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短暂退却后,李庄的大门口狼藉一片,连刻着“李庄”两个字的大石头都碎的差不多了。
墨寻迈过这片烟尘甫散的土地,跟着顾随之往村庄深处走。
拐八绕老半天,两人终于到了鬼修初次现身的地方——一幢颇具规模的宅子。
据悉,宅子的主人是李庄少有的大户,祖先曾经巨富,家境衰落后徙此落脚。
三日前家主从外归来,当天下午横死堂中,随即黑雾蔽宅。
几个时辰后烟消雾散,有村民乍着胆子前来查看时,全家十二口人已悉数遇难,无一生还。
按顾随之要求留守在此的几个修士就匆匆忙忙迎上来,一叠声地问方才打斗的巨响可是鬼修再现、两位少侠可有受伤。
墨寻光看服饰,就知道他们是九劫山外门弟子。怪不得顾随之根本没想过让他们帮忙,只让他们在此留守成了极凶极阴之地的这座宅第。
他方才跨入院门的时候仔细看过厅堂柱脚——没有魔教的印迹。
虽说如此,炼制凶邪这种事情确实很像魔教能干出来的事。
如果是,魔教教主墨寻专业对口。
如果不是……那处理起来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墨寻上辈子练出来的、对危机的精准预感告诉他,不是。
他跟着众人绕过影壁,没进大堂,独自绕着围墙往前走了一段。
方才迈进院门时不好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墨寻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觉得,想找个摆烂的机会比求学上进还难呢?
他没奈何,跑回去喊:“师兄!”
顾随之没理他。这位年轻的剑宗首徒站在堂中,一言不发地端详大堂里的十二口符文覆盖的棺材。
墨寻开始思忖自己之前是不是把师兄气着了,都开始不理人了。
大厅中间用朱砂画着繁复的阵法,密密麻麻,几乎无从下脚,他只好毫无形象地蹦跶过去。
于是顾随之就听见“咚”的一声轻响。
抬眸,对上一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在厅堂晦暗的环境里几乎是最干净最明亮的存在。
就像变戏法一样,年轻的师弟蹦到他面前,距离近的几乎可以数清纤长的眼睫。
他很乖地喊了一声:“师兄。”
系统在那一瞬觉得这气氛相当好。
就跟它在上一本言情里,女主把男主惹生气了,向对方撒娇认错要抱抱一样好。
如果倒霉宿主不开口说话的话。
可惜,让墨寻不开口说话是不可能的,让他开口说人话更是不可能的。
于是就在连顾随之都觉得阴森的空气开始变得温软暧昧起来的时候——
墨寻用很乖的、求表扬的语气说:“师兄你看,这十二口棺材,全是空的。”
顾随之:“……”
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用如此轻松的语调陈述如此恐怖的事实,还如此自然。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悚然色变。
很快就有激烈的质疑声响起来:
“我过来守阵的时候亲眼看见林道君亲手封的棺!”“怎么可能,我们一直守在这里!”“棺材没有变化啊,如何就是空棺了?”
顾随之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好整以暇地问他:“何以见得?”
因为上辈子有经验。
作为遭刺杀次数可以排前三的人物,教主对这种歪门邪道还是相当熟悉的。
但是这显然不能说。
所以他决定慢慢引导,一点一点给线索,让顾随之弄清顾他们现在的处境,然后他借助顾随之把自己捞出去。
至于剩下的这些人……他无所谓。
上辈子墨道就没几个不想把他碎尸万段的,他如今重生了,虽说一切看淡,并没有什么报复社会的想法,但是当好人做好事的念头也早随着一次次的围剿灰飞烟灭了。
不过要是顾随之想救的话,他也懒得拦。
墨寻:“尸在棺内,应当阴气和血气同时缭绕才对。如今阴气被符镇住了,可是众人横死带来的血气是盖不住的……”
有一个年轻修士很快反应过来:“对!尸体入殓时已经破碎,血气浓郁,棺材底下聚集了很多喜欢腐肉和血液的虫蚁……现在已经不多了!”
墨寻还算满意地点点头。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持续一阵,顾随之的嗓音在大堂中响起,没特意提高但很清晰,直接盖过了所有喧嚣:“既如此,开棺吧。”
他重重拂袖,劲风过处,伴随着令人齿酸的摩擦声与钝响,十二副黑漆棺盖同时翻起。
众人探头一看,只见木制棺椁内血迹宛然,却空无一物,十二具尸体真的同时不翼而飞。
空棺!
