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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浑水

作茧难缚 叶芫 5145 2024-10-27 17:11:22

选了一圈,贺延都没拿定主意,逛到街尽头看见有家新开的泰餐,懒得再挑,索性就进去了。

菜做得马马虎虎,环境倒好。

二层小楼,只坐了他们一桌客人,露天的阳台边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排的木质花盆,种着驱蚊的草木,氤氲开药草特有的温和清香。

过了正放学的节点,饭吃到尾声,楼下的人流逐渐少了。对面蛋糕店的门口,有几个写生的青年坐在屋檐下,拿着画笔,看样子像是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

周边不少经过的行人驻足围观,低声议论着,做大师状指指点点。

“对了!”

似乎是被这场景提醒了,贺延放下筷子,很兴奋地一拍腿,“我就记得有什么事忘了和你说。”

眉飞色舞,一看这个神情顾耀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果然,下一秒贺延已经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谜底:“何远林回来了!我早上进学校的时候碰见了!”

顾耀皱了皱眉,下意识目光飞快从许晟脸上滑过。许晟正在吃沙拉,疑惑地歪了下头:“嗯?”

见他没在意,顾耀摇摇头,掩饰地夹了一筷子菠萝放进嘴里,贺延还在继续叽里哇啦地讲:“他们那个什么美术培训搞完了好像,是去哪里培训的来着......一杭,你干嘛?!”

“啪”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茶水从碎掉的杯子里四溅而出,亮晶晶的玻璃碎片落了一地。

“不好意思,没拿稳。”宋一杭抱歉地说,似乎准备去叫服务生,但他坐在最里面,要出去,倒显得有些麻烦,于是求助地看了看许晟。

“没事儿,我去吧。”许晟善解人意地站起身,背景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怎么回事,你手软呢,杯子都拿不稳,全洒我裤腿上了……”贺延不太高兴地说,见宋一杭沉默看他的神色,话一顿,猛地反应过来,转脸对着顾耀恍然大悟道,“呀,是不是许晟他不知道你……”

“你出海玩一圈,脑子也一起扔海里去了?”宋一杭叹口气,有些无奈道。

顾耀垂眼喝了一口汤:“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哎呀,我压根就没想那么多。”贺延抓了把头发,“……而且我看小许人挺好的,没那么封建,不会歧视你的。”

说着倒也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顾耀懒得搭理他:“别笑了,怪渗人的,你这脸又不好看。”

“怎么说话呢。”贺延登时不乐意了,“你那小学弟好看,那时候异地半个月有没有,你不就把人家甩了嘛……何远林这下回来了,他没联系你?当时临走,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

顾耀冷笑两声没理会,那边服务生拿着扫帚和新的杯子过来了。

“穿白衣服那男生呢?”

没看见许晟一起回来,顾耀轻轻皱了皱眉。

“他在外面接电话。”服务生利落地把碎片扫走,清理干净水渍,重新添上了茶,“……这个杯子,三十五,我记账上,等会儿一起结吗?”

“ 一起结吧。”贺延嫌弃地扯了扯自己的裤脚,牛仔面料被茶水黏在腿上,总觉得很不舒服,“你们有吹风机没有?我吹下裤子。”

“有的,在楼下,您跟我来。”

一时露台上只剩下了顾耀和宋一杭,吃得半饱,也没什么胃口了,顾耀放下筷子,慢慢走到阳台边往外看。

那一阵热闹过去,围观写生的人群慢慢散开了,斜前方,餐厅招牌旁边,许晟不知在同谁讲电话,侧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宋一杭跟过来,递给他一杯薄荷水,也看见了楼下的人,忽然问:“许晟真不知道?”

说得不清不楚,顾耀却听明白了,垂下眼睛,安静片刻:“我不知道……怎么?”他笑了一下,“怕自己刚才演得不好?还行,不算很造作。”

“去你的。”宋一杭背过身,反手抵着栏杆,“……许晟应该是看出来有事了,至于往不往那方便想……”他顿了片刻,饶有兴味地看着顾耀,拖长了声音,“你希望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讲绕口令啊。”

“不讲绕口令,问你呢。”

“什么意思?”顾耀波澜不惊地喝了口水,对上宋一杭似笑非笑的脸,“你比贺延还讨厌,你们俩脑子综合一下行不行?”

