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的惨叫持续了很久,逐渐微弱下去,血浸透衣服,在身下积成一滩。
段泽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江知也身上的每一道伤,新的旧的,鞭伤淤痕,瘦削的身子,根根分明的肋骨……
他摇摇晃晃地扔下剑,染血的指尖掐住了花醉的脖子。
“……段泽……”
“段泽……段泽……”
“段泽——!段泽,是你吗!?”
段泽神色微怔,耳畔嗡嗡的轰鸣声稍减,眼前的血色褪了下去。
好像是傅陵游在呼救。
段泽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花醉,确定他跑不了了,拾起剑,循声朝那间草屋走去。
他推门而入,衣摆沾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满身煞气,好像不是来救人的,是来杀人的。
只见傅陵游被铁链束缚在床上,气色倒是还好,但手腕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另一端固定着铁链的床柱都出现了裂痕,仿佛不管不顾拼命挣扎过。
段泽眼皮一跳,走到床边,挥剑砍断了锁链。
“你……”他开口,话还没说完。
傅陵游略显惊惶地看了他一眼,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就朝门外跑去。
身侧掠起一阵轻风。
段泽垂下眸子,蓦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树下,倒着一抹红影,被血染成的红。
“花醉!”
花醉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处处都是伤,但都不致命,只能在剧烈的痛苦中苟延残喘。
傅陵游颤抖着抱起他。
被折断的手腕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软绵绵地垂落下来,血几乎瞬间就染透了傅陵游的衣服。
须臾,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傅陵游抱着花醉,满眼都是刺目的红,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无伦次道:“你……你把他、把他废了?经脉寸断……不,不会的……”
“让开。”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傅陵游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僵在原地,抱着花醉的手微微松了松。
倏地,花醉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另一只没有断的手死死抓住了傅陵游。
剧痛刺激着恨意如野草疯长,眼泪混着血淌下来,他张开满是血的嘴,发出几声含义不明的呜咽。
傅陵游如梦初醒,垂下眸子看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松手。”
花醉抓得更紧了,但没什么力气,轻轻一掰就能掰开。
傅陵游松开他,缓缓站起来,转过身,衣袖上留下了五道长而狰狞的血痕,像是绝望而不甘的挽留。
段泽抬起剑。
傅陵游挡在他面前。
“我最后说一遍,让开!”
“段泽……”
话未说完,他就被暴怒的段泽抛开剑、一拳砸翻在地,又揪着衣襟拎起来,猛地抵在了树上。
“傅陵游!你还要为他求情!?你明知道他做了什么,还要为他求情!!?”段泽眼眸又开始发红,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找到江知也的时候,他都已经凉得发僵了!躺在那里,身上那么多伤!那么多!!”
傅陵游脑袋“嗡”的一声。
“他……死了?”
段泽一甩手推开他,神色重新平静下来,仿佛沸腾的熔浆被刹那冰封,冷得彻骨,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威胁感。
“他死了,我还能在这里跟你废话?傅陵游,我给过花醉很多次机会了。”
“我知道,我……”
“你知道个屁!”段泽额角爆出青筋,浑身血液被怒火灼烧得汩汩作响,在身体里沸腾轰鸣,“他不是风泽堂的人,却能通过你参与风泽堂的事务,你以为是谁默许的!?他从你这里得到多少不可外泄的消息,真的按叛徒罪论处你死一百次都不够!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其他我都不在乎,他千不该万不该绝不该去动江知也!!我以为有你在……我竟然以为有你在……”
尾音低了下去,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
傅陵游闭上眼睛,须臾,在他面前“扑通”跪下了。
段泽双眸通红,抬起剑尖指着他,却拿不稳。
“花醉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傅陵游嗓音沙哑,额头重重抵在地上,“我愿意代他偿命。”
身后,花醉倏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泽先是觉得荒谬,继而出离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傅陵游,你在要挟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不是……”
忽然,山谷里响起低低的笑声。
虚弱的,没什么力气的,偶尔还会被血呛住,但却连绵不断越来越癫狂,仿佛十分开心。
两人齐齐扭头看向不远处靠在树下的花醉。
花醉在笑。
他冲段泽露出染血的牙齿,轻轻道:“生气了?”