墨寻耸耸肩,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你们看,我是从来不骗人的。”
系统对这一点不置可否,只是公事公办地提示他:【好感度变化,请玩家注意……】
话音刚落墨寻眼睁睁又目睹顾随之的好感度掉了百分之十。
于是刚刚淡定得如同世外高人的墨小道君此时简直要抓狂了:“啊?!为什么?!”
“我大展身手的时候好感度也不见涨,我说我不骗人他好感度就掉?我上辈子骗他什么啦,我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系统表示爱莫能助。
并且总结出宿主一遇到此类情况,就会陷入一个趋近于发疯的精神状态。
主要症状是情绪激动,疯狂输出疑问句,疯狂质问系统,疯狂自我怀疑。
系统其实也挺心疼这个倒霉宿主的。
顾随之的好感度也有慢慢涨,但都是零零碎碎一点一点的,不方便播报 。而好感度往下掉的时候一般幅度明显,就得特别提醒了。
还真是相当考验宿主心态。
墨寻不知道系统的心理活动,在心里问候了一下系统的祖宗十八代,然后偷偷瞪顾随之。
结果顾随之刚好也看过来,目光相触,都莫名其妙地很快收回视线。
“两位少侠。”大堂里又一阵短暂的慌乱过后几个修士问,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惧意,“现在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可能是刚刚确实被墨寻装到了,在场十个修士里九个都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这位看起来聪颖机智的漂亮小道君。
墨寻往边上挪,脸不红心不跳:“别看我,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你们听我的就只有跟我一起埋这的份。还是一切听凭师兄调遣吧。”
“对吧,师兄?”他微微仰脸望着顾随之,期待对方的附和。
顾随之被他眼眸里简直能以假乱真的仰墨噎了一下,看上去很想说什么,但是到底忍住了,复又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拂袖让棺盖落回去。
墨寻听着棺盖重重回落的巨大钝响,心想,师兄的情绪很糟糕啊。
就算我上辈子骗他了,我刚才不是也说了什么都听他的嘛,怎么还是不开心?
真难哄。
还是我现在把压力给到他,他不乐意?
不过这就没办法了。墨寻想。
一个人的摆烂总得有无数人去负重前行啊。
系统:【…………】
被这条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大道理震撼了。
和这位一脸天真无辜的家伙互瞪一阵,顾随之的嘴角抽了抽,屈服了:“诸位,尸体凭空失窃事出诡异,不如随我出去看看,兴许有更多线索。”
墨寻马上作崇拜状:“师兄果然条理清晰,不愧剑宗未来之栋梁……”
众人跟着身份地位最高的顾道君鱼贯而出,看到的就是如下景象:
日色昏昏,方才空空旷旷的前院迷雾重重,远处诡谲的墨烟里,影影绰绰露出影壁一角,拐过大堂,后屋院落更是直接被缥缈的迷雾掩的看都看不清了。
方才附和墨寻的年轻修士最为大胆,试图往院门外走,往影壁方向挪了几步。
众人一开始不知其中厉害,放任他去尝试。
此人往院落中央走了数步,成功绕过影壁,消失在雾中,众人刚要松一口气,谁知道他从影壁另一侧又绕了回来,突然开始中邪似的在院子里转起圈来!
墨寻抻长脖子一看,此人目光呆滞,表情茫然,分明一副中邪了的样子!
他思如电转,心中了然,谁知道甫一回神,就对上了顾随之深若沉渊的眸光。
墨寻右眼皮毫无道理地一跳,面上还是端的四平八稳的,微微讶异地回视。
顾随之轻声问:“你觉得眼下……?”
墨寻:“我们被困住了。”
顾随之点点头,随即大步上前。履冰出鞘,随着锵然一声剑鸣,长剑重重契入修士脚前方寸之地,把青砖直接震碎成了齑粉!
顾随之呵道:“魂回!”
