寻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到底也没琢磨明白过来这位掌印太监的用意。
-
墨寻受伤变傻,一天,两天,三天。
老皇帝疼他,不肯让消息外传。
但他却封不住旁人议论的嘴。
来拜访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
墨寻知道这些人大多是来看自己热闹的。
但他完全不介意。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他恨不得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变傻了。
只是这些来探望的人里一直少了个方小侯爷。
方小侯爷,方绫。
在原书中,被原主欺负得相当惨的一个人。
方绫战功累累,十五岁替父出征,十七岁大胜归来。
这么厉害的人物,当然有傲气,也当然瞧不上原主。
原主也同样不喜欢方绫。
还曾数次将方绫绑在御花园内,当众抽鞭羞辱。
按理说,墨寻变成傻子,方绫应该是最开心的。
可却一次没有来看过。
不过转念一想,墨寻也就明白了。
方绫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
只不过墨寻倒是挺想见见这个“可止小儿夜啼”的杀神的。
想着,打着哈欠起了身。
此时,时间将近正午。
倒不是说墨寻才起来,他其实起来了有一两个小时了。
但身为傻子,怎么可以作息规律呢?
他前天半夜起床,昨天睡了整整一天,今天中午起床。
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可捉摸、出其不意。
醒了之后也挺忙的。
为了维持自己的傻子人设,墨寻每次都蹲在小花园里,勤奋地和泥。
他和东宫的泥巴,和西宫的泥巴,和后宫的泥巴,和御花园的泥巴……
他也不是单纯地玩泥,还要捏人。
一个个人形的小泥巴人在他脚边整齐列队。
捏的神志恍惚的时候,墨寻觉得自己和女娲似的……
-
这会儿,听到墨寻起床的动静,阳萝立刻进来伺候。
她帮墨寻穿上了繁琐的衣物,在他腰间、身上、头耳上挂满红色的宝石饰品。
墨寻一边吸溜着早膳,一边不动声色地支棱着耳朵——
这几日下来,殿里的宫人们见墨寻不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整日里只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胆子都变大许多。
也敢在墨寻面前聊聊闲天了。
“小殿下真是越看越像一幅画。”
“是呢,看起来比之前招人疼多了。”
“对了,昨天我出去,撞见了吴嫔宫里的人,她和我说……让大家最近都小心点……”
讲话的人手指指了指天:“那位今天起来,只说对吴嫔腻了,要找点新人进宫。”
“嗐……怪不得我今早看到掌印匆匆出宫,原来是为了这事……”
墨寻听得差点一口粥反出来。
老皇帝人之将死,昏庸不改。
就算有时病到连床都起不来,也不耽误他大行秽乱之事。
纵情声色,酒池肉林。
凡是被老皇帝看上的,不论农家女还是臣子妻,统统都逃不过魔爪。
当初追文的时候,墨寻每次看到老皇帝的片段,都要在评论区发这么一条评论——
“给老皇帝点一首歌:割鸡割鸡割鸡割鸡……”
越听越吃不下去,墨寻吐了吐舌头,站起身跑了。
立刻有一批宫人喊着“殿下”“殿下”跟在了他身后。
漫无目的地在宫里乱转了一会儿后,墨寻找到了今日玩泥巴的宝地。
这里背靠宫墙,又有树荫,风吹不到太阳晒不到,泥巴也软乎乎的,不会捏得人手痛。
墨寻一屁股坐在地上,伸长了腿,开始捏泥巴。
先捏个小房子,再捏一排挂在路灯上的人;
接着是一只长了三只头的猫咪在啃一只长着七条腿的狗;
哦,还有长着无数条巨须的章鱼。
别说,还真的挺有意思的。
正回归童真玩得入迷,女娲分娲墨寻正捏的入神,却感觉面前突然暗了下来。
一双黑靴出现在墨寻眼中。
墨寻抬起头。
看到顾随之狭长的双眸正垂下,看着自己。
眼中闪烁着冰冷和玩味。
还有一丝淡淡的敌意。
“殿下。”见墨寻看向他,他出言问候,却连头都没点一下。
墨寻呆呆滞滞伸出手。
顾随之先是好奇地看着墨寻的动作,待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以后,却来不及后退了。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墨寻把泥巴全抹自己袍角上了。
顾随之:“……”
墨寻呵呵一笑,鼓掌:“真好看,好看!”
