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是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倒是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梦里有些冷。睁开眼才意识到寒意的来源是睡前没有关紧的窗户,雨停了,风还在继续吹,卷着纱帘扬起又落下。
好在身边人的身体是暖和的,始终交缠的指间,依稀升起了单薄的一点汗意,是一种微弱但分明的温暖慰藉。
顾耀轻轻贴他更近一些,许晟平缓的轻微的呼吸声融进风里,却显得更加安静。只是这静谧不知何时又突兀地被打破了,莫名的铃声响了起来。
这声音太陌生了,愣了几秒,顾耀方才反应过来竟然是一楼固定电话的响声。
那部复古的欧式电话机放在客厅的一角,更多的时候,只是无用的装饰。顾耀还是头一回听见它响起,未免太刺耳了些。
他怕惊扰了许晟,所以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来,匆匆下楼去,走到一半,铃声停了,但两秒之后,便又再度不依不饶地响起。
“喂。”
顾耀原本以为是顾荣安安排的家庭医生,刚想开口说不用过来,那头却是一个浑厚的,又陌生的老人的声音,“是顾耀家吗?”
“对,我是,在……”
许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在看清周围陈设的一瞬清醒过来。
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他猛地坐起身来。旁边的床铺还温热,顾耀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似乎是在同谁说话,隔得远,听不大清楚。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屏幕按了两下仍然黑着,才发现是没电关机了。
掀了被子循着木质的楼梯下楼,他原以为这一觉睡了很久,昏昏沉沉的,实际对面墙上的挂钟,竟然还不到八点。
“对,在……都是我不好,您一定不要怪他……”
顾耀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神色不太自在地看了许晟一眼,冲他比了个口型,许晟心下一沉,示意他将听筒递给自己。
“外公。”
“去同学家里,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外公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只是刚说两句就被外婆截断了,“跟孩子这么凶做什么?”
“这哪里又算说他了。”外公难得同外婆争了一句,又对许晟道,“快些回来,不,现在就回来。”
“知道了。”
许晟挂了电话,顾耀皱眉看着他:“骂你了?”
“没有的事。”许晟摇摇头,“我回去了。”
“我同你一起。”顾耀说,“我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许晟抿抿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穿着的顾耀的衣服,“我先穿走了,明天再还你。”
顾耀的眼神仍旧有几分担忧:“我还是……”
“说了不用就不用。”许晟一面说,转身往门口走,顾耀跟他到门边,见他换好了鞋,才开口道,“有事情就联系我。”
想起自己手机也丢在了山上,就又报了备用机的号码给他,“我等会儿就把电充上。”
“你自己休息。”许晟说,转身想要走,又被顾耀牵住了手。他很自然地理了下许晟睡得有些乱的头发,“好了和我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过来的。”
许晟原本想说不必,可看着顾耀的神色,末了开口,就还是说了好:“明早记得换药,不方便就带到学校我帮你换。”
风吹落的树叶被清洁工人清扫在道路的两旁堆成一座座小山,柏油路上未干的雨水在月光下漾出粼粼的波光。
许晟刚出了西麓小区大门,就看见道路尽头有车开了过来,是家里的车牌,很快在他面前停下,许晟抿抿唇,拉开车门上了车。除了外公和司机,副驾驶上还坐着桑链。
他已经意识到是自己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坏了事,但看见桑链竟然亲自来了,一些猜想也更坐实了,嘴上只是乖巧地叫了一句:“叔叔。”
“你桑叔叔议院一堆的公务,为了你耽误了这半下午。”外公靠着座椅缓缓开口,“也不是小孩子了,许晟,做事情不要失了分寸。”
外公从前在Z大开一门古代政史,对于历朝历代的治世主张,一贯推崇无为而治,治家也一样。他一贯是不说重话的,如今直呼其名,已然算是极严厉的批评了。
“老师,这话严重了。”桑链从前排转过头来,笑道,“孩子找到了就好了,并没有耽误什么。也是我们想多了,幸好师母提一句,说是不是去了同学家,不然还跟无头蝇一样。”
只是他话虽然说得漂亮客气,许晟听他路上接连打的几个电话,也知道,自己的失联,的确是引了不小的风波。
“小晟,你那同学,是顾荣平的儿子?”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桑链问他。
他们连顾家的号码都能打听到,顾耀的身份,乃至今天在邻市发生的这一堆事情,恐怕是也都知道了。
许晟嗯了一声。果然就听外公缓缓道:“人与人之间,切忌交浅言深。你来Z市才多久?不该掺和进别人的家事里去。涉及到朋友的隐私你不对外说,这是好的,但一天没去学校,瞒着家里,着实不应该。”
这指责全然在理,许晟自己又何尝不懂,只是再明白也抵不过鬼迷心窍四个字。
他无话可说,却又听桑链语气略顿了一顿:“他知道你是谁吗?”