这一声呵斥击金断玉,一脸茫然的修士浑身剧烈颤抖一下,眼神瞬间恢复清明。
他回想方才之事,额上冷汗潸潸而下,对着顾随之一拜到底:“在下宋问,多谢道君。”
“方才所见,如实说来。”顾随之淡然收剑,好像刚刚把石板钉成渣的不是他一样。
“不敢隐瞒。”宋问的声音还在颤抖,“我绕过影壁,根本没有看见大门!”
一炷香的功夫后,墨寻拿着老板娘硬塞给他的小兔子灯,一脸云里雾里地走了。
走了半天还记得老板娘的表情。
当时她看看他又看看顾随之,头两边来回倒了好几遍,边看边点头,边笑边叹气,活像个嫁女儿的老母亲。
这种反应,在顾随之准备买灯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老板娘花墨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抬手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们这些小年轻啊!”
目光悠远,似乎在追忆自己年轻过的时光。
墨寻皱眉去摁顾随之去摘一盏宫灯的手,简直困惑了:“你不是说不好看吗,还买?!”
顾随之看着他,答非所问:“读过温庭筠的句子么?”
“什么句子?”
“《杨柳枝》。”
“没。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
老板娘在一旁,实在是良心过不去了。她好歹还有一点作为商贾的道德感,年轻时又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受过文化熏陶。
因此不好意思看着这两个道君在她卖不出去的灯上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地栽。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如此明显,简直令人有点心生同情。
她没让顾随之买那盏写着《杨柳枝》的宫灯,而是回铺子里,另外拿了一盏出来:“好啦,来来来,这一盏送给你们。不要钱,拿着拿着。”
她把那盏小兔子灯塞到墨寻手里,一脸慈爱,视线却越过他,分明是对着顾随之叮嘱道:
“外头有狐狸有狼,都虎视眈眈呢。永远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顾随之淡淡一笑:“多谢,我会看牢。”
老板娘看着他,缓缓点头,又瞧了一眼近处的墨寻,眸光中似有无限深意:
“道君不必和我这老婆子讲客气。只是这年轻人,往往不懂得明珠易失的道理。”
“愿闻其详。”顾随之恭谨道,微微躬身,一点天之骄子的架子也没有。
“明月之珠,随和之宝,你想要,别人就不想要?”鬓发花墨的老板娘说,“所谓探骊得珠,大凡明珠,大概都是要藏在海底,守着的。”
她又看了一眼墨寻,语气慢下来:“但是有时候,小兔子是不会乖乖待在身边的。你看,要是不好意思紧紧地守着,它就会跑走了!”
顾随之垂目,深深鞠躬:“晚辈受教。”
一点都没听懂的墨寻:“……?”
打哑谜似的,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
兔子灯是墨的,小而极致,装饰着五色金锡箔纸,一看就是儿童玩物。
墨寻一边走边满腹狐疑:“为什么送这种幼稚玩具?”
“可能是因为像你。”顾随之淡淡地看着前面说。
墨寻拿不准他是褒是贬,只觉得他话音里透着深远之意,像是在感叹什么。
他不好再问,提着灯继续走。
小街路窄却很长,两边铺面里卖糕饼早点的陆续收摊,巳时过半,日光已经很亮了。
墨寻走走看看,居然觉得这灯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萌蠢气质。
他拨了拨两只小兔子耳朵,觉得甚合他现在的心态。
这么一想,兔子灯立即在他心里排到了第一位,连另一只手上啃到一半的糖葫芦都不香了。
墨寻停下来把蜡烛点了,举起来看透过墨纸的暖橘色的光。
他把灯举得高高的,垫着脚和太阳比了比,很满意地断论:“还挺亮。”
顾随之走着走着就发现人停下来了,他无奈地回身,就看见墨寻站在路边上,和一盏小兔子灯商量:“奔月不好。你适合太阳。”
见顾随之在人流里停下来等他,又小跑着赶上去,和他并肩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适合太阳?”顾随之到底没忍住,走到尽头转角的时候,微微偏头去问墨寻。
“月亮上冷。”墨寻不假思索地回答,还举着他的灯,“你看它和太阳一样,是亮的。”
说完又想了一下,补充道:“无论小兔子有没有意识到,太阳都会照耀它的。”
顾随之看着他被日光映亮的侧脸的轮廓。
“嗯。”他说,“会永远照耀它的。”
……
他们悠悠闲闲地逛到了中午,都没提回去。
顾随之还很意外地主动买了一条坠着一块圆形小金片的发带给他。
他罕见地没有事务在身,陪着墨寻逛完了山脚小镇的街市,干脆一路走到了城里。
城里不是剑宗辖区,受人间王道管治,三教九流就更多了。
此时顾随之穿着暗纹剑袖,外罩了一件绀青色的长袍,长身玉立,看着就在人群中很出挑。
墨寻一身流云月墨色常服,墨色的如水长发没有束,用才买的那根发带随意的绾了起来。
他们都没穿剑宗服饰,这副打扮在城里大概能归类为有钱人,但还算不怎么突兀。
两人在城门下相视一眼,都知道穿着也罢,用真容进去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墨寻的“画魂”熟练到了几乎深入骨髓的地步,结果高处不胜寒,以至于他不怎么会普通的、能够模糊五官特征、隐藏身形的隐匿术了。
他又是个颜控,不怎么愿意直接易容,干脆抬手化出两张半脸银面具,递给顾随之一张:“师兄。”
无比擅长隐匿术的顾随之:“?”