宋一杭笑出声来:“如果那样,我们谁也和你做不成朋友了。”

顾耀跟着笑了两声,又沉默下去,目光在楼下许晟身上停滞了半分钟或者更短,垂下眼睛,淡淡道:“没那回事,你想多了。”

片刻,又补充,“……许晟就和你还有贺延一样。”

“是吗?”

“不然呢?”

宋一杭耸耸肩:“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拢共这才没多久……和我和贺延一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这跟时间也没关系。”

顾耀说,心里却不由得也跟着莫名滑过一个念头,对啊,怎么就这么熟了?

和高欢玥的电话持续了快二十分钟,他们月考比附中晚些,这两天刚出成绩,她退步了十来名,从老师到家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头都骂痛了……我真的真的就是答题卡涂错了一行……只是我要这么说,铁定被骂得更惨。”高欢玥嘟嘟嚷嚷。

“但是他们怀疑我是谈恋爱导致退步也太没理由了吧……以前你在的时候,还能有个怀疑对象,你说你都转学了,连个嫌疑人都找不出来还要硬想,现在我爸妈看我身边飞过一只公蚊子都觉得可疑。”

“怎么还牵扯上我了?”

许晟失笑,在屋檐下的长椅坐下,一面挂着蓝牙同她说话,一面继续在搜索栏打字。

“没牵扯你。”高欢玥叹了口气,“就是烦,你最近怎么样?新学校还习惯吗?”

“……还行,换个地方而已,和原来也没多大差别。”许晟手指上下滑动着网页。

“敷衍,跟没说一样。”高欢玥撇嘴,“什么叫和原来没差别啊,上课,下棋,练跆拳道,还是这几样?你也不嫌闷……前两天我去练舞,碰见你跆拳道老师,他还问起你找到新的教练没有。”

“最近没练了,没时间。”

“没时间?忙什么?”

许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手指顿了顿点进去:“钓鱼。”

“钓什么鱼?”高欢玥以为他在说笑,配合道,“你是姜太公啊,愿者上钩?”

“没有那个本事。”

附中公众号去年艺术节的宣传文章里面,有关于学校美术组的介绍。许晟一行行耐心往下,看到了那个名字,也对上了一张清秀腼腆的脸,他想他已经找到了新的鱼饵。

同他抱怨了一通,大概心里好过些了,挂电话前,高欢玥道下次月考之后来Z市找他玩。许晟估计她没有太多时间,但也没有泼冷水,只是应好。

这个电话打得久了些,再不往回走,恐怕赶不下午校门关,又得和保安解释半天。回到店里,贺延和宋一杭已经在前台结账了。

“顾耀呢?”

宋一杭抬手指了指通往后厨的走廊,顾耀提着一个打包盒走过来。

“电话打完了?”他随口道,顺手把盒子递给许晟。里面是一盒芒果糯米饭。

“看你没吃两口。”顾耀解释。

贺延在后面小声嘀咕:“我也没吃饱。”说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头疑惑冲宋一杭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有。”宋一杭意简言骇打断他,“一顿不吃饿不死你,走了。”

赶回学校,预备铃刚刚响。他们在校门口两两分开,各自回班。

第一节体育课,老师一如往常地安排了三公里的热身,跑完就放他们各自活动,自己站到操场旁边和别的老师闲话,只要不出安全事故,随便干什么都行。

许晟中午的确没怎么动筷子,回教室拿了餐盒,溜到天台把顾耀替他打包的糯米饭吃了半份。今天风和日丽,远处图书馆顶楼的旗帜,在微风的吹拂下,摆动出微小的幅度。

公众号的介绍里面说,校美术组的练习室在图书馆的负一楼。许晟转着筷子思索,顾耀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出什么神呢?”

“没什么。”许晟收回视线,抬脸看着他,忽然叫了声他名字。

“嗯?”