顾随之转身想走,却又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他朝后面伸出了手。
他的贴身太监冯旺立刻将一包东西放在了顾随之手上。
顾随之修长如玉的手指慢悠悠地打开了那油纸,露出了里面的物什。
竟然是几块精巧的糕点。
墨寻用余光撇着顾随之的动作,心里缓缓冒出了问号。
干嘛?
野餐?
好兴致啊。
正傻笑着伸出手,又要往顾随之袍子上抹泥的时候,一块糕点却突然抵住了他的唇。
“吃。”
顾随之道。
墨寻有些傻眼。
不是,怎么又喂他吃东西?
偏偏他早饭时只吃了两口粥,就被老皇帝的事情恶心到吃不下去。
喷香的点心味道直往墨寻鼻子里钻,勾得他食指大动。
想着反正顾随之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下毒或是什么,便张开了嘴,咬住了那块柔软的点心。
柔软的口感,清甜的味道,有点像是豌豆的味道,但又多了一股花香。
墨寻三两下把那块点心吞了下去。
再抬头的时候,却看到顾随之脸上竟浮现出丝丝笑意。
……
下一秒,又有一块点心被递到了墨寻的唇边。
墨寻是真的搞不懂这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在想什么。
一边纳闷,一边又张开嘴。
这次是个口感酥脆的点心。
-
吃了。
看着墨寻腮帮鼓鼓咀嚼的模样,顾随之愉悦地扬起了眉梢。
昨日在墨寻殿内喂他吃完了那块糕点后,墨寻在顾随之脑内便和丽嫔养的那只狸奴重叠在一起。
他想,怪不得丽嫔要养猫。
也怪不得有朝中那几位大人爱养鱼养鸟。
鱼食一撒,鸟食一倒,看鱼儿摇头摆尾游过来、鱼唇一张一合;看鸟儿一啄一啄地吃食。
倒也的确别有一番趣味。
更何况,墨寻这狗崽子确实有一副好皮相。
不比那价值千金的锦鲤,金雀难看。
且,这幅呆傻的吃相确实有趣。
今早起床时,便吩咐冯旺替他准备了一包糕点。
忙完了事情,听说墨寻恰巧就在他住处附近,便好奇地来了。
这会儿,见墨寻把那块梅花酥吃完,顾随之仍觉得不过瘾。
手指向后伸,抖了抖手指。
又一块精美的点心被放在顾随之掌心。
他又往墨寻唇边递。
墨寻却摇头。
“饱了。”说完,也不等墨寻的反应。
扭头向殿中走。
这动作固然是带着几分轻蔑在的。
但更多的是为试探。
他有些怀疑墨寻是不是在假装痴傻。
顾随之拿眼角斜睨着墨寻。
都说人缺什么才注重什么,墨寻这狗崽子平日里最注重别人对他的礼数。
他不愿跪,墨寻的鞭子就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若是墨寻在装傻,想必会露出什么破绽。
顾随之的余光将墨寻的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
只见墨寻被宫人拉着,从一地泥泞里站起身。
对于他,对于宫人失礼的行为,没有任何介意。
反而笑呵呵的。
一双潋滟的眼弯成真挚的,顾随之从来没有见过的弧度。
到了殿内,顾随之挥退所有下人。
墨寻没有一点防备,进来后先找到椅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喊渴:“我渴了↑,渴了↓,渴了↑,渴了↓……”
顾随之的眼扫过墨寻留下的那串儿泥巴脚印,又想到墨寻刚刚就那样直接坐在地上的模样,会将自己那把椅子弄脏。
顾随之忍不住皱了皱眉:“壶里有茶。”
墨寻茫然地望着顾随之,一脸呆相。就好像理解不了“壶里”是什么意思一样。
顾随之虽不情愿,到底给墨寻倒了杯茶,递给他。
墨寻伸手要接。
顾随之的眉却皱得更深了。
他看到墨寻的双手。
无疑那是一双好看的手。匀称白皙,手指修长纤细。
但却沾满了泥。
顾随之有种用帕子给他擦干净的冲动。
顾随之心中暗骂自己奴性。
他将那杯水塞到墨寻手中,叫渴个不停的墨寻却没立即喝。
反而用嘴沿着杯沿吹了一串儿的泡。
“……”这杯子不能要了。
顾随之藏起眼中嫌恶,在墨寻面前站定。
高挑的身影将墨寻整个儿罩住,仿佛有着无尽的压迫感。
因为过近的距离,顾随之身上的梅香已经混在墨寻手中那杯茶的茶香中。
墨寻有种打个寒颤的冲动,但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他只顾低头忙着用嘴巴鼓起气在茶水里吹泡泡,也不抬头去看顾随之。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良久,就在墨寻一颗心越发七上八下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墨寻看到顾随之眼里满满的探究。
墨寻怔怔地与他对望着,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淡定。
顾随之用指尖摩挲了两下墨寻下巴处的软肉。他问:“咱家听说前几日小殿下,撞到头了?”