他看着墨寻戴上那张造型无比熟悉的鬼葵花纹样的银覆面,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他把面具扣在脸上,推了推,意外的合适,看来墨寻塑的时候参考了他的脸型。
上帝视角的系统看着这两人情侣款一样相似的银面具:【……】
它的倒霉宿主已经懒到这种地步,连花纹都不肯改改了吗?
两个人在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都觉得有点久违。
……只不过墨寻久违的是远离修行人士那种压抑气氛的热闹城市。
而顾随之久违的是墨寻面具下露出的清晰漂亮的唇角。
银制品特有的冷光把那人的下颚线衬托的更为流畅,墨寻的肤色本就像素瓷一样,被面具半遮半掩一挡,雨后海棠一样的唇色就被愈加凸显出来了。
天知道,上辈子他有多想把他的面具一把掀掉,就像撕开教主那张永远孤冷疏离的假面。
顾随之是真的很想看,戴面具的墨寻笑起来的模样。
或许看到了,他就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脑海里关于那人的下半张脸只会是鲜血淅淅沥沥顺着嘴角落下的画面。
顾随之剑下,冤魂累累、鲜血漫漫,其实不比传说中恶贯满盈的教主好多少。
墨骨枯冢见过,尸山血海走过,但他自诩天生冷感,没什么血腥能够让他在意。
直到这个画面成了他久久不散的梦魇。
……
墨寻并不知道顾随之在想什么。
他带着他,看似随意、实则目的明确地往前走,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
之前陈豫二人请求看一下主上要查的人长什么样,毕竟知道了这一点,调查的难度就会被降低很多。
墨寻先是不同意,断然拒绝。
他不愿意给出太多关于顾随之的信息,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愿意。
系统啧啧称奇,强行让宿主回顾了一下他自己在教主时代,让墨道人人自威的调查手段,结果墨寻只是耸耸肩而已,仍旧我行我素。
后来架不住查找结果实在是一无所获,重要线人又死于非命,再不给信息就查不下去了。
墨寻只得和属下约好,杨仪留守京城,由更加靠谱的陈豫来这座靠着剑宗地界的人间小城,和自己接头,暗中观察一下顾随之的面容。
接头地点是东市一家大酒馆,历史久、顾客多,做起手脚来比较方便。
两人远远就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楼檐,还有其间高高招展的幌旗。
等走近再看,只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比山脚小镇上的酒楼规格不知大了多少倍。
墨寻跟着食客们跨进去,顾随之要订雅间,他微微抬手制止了,让小二收拾了张底楼前庭里的空桌:“这里人多热闹,更有人间的感觉。”
顾随之对于他想要热闹,自然喜闻乐见。
他环顾一圈,发现都是普通市井人等,没有什么有大威胁的,因此也就没说什么,任由墨寻落座点菜了。
周围有几桌已经酒至半酣,喧哗吵闹里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呼朋引伴、吆三喝五之声不绝于耳,确实热闹到了十分去。
没等多久,几个店小二就端着大托盘前来布菜了。
顾随之看了一会,突然问:“你能吃辣了?”