迟迟没有等到下一句话,莫名地顾耀心里有些紧张。许晟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中午他听出来了?脑子里一时间滑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许晟却只是把餐盒递给了他:“帮我扔一下吧,不想动。”

心里一块大石头像落了下来,但又迟迟没有触到底。顾耀喉结动了动,接过来,起身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下午都很平静地过去了。贺延在外面玩了一周,实在也是累了,回家补觉要紧,难得没有立刻再来找顾耀夜里出去逍遥。

他们于是像往常一样一起骑单车回家,在小区门口分开之后,许晟照例买了杯不加糖的青柠水,然后绕了个圈,重新返回了学校。

晚自习时间已经开始了,图书馆里学生不多,倒是有几个年轻的老师在备课,指尖点着键盘,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许晟从服务台旁边的电梯下到负一楼,没走多远,就听见了前面的人声。

Z大是全国闻名的综合类大学,其中的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知名度也不低。尽管总有关于艺术类学院是不是拉低了Z大入学门槛的争议,但在艺术生眼中,还是值得仰望的殿堂。

正是借着Z大的东风,附中校美术组和一般的学生兴趣组织也有明显的区别。指导老师是Z大的教授,里面的成员基本也都是练习多年的艺术生,何远林也不例外。

练习室外面贴着各色的宣传图和成员介绍,何远林在油画组,位置不算太靠前,似乎并不是重点的培养对象。和公众号上同一张照片,想来应该是前几年拍的了,现在看起来,眉眼明显长开了许多。

今天在做素描练习,何远林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到休息时间台上放着的果盘只画了一半,旁边的同学问他要不要去买水,他也只是摇头拒绝。

人多眼杂,许晟没有待太久,临走前他看见其中一张宣传图上,有一个在线网址,售卖一些美术组成员的练习作品,他拿出手机记下。回到一楼随便借了本书,骑着单车,离开了图书馆。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摸清了何远林的作息规律,因为活动的地点基本都在学校里,所以并不比跟踪顾耀的时候更麻烦。

何远林性格看上去有些清高,朋友不多,常常都是独来独往——也或许和他略显拮据的生活有关,附中学艺术的学生基本家境优渥,颜料大都以麦克哈丁或者老荷兰为主,他常用的却是基础的温莎牛顿,不过衣着打扮,倒是比周围人高调许多。

画风是很明显的表现主义,只是匠气有余,灵气不足,模仿的痕迹非常重——许晟在那个网站上以售价的三倍买下了他好几幅画,买到第四幅的时候,他通过网站的留言栏,留下了一个微信号,表示希望能够定制一副画。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的语文课,藏在书包夹层里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趁着顾耀出去透风,他拿出来动了动指尖通过,手机连着响了两声,在系统的自动回复之下,第二条信息是:方便问一下,你买这些画是做什么吗?你喜欢蒙克的画风?

许晟没有回复,放学,依旧和顾耀一起去取车,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顿住了脚,小声说:“怎么忘了……”

“怎么了?”顾耀按下刹车。

“我在图书馆借了本书忘还了,下周再还就超时间了。”许晟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又道,“你先回去吧。”

“走吧,一起。”顾耀调转了车头。

“你陪我吗?”

顾耀无所谓点头:“反正我也没事做,又不是多麻烦的事。”

他们于是一道往回走,远远看见图书馆招牌的时候,是六点一刻。

为了不和其它学生挤,何远林这几天都是这个时候去食堂吃饭,图书馆去食堂有两条路,他喜欢走种了棕榈树的林荫道,比如现在。

“你们认识?”

路有些窄,狭路相逢,总得有一方先让才能过去。他们并肩而行,又推着车不太方便,何远林明显也没有要让路的意思,用力咬住下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耀。许晟神情疑惑地问。

“嗯。”顾耀很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从对面的人身上滑过,并没有停留,“没事,走吧。”

说罢,率先走了过去,许晟跟着他,快到面前,何远林终于退后一步,让出了路来。却又忍不住喊了一声:“顾耀。”

声音微微发颤。

顾耀听见了,但没有回头,单手插着兜,加快脚步离开了。

还完书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是顾耀的手机来来回回响了好几遍,最后索性关了机。

走到西麓门口,他欲言又止,许晟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着挥手,说下周见。

到家时,外婆正坐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讲电话,笑眯眯对那头道:“现在你讲这些我又听不懂,当初让你跟我一样,学中文,你不愿意我给你做导师,要自己挑专业,现在可不就隔行如隔山了?你爸爸教物理的,指不定都能比我和你聊得多......小晟回来了,你和孩子说吧。”

径直就把手机递过来:“晟晟来,妈妈。”