他仔细敲着墨寻的神色。
墨寻依旧呆呆愣愣地和他对视着,闻言,垮下脸:“头疼。”
说着,墨寻握住顾随之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后脑处带。
顾随之竟真的将指尖探入墨寻浓密的发中,摸索了几下。
但却并没有摸到伤疤。
说不准是长好了。
顾随之收回手,又问墨寻:“常年平说小殿下变成痴儿,可依咱家看,小殿下却聪明的很。”
“咱家以为,小殿下扮傻,定是有苦衷。”
这话说的笃定。
墨寻呵呵笑着,点了点头:“对啊,我不傻。”
顾随之的双目一下变得凌厉。
墨寻却恍若不觉:“阳萝说我知道自己吃饭,我可聪明了。”
顾随之:“……”
顾随之沉思片刻,展颜笑开。
他有一副冷冰冰的样貌,平日似笑非笑的模样就足够吓人,这一笑却是更让人害怕。
顾随之伸出手,替墨寻理了理衣领。手指顺着墨寻的领口向下,最终点在他心口上。
看似暧昧的动作,墨寻却只感觉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威胁。
他强力镇定着情绪,生怕开始加速跳动的心跳被顾随之觉察出不对。
顾随之微沉的声音在距离墨寻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
“可咱家看懂了……那些泥人的意思……”
点在墨寻心口的手指变得用力:“小殿下想必心里清楚咱家有多少本事,若小殿下不嫌弃,咱家可以成为小殿下的利刃。”
顾随之的语速越放越慢,像是能把人拖入深渊的旋涡:“凡是小殿下想要的,咱家都能给你。”
墨寻“噢”了一声,却问:“利刃是什么?”
“……”顾随之哽了一下:“就是武器。”
“你骗我,我穿的是宫廷文,又不是修仙文,你怎么可能是武器?”
……什么东西?
字正腔圆的,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难道那些泥人没有深意,就只是巧合?
顾随之看着墨寻呆滞的目光,混乱的言语,心中的狐疑终于消除下去三分。
只是仍不敢放松警惕。
正要再试探,墨寻却兀自嘟囔个没完。
“说到剑灵,还好我不是,去修仙文,当师尊。黑化,囚禁,小黑屋,强制爱……”
“还要生孩子!”墨寻猛地抬头,望向顾随之眼中:“我差点就生孩子带球跑了!”
顾随之:“……”
什么剑灵?什么生孩子?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看着兀自嘟囔个不停的墨寻,终于八/九分相信,墨寻是真傻了。
沉默半晌后顾绯冷呵了一声:“……又有谁能想到,你竟真的成呆子了。”
本是轻轻的,带着嘲讽的一句感慨,墨寻却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你叫,什么名字?”墨寻问。
顾随之看着他。
他分明记得自己上次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墨寻却没记住。他忍着不耐:“顾随之。”
“顾随之,我叫墨寻。”
墨寻呆呆地告诉顾随之:“我不是呆子。”
“可是……”顾随之像是起了玩心,恶劣地道:“你就是呆子。”
“顾随之。”
“什么?殿下?”
“我是墨寻。”
“我不是呆子。”
顾随之:……
不光呆,还死犟。
墨寻凝望着顾随之的双眼:“你这个傻子,你知不知道我可聪明了?”
听到墨寻一个傻子叫自己为“傻子”,顾随之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他气笑出声:“……”
顾随之不是不笑。
他平日里总是勾着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
却还是第一次笑容这么大。
只是这一笑,却有种野兽终于撕破自己的人皮面具,让人脊背生凉的感觉。
墨寻心里一抖,不敢多看,立刻吹着口哨垂下了目光。
好在这笑来得快,去的也快。
顾随之收敛起笑,又是那清清冷冷的谪仙模样:“咱家要去皇上那儿伺候了,小殿下可要与咱家一同去?”