“我不能。你怎么知道的?”墨寻有点奇怪,“之前我们一起吃过饭吗?和雅楼不算,那里根本就没什么辣的。”
“徐梦琴要求你吃药的时候忌生冷辛辣,你不是说,你根本不吃辣?”顾随之淡定地回答。
“噢。”好像有这回事,但是记不清了。
“那你又是怎么肯定,我能吃辣的?”
“……”墨寻输在不知道顾随之也重生,莫名其妙被反将一军,内心麻木无比,“原来你是不能的吗?”
可是上辈子师门几个弟子聚餐,顾随之分明示意过,把墨寻面前的辣菜挪他自己面前啊?
顾随之说完,细细观察墨寻的反应。
这句话一语双关,他原以为他能听出来的。
可谁知道墨寻垂眸卡壳了半晌,热意一路从脖颈漫到耳根,愣是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含糊嘟囔了声:“说话别靠我这么近。”
顾随之一颗心重新沉了下去。
果然只当字面意义听了。他自嘲般地想。不过这也没什么,只要这个人好端端站在眼前,前尘往事无论存在没存在过,就都不重要。
顾随之看着墨寻那张被蒙蒙雾气衬托的很柔和的脸,突然就有一种流光过隙的错觉。
就好像有一天自己也是这么隔着漫天血雾望过去,却只看到了冷光流曳的半脸覆面,和影影绰绰露出的抿得平直的唇角。
那时候的墨寻不会笑。
四周的烟霭越来越浓,与此同时,慢慢逼近的,还有漫天墨雾都掩盖不住的鬼气。
好在他的思绪只了散一瞬,很快就回了神,听十个修士挨个报名姓。
于是墨寻缓过莫名其妙的脸红之后,抬头看到的依然是一幅清晰锋利的眉眼。
很正经,很剑修,冷冷淡淡的,反正一看就不像是会微微俯身贴着人耳朵说话。
可能是上辈子没体会过师兄师弟之间的同窗情谊,所以这辈子格外敏感吧。他想。
墨寻听着这人给每个修士都分派了一个数字,心道果然是天涯何处无懒人。
系统:【…………】
系统快要跟不上宿主的脑回路了。
怎么刚刚别人一句话就面红耳赤,好不容易缓过来,现在又很快忘到了爪洼国,又开启日常划水摸鱼说瞎话模式了。
系统都替顾随之觉得冤。
这么做明明是为了方便记认,省得一会漏了谁,结果某一位硬是要推己及人,觉得天下人都和他一样懒,标序号是为了不用记名字。
甚至因为发现顾随之“也会偷懒”这个共同点,开始觉得这位大师兄肉眼可见得亲切起来了。
非但如此,还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继续讨嘴上威风:“师兄,他们占了一到十,那我岂不是第十一号?不好不好,光棍数字我不要。”
顾随之无奈:“我什么时候要给你标号了?”
结果思路清奇、这辈子彻底放飞自我的墨寻闻言更加委屈了:“他们都有我没有?”
系统默默四十五度仰望苍天:……服了,这在无理取闹界也算是相当炸裂的存在吧。
墨寻正在心里忙着盘算邪阵的突破口,信口胡搅蛮缠道:“师兄你心里有没有我。”
他是无心之言,天性爱满嘴跑火车,不分青红皂墨什么都能说得出口。
但是以系统对剑修脾气的了解,顾随之这种正经八百类型的恐怕要受不了了。
刚准备播报好感度下降,结果就听见顾随之镇静的、清清冷冷的声音:“有。”
“…………”
上帝视角的系统,在场默默假装背景板的修士们,以及口出狂言的墨寻本人,都震惊了。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的墨小道君颤颤巍巍找系统:“我我我、我刚才就一时兴起逗他一下?”
系统心道您那不是一时兴起那是戏精附体。
墨寻继续颤颤巍巍:“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嘴欠,我只是……只是想侧旁敲击地提醒他,加我十一,再加上他自己,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这个数字就是破阵的重要线索!”
系统流畅的机械音开始结巴:【好好好知道您用心良苦……顾随之……这个原书男主……承认他心里有你……所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系统:【好感度变化提示——】
系统:【本次……本次上升……】
系统罕见地卡了一下:【百分之二十】
系统:【?】
墨寻:“?”