段泽皱眉。
花醉看起来好像疯了。
“他不过就这一次没有选你,你就生气了?”花醉咯咯笑道,“你的脾气也太差了,只有我……从不会让傅陵游为难。”
傅陵游悚然,直觉不妙:“花醉,你——”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噗”,是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
山谷寂静得连鸟鸣都远去了。
片刻之后。
“花醉——!!!”傅陵游抱着浑身是血濒死的人,肝胆俱裂。
花醉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匕,是他自己的,不知道藏在哪里,因为没什么力气,只刺进去一半,但也足够致命了。
段泽对这样的展开始料未及。
他看出花醉活下来的可能很渺茫,想了想,垂下了剑。
傅陵游浑身都在颤抖。
就在刚才,他们还在吵架,自己还在等花醉的答案,在等花醉回头。
一转眼,花醉躺在自己怀里,就快要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花醉挣扎着抬起手,轻轻地替他擦去眼泪,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却依然在笑,须臾,神色忽的温柔下来,眼神也变得眷恋而不舍。
“我不想你死……不要死……”他断断续续道,“我也从没把你……当玩物,只是、咳咳……只是不知道怎么把你带回家……对不起,纠缠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傅陵游紧紧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脸上沾得血迹斑斑,眼泪流过,混成了血泪。
花醉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温暖了失血的身体。
他本来就没抱太多的侥幸。
遣散族人散尽族财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抓到惨死的准备。
只不过没想到,竟在临死前阴差阳错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花醉努力把身子往傅陵游怀里靠了靠,蹭了蹭,忽然想起刚才吵架的时候,傅陵游说过的……“家人”。
自己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但从未后悔。
不过,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过头,朝段泽的方向看去。
“神医是假……陈想杀你、小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段泽一怔,忽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低低“嗯”了声。他自然不会把这句话往江知也身上去想,花醉说的只能是流云渡里的那个。
他叹了口气,打算走远点,把这里留给傅陵游道别。
忽然,篱笆外的树丛“沙沙”一动。
“什么人!?”
段泽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抽出剑,朝着树丛缓缓逼近。
“唔……唔唔……放开、放开我!”
紧接着就是被踩脚的痛呼,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从树丛里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
段泽瞳孔微缩。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噌”地收剑入鞘,捞起衣摆擦了一下手上的血迹,然后接住了江知也。
“你怎么会来这里?谁带你来的??”
江知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树下的两人,脑子乱成一团,耳边响起尖锐的细鸣,高亢到极致,又一瞬天地皆寂。
血……伤患……撕心裂肺的哭嚎……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神医……求你……”
“……真的没救了吗神医?我可以出钱,出很多很多的钱,你救救他——”
“神医啊,老朽这身病,是不是没得治了?哎呀,小囡别哭……”
他见过无数生生死死,也用这双手救回过无数条命,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似乎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回忆。
百药谷独门心法在经脉里浩浩汤汤地奔腾起来。
等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沾满了温热的血。
江知也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花醉。
他很想救他。
他直觉,那股没来由的滚烫力量只能暂时吊住花醉一口气,接下来还要……还要……
头痛欲裂。
想不起来。
他捂住脑袋,因为实在太痛了,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就像鹌鹑一样把自己缩了起来。
“江知也!”段泽追上来,一把抱住他。
混沌挣扎中,江知也嗅到熟悉的味道,立刻八爪鱼似的挂在了他身上,仿佛一枚将要飘零的树叶,微微发抖,呜呜咽咽。
“头好痛……好痛……段泽,我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别勉强自己,别想。”段泽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颈窝里,安抚地捋了捋后背,捋着捋着,倏忽感到肩膀一沉。
江知也昏过去了。
段泽调整了一下姿势,改为将他横抱在怀里,垂眸看了眼缓过一口气、但得不到完整救治依然垂危的花醉。
“他被折磨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然定会救你。”段泽嗓音冷冷淡淡,不含一丝情绪,“你的因果,自己受着。”
说罢转身离开。
风捎带着血腥味,朝着辽阔的天空卷去,他带着江知也翻身上马,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薛峰赶紧从树丛后面出来,跟了上去。
“你留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找他们两个?”他追上段泽问道。
“嗯。”
“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打算?”
“尽快回流云渡,处理一下陈留行送给我的那份大礼,顺便……”段泽拨了拨江知也脸上的碎发,替他捋到耳后,嘴角勾起,笑容未曾到达冰冷的眼底,“我要让陈氏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