墨寻像是没听懂一样,呆呆地没反应。
顾随之却很满意他的表现:“看来是不同路,小殿下好好保重身体。”
“好好”和“保重”两个词被顾随之念得乱七八糟,阴阳怪气的。
墨寻恍若不觉。
被顾随之屏退的宫人又被唤了回来,左左右右地扶着墨寻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许是步速太快,墨寻左脚踩右脚,还被绊得踉跄了一下。
身后,顾随之发出一声轻笑。
墨寻听到顾随之的声音:“冯旺,把这椅子和杯子拿出去丢了。”
从顾随之住处出来后,墨寻在袖子里捏紧了拳头。
太吓人了。
他闷着头一个人慢悠悠地走,不知怎么就想起来《夺嫡风云》中描写顾随之进宫的那一段。
顾随之是十四岁进宫。
老皇帝昏庸滥杀,每日里都有数不清的尸首被裹着从小门运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进宫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掉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
税收太高,家里太穷,连口饭都吃不起。
男孩子们哭着等着净身,顾随之却没哭。
甚至嘴角还有一丝笑意。
登记好了名字,不用人抓,自己走到了净身的房间。
净身后顾随之发烧了三天。
晕了又醒,醒了又晕。
身边的草席上换了两个少年,满屋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顾随之却硬是连一声哽咽都没发出。
等烧退了,身体好了。
顾随之也重新活了。
他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老皇帝最信任的鹰犬。
让许多人闻之变色的事情,顾随之却能面无表情地去做。
像是本来就没有心,没有温度一样。
看书的时候,墨寻只觉得顾随之是个酷哥。
但真正和他面对面,处于敌对关系的时候。
墨寻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叶公好龙。
用力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沿着小路走了好几圈,墨寻紧张到僵硬的身体才终于是放松下来。
但到底还是被吓到了。
晚上做梦的时候梦到顾随之拿着小刀狂捅自己腰子。
一边捅腰子,还要一边往他嘴里喂小点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窒息的感觉。
墨寻只觉得越来越喘不上气,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原来窒息的感觉不是自己的错觉。
而是墨鹤妙在捏自己鼻子。
浓烈的酒味混合着熏香的味道钻入墨寻的鼻子里,熏得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墨寻满脸不开心地拍开了墨鹤妙的手,又要往回倒。
墨鹤妙眼疾手快地拎住墨寻的领子。
“小傻子,别睡了。”二皇子墨鹤妙醉醺醺地笑,口齿含糊不清的:“父皇准备了宫宴,宴请百官。快起来准备了。”
顾随之可惜地把那包剩下的点心扔回了冯旺怀里。
他过了瘾,转身想走,却突然被地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这是……
可怖狰狞的泥人,仿佛在自相残杀。
三只头的猫咪在啃一只长着七条腿的狗;
七除三余一。
这是身为三皇子的墨寻要对太子不利的暗示?
还有那巨须的从未见过的生物,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莫非是暗指身体不适的老皇帝?
突然,墨寻伸手,把那巨须的生物揉成一团。
……这是?
要将皇上粉身碎骨的意思?
顾随之薄唇逐渐恢复平直。
他看着墨寻,一双狭长冷目写满了狐疑猜忌。
顿了顿,他凉飕飕开口。
“小殿下,可否一叙?”
顾随之走后,墨寻松了口气。
趁着阳萝转身去找掉落在地上的那枚金铅丹的时候,飞快擦干净身体,扯过一旁的亵衣裹在身上。
又抓过外袍往身上套。
阳萝回头,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呀,衣服怎么是这样穿的?”
她正帮墨寻穿那繁杂的衣物,却突然听到有宫人来报:“掌印又来了。”
墨寻一愣。
他又回来做什么?
莫非是要取回那枚丹药,还是别的什么?
还没等墨寻想通,那红色的修长身影由远及近。
顾随之停在墨寻面前。
四下看了一圈,突然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墨寻嘴边。
问:“吃么?”
墨寻:……????
不是,哥。
杀个回马枪,就为了喂他吃口饭么?
这会不会有些太暧昧了??
源柊梧面上的烦躁一扫而空,凉凉打量着内侍,“哟,这不是我五皇兄的狗腿子吗?怎么,来找我?”
内侍被他一句毫不客气的狗腿子说得面皮扭曲,又不敢跟他呛声,只得陪着笑:“不是不是,我来找旁边这位……有事。”
一听不是找自己,源柊梧闭上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站在一旁看好戏。
林慕:“什么事?”
这是他不想洗澡吗?
如果不是顾随之说什么……他们俩在一个身体里,觉得有点暧昧,他洗澡顾随之什么都看得见……他当初就洗了好吗?
还有,就算没用水洗,他也有天天用净尘诀的。
林慕缓缓撑住额头
“前辈,您讲讲道理好吗?”
顾随之才不跟他讲理,他双手环胸,斜睨着他,命令道:
“现在,你,洗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