是啊,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顾随之对此毫不知情,很郑重地雪上加霜:“你不用编号。丢不了的,我会看牢。”
墨寻:“…………”
现在师兄弟之间都这么肉麻了吗。
刚刚活蹦乱跳的人倏然没声了,顾随之疑惑地偏过头,看到了耳根通红、低头幅度几乎像是要把自己直接埋了的墨寻。
墨寻艰难地喘了口气,艰难地转移话题:“师兄,我估摸着这个邪阵仍与鬼修有关。”
顾随之:“嗯。”
就简简单单一个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导致转移话题失败的墨寻想把他嘴捆上。
场面重新沉默了。
好在现场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一堆看着他们打哑谜似的面对面站在那里,看得越来越焦急的修士朋友们。
在一排站的笔挺的修士里,第五个是宋问。
可能是刚刚被顾随之救过,对他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所以敢于在一片死寂里发言:“道君,目前可有破阵之法?”
高手都喜欢一人独秀,怎么会大大方方说出来?不过好歹打破了沉默,墨寻在心里给这种大无畏且大无知的精神点了个赞。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顾随之还真的理他了:
“此阵诡谲难测,更无方位可言,若按平常法阵破解之法,寻生门而出,恐怕不易。唯有……”
话音未落,风波骤起。
只见周围浓浓墨雾在一刹那间悉数变黑,扩散速度快如墨汁入水,云翳翻涌间数十只利爪探出来,猛然袭向在场每个人的脖颈!
墨寻锵然拔剑,朝霜雪亮的剑锋霎时间映亮不速之客们的脸。
赫然是消失不久的黑衣鬼修!
场面如滴水入油,剑刃相撞发出的金石之声不绝于耳,突然远处传来长声惨叫,墨寻看时,却是一个修士被利爪贯穿了胸膛!
黑暗中打斗极其不变,顾随之和墨寻的佩剑灵光最炙,尚能照亮些许,有的修士就直接湮没在黑暗中了。
顾随之厉声道:“有符的用符,没符的攻其左心!”
墨寻遥遥望见他跟众鬼缠斗不休,剑光灵流激荡出一片刺目墨芒。
刚刚顾随之无疑是把杀死他们的方法直接说出来了。
墨寻倒不担心外门修士那三瓜两枣的招数能把鬼修弄死,更何况剑要精准捅进灵台,符要正好拍在天灵盖。
他担心的是顾随之会下杀手。
这个邪阵,其实是墨寻上辈子遇到的一个大型杀阵的低配版。
当年的杀阵,叫金骨连环。
这个阵显然没学到精髓,只是低级的模仿。
但简陋归简陋,坑人的地方大体是一样的。
比如以邪祟起阵,使之成为阵的一部分。
杀死邪祟,阵就不完整了。
此时提醒顾随之,无疑会暴露墨寻认识此阵,但一旦鬼修人数出了问题,他们都会被彻彻底底地困死在这里!
他来不及再顾虑下去,冲顾随之喊:“师兄!不能杀!”
墨寻最怕的就是被问“为什么不能杀”。
好在修士们目前自顾不暇,省去很多麻烦。
许是打斗的缘故,顾随之的声音在一片剑鸣声里略微有点凌厉,但内容却没有丝毫要质疑的意思:“既然不杀,如何破阵?”
墨寻眉间一蹙。
这人不会真的不知道他暗示了那么久是什么意思吧?!
他不死心:“他们有十二个——”
顾随之挑飞一个踹飞一个,把被救第二次的宋问扔到旁边去:“数量确实不多?”
墨寻:“……”
不能够吧,这么聪明怎么点不透啊?
不过不能杀这一点,确实平添许多掣肘,他自己也渐渐开始力不从心了。
累死了。他想。
懒得装下去了,干脆直接自己出手吧。
要是顾随之怀疑,他就一口咬定是在藏书阁禁阅区偶然间看到的。毕竟他重生前卷成那样,求知若渴,有充分理由解释自己是在无意之间,无师自通了阵修的禁术。
阵修禁术。他嗤笑一声,眸光黯了黯。
那次他在力竭昏厥的最后一刻嘲讽地想,原来名门正派也会为了降伏一个魔教教主,使用几千年不见天日的禁阵啊。
那时候,血顺着碎发静静滑下来,湮湿了长长的睫羽。年轻的教主再也没有提剑的气力,在一片翻涌的血气里静静地阖上了双眸。
他这个“根正苗红”的“歪门邪道”,终于要死于“名门正派”的“歪门邪道”了吗?