“喂,妈。”

他顺从地接过来,外婆在旁边小声道,“说下个月心理学论坛的事儿呢,多大的人,这种论坛参加过多少次呢,还跟小姑娘一样撒娇。”

“你外婆是不是在笑我呢?”母亲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像个小女孩,但对着儿子,又很快恢复了慈母的姿态,问起他最近的生活来。

“都好。”许晟滴水不漏地一一答过,玩笑道,“妈妈,我不是你的病人也不是你的研究对象,你怎么老问我。我上去写作业了。你和外婆聊吧。”

舒琴笑了笑,让他把电话又递回去。许晟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能听见花园里外婆的笑声。

他打开书包,从最里层拿出林逸的手机来,点开了和何远林的对话框。

指尖在键盘上悬了一刻,许晟知道,自己心里不是没有半点犹豫。

这不是必须的一步,许晟想,他有不止一条路。但只有水搅得足够浑,他才能显得清白而无辜,让一切更加顺其自然。

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很流畅地输入道:‘我其实不太懂画,这些画都是买给我男朋友做礼物的,他喜欢类似的风格。他生日快到了,所以我想再另外定做一副。’

他回完这条信息没有再理会,写完一张生物卷子才重新拿过手机。对面已经接连来了好几条信息:

“你男朋友?”

“……你是女生?”

当然不会,头像已经很明显了,这只是无关紧要的试探。

许晟回复道:‘……不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会介意这个。”

‘不会,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边很快回复过来,许晟没有再回话,又过了十来分钟,对面发来下一条信息,绕过了前面的话题,‘你想要什么样的画大概描述一下吧。’

许晟随便捏了几点要求过去,等何远林表示了解了之后,又道:‘你先画草图吧,如果有调整,我再联系你。’

‘可以的,但是如果改动比较多。是需要加收费用的。’

许晟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先转了一笔定金:‘当然。’

于是整个周末都在沟通画作细节中过去了,何远林也逐渐从“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购画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和男友感情岌岌可危,投其所好,送这份礼物,是为了挽回对方。

‘你和你男朋友也是附中的学生吗?’

‘不是,我是五中的。’许晟指尖在屏幕上点得飞快,‘他不在Z市,在别的地方念书,就是因为异地......所以......况且我们这种关系,本来就比一般情侣难很多。’

对面回过来几句宽慰的话,文字中依然显出敷衍而心不在焉,许晟点到即止,重新又沟通起画来。

他显得非常耐心而仔细,希望一切尽善尽美,能让“男友”满意。

一直到了周天傍晚,一切细节才终于基本敲定,何远林忽然问他:‘画直接寄过去吗?’

‘你寄给我吧,我带着去找他。’

‘不是外地离得很远吗?你花这么多精力,做这些能挽回他吗?’

‘主动一点总能多一丝机会吧,我还不想放弃。’

对面不依不饶地追问:‘再主动一些,真的会有用吗?’

许晟没有回复,默默退出了微信。

快六点了,他在书桌前坐了一下午,有些疲惫,走到窗户边,垂眼就是院子里繁盛的草木。

何远林问有没有用?

许晟不知道更不在乎。

他看着随风落下的梧桐叶掉在快要凋谢的洁白木绣球上,莫名想起了,那天母亲电话里提起的心理论坛。

每年都会开,舒琴第一次参加,应该是在他念幼稚园的时候,小孩子离不开人,母亲于是抱着他一起出席。

那一次她分享的文章,核心理论是透明假设,讲如何通过自我暴露,让陌生人陷入对你的习惯性信任,乃至达到虚假的情感共同反刍。

当时舒琴只是个普通的副教授,在那种论资排辈的地方,精心准备的文章仍然反响平平,但所有的理论都是精准而有效的,许晟深信也无数次验证这一点。

院子里隐约又有说笑声传来,太阳快下山了,今天天气好,外婆和阿姨正把餐盘往外端,准备在院子里吃早餐。

旁边放着留声机,他推开窗户,听见外婆跟着在哼着京剧,他细细听了两句,是《九莲灯》,讲因果循环,不折手段会遭报应。

“晟晟。”外婆抬头看见他,“作业写完了?下楼洗手准备吃饭了。”

许晟点头微笑:“好,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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