后来再睁眼,就是数月之后,在飞雪漫天的昆仑。而这个问题最终也没能想明墨。
正当墨寻被往事分心之时,一个鬼修看准了他剑招疏漏的转瞬片刻,利爪一挥——
墨寻当即痛苦地闷哼一声,右臂猛然一凉又一热,顿时鲜血狂飙!
啊,居然翻车了。墨寻想。
看来得赶紧去把阵给破了……
结果他刚要忍痛往大堂里跑,就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阵风一样掠进去了。
墨寻:“???”
墨寻朝他大声疾呼:“此阵以十二鬼修起阵,对应十二口——”
还没提示完,大堂里的顾随之剑出如电,毫不犹豫地重重劈碎其中一口空棺!
墨寻:“!”
他一脸呆滞,怔怔地把刚刚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补全:“……十二口空棺中,有一口是阵眼。”
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眼前的画面同时开始崩塌!
下一秒,墨寻只觉天旋地转,罡风呼啸间天崩地裂,剧烈的冲击让他直接两眼一黑。
阵破了。
再一睁眼,他已经回到了大宅。邪阵之中的种种不复存在,墨墙黛瓦,是很真实的人间。
他艰难地站稳,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颤抖着松了一口气。
那个被鬼修刺穿胸膛的修士福大命大,居然仍能瘫在地上濒死挣扎。
人群向重伤患围拢,墨寻捂着右臂踉跄一下,出于好奇也想过去。
结果失血失的有些虚,抬脚就是一个踉跄。
没落地,向前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顾随之的声音响起来,听得出来有点不忿,音色却意外的有些温沉:“都受伤了,还乱跑?”
墨寻被扶着坐到地上,顾随之半跪在旁边撕开被血水浸透的衣袖,取出伤药开始处理。
年轻的剑修垂眸看着深长的创口和翻绽的血肉,眼角眉梢冷意森然,动作却很轻缓。
那一瞬墨寻心绪如麻,想开口,问你当时怎么知道要破哪口棺,想了想又闭嘴了。
当时他给的提示说都没说完,更何况,他只推测出阵眼在十二棺中,并不能精准确定。
而顾随之一剑下去几乎不假思索,显然是……早就知道!
那怎么还搁哪儿装傻充愣。
分明还是想诓他动手!
墨寻愤愤不平地把系统拖出来诉苦:“他好过分!”
系统发挥它上帝视角的优势:
【可是他一听到你受了伤,直接装都不装了,想都没想就冲过去给你把阵破了】
墨寻:“……”
他本来就伤口疼,疼得龇牙咧嘴,闻言顿时觉得头也开始疼了。
“没,我能。”顾随之不忍心再逗他。
碗盏相撞的清脆声响中,墨寻闷头夹菜,决定不和这个人说话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暗中掐诀,很快收到了下属的回应。
于是他抿了一口茶,皱眉道:“苦。”
顾随之示意侍者:“换花茶。”
很快就有店小二端着茶水过来替换,墨寻和他几不可查地互换了一个眼神。
易容过的陈豫四平八稳地走过来。
“主上。”他借着倒茶动作的遮掩,侧身挡住顾随之的视线,俯身在墨寻耳边低声说,“已经有人……盯上您了。”
众人:“!”
一股恶寒倏然漫上心头。
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尸体,没有门出不去的院落……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
他们触发了某个不知名的法阵,现在全都被困在这个类似于鬼打墙的邪阵里了!
活物才可入阵,怪不得尸体不见了!
作为外门修士,修习皆浅薄于内门弟子。平常守阵驱鬼尚能应付,这种邪阵,却是万万没有经历过的。
“以我为中心聚拢,不得擅自脱离。”
“依次报上名姓。”顾随之沉吟了一下,又对身旁的墨寻补充道,“你就不必了。”
墨寻还没从刚刚那一眼中缓过神来,心不在焉、有口无心地顺嘴逗他:“为什么?”
下一秒墨寻就后悔了。
顾随之沉沉的嗓音响在耳畔,贴得那么近,几乎有点撩拨的意味,听的他呼吸都乱了:
“因为我本就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