许晟抬起眼睛来,这个问题的用意太明显,他不想回答,可桑链看着他,神色有一点郑重,许晟喉结动了动:“不知道。”
桑链颔首:“不知道的好。顾家排场铺得大,只是政商到底……”
“桑链。”外公这时开口打断了,“没有必要。小孩子交朋友,不讲究这些。他是谁家的孩子,那又是谁家的孩子,都没什么要紧。”
“老师说得是。”桑链是老练世故的聪明人,最懂点到即止,便不再谈下去,一笑,抹开了。
几句话的功夫间,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东篱的大门。门前的道路边,停着好几辆公务用车,一字排开,静静蛰伏在黑暗中。
“老师,你们早些休息。也晚了,我就不叨扰了。烦您替我跟师母说一声,改日我再上门拜访。”
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下来,桑链下了车。外公跟着也下去,两人一面说话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停在路旁一棵的榕树下。
树冠像一朵绿色的云,盛着残留的雨水,风一吹,落下几滴来,在外公斑白的发鬓。
“辛苦你了。”
“老师,您这话客气了。”没多久,他们又走了回来,桑链看了一眼许晟,笑了笑道,“晟晟,这个号码你记一下,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没联系上叔叔,就打这个号码,随时都会有人在的,随时都能处理。”
随时。
许晟看着桑链发过来的一串陌生的数字,外公没有说话,显然是已经达成了一致。
“随时的意思……你们会安排人跟着我是吗?”
他明白,这必然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只是他的失联,哪怕是一场虚惊,也让他们更加谨慎。
“听你叔叔的安排。”外公开口了。
许晟抿了抿唇:“叔叔,我很久都没有和爸爸联系过了,我现在方便联系他吗?”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伯伯处理。”桑链一怔旋即和蔼道。
“没有事。”许晟摇头,“我只是想给他打个电话。”
桑链和外公很快地对视了一眼,外公很轻地点了下头,桑链就笑了,语气有些感慨:“的确是师妹和启君的孩子……你爸爸今天还在山里,这会儿只怕正忙。我晚些也是要联系他的,我同他说一声,让他忙完了打给你。”
“谢谢叔叔。”
桑链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哪里的话。”
电话真的打来,已经是夜里快两点的时候。
外公外婆早已经睡下了,进门前,外公只说了一句,你外婆胆子小,别多提吓着她。
他并没有明说是哪件事,所有人都在打同一个谜语。而谜底,在听筒的另一端。
“怎么不说话?”距离许启君上一次来Z市其实也不算太久,可或许是隔着电话线,总觉得声音有一丝陌生。
“爸。”许晟叫了他一声又很快沉默了,许启君就问,“今天惹事了,外公骂你了?”
他一面同许晟说话,似乎还在看书,有纸张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心思说玩笑话。倒比风暴外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显得自如。
“没有骂我。”
“骂了也是你该。”许启君笑了笑,语气严肃了一点,“说了,不要惹老人担心的……我们已经让他们费了太多神了。”
他用的我们,说完父子两人都沉默了。
许晟觉得闷,推开门走到阳台外,已经是深夜了,或许是星星或许灯光,天幕边却隐约有一抹模糊的红色,叫他想起顾耀面颊上的微微红肿,他垂下眼睛:“……外公说,当父母总是要为孩子操心的,这是人之常情。”
“也对,也不对。只有愿意这么做的人,才会这么说。”许启君无声地笑了。
“任何人都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他的亲缘身份和社会身份。但父母对于孩子的责任的确应当比孩子对父母的更重。就像我和你母亲对你,因为这层关系是我们替你选择的……”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但是你的外祖父母原本对我是不需要有任何责任的,是因为我运气好得了你母亲的青眼,或许还沾了你的一点光,才让他们不得不为我劳心劳力。但我如果将这些视为理所应当,就是我的不该了。”
许晟沉默片刻:“妈妈还好吗?”
“都好。”许启君轻声问他,“你有好一些吗?”
许晟点头又摇头,想起许启君那头看不到,顿了片刻,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清楚的。”
“那应该怎么办?”
“遵循本心。”
“错了呢?”
“接受结果,承担后果。”许启君的答案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许晟又看了一眼天边的红云,他发现此刻自己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幸好许启君也并不需要他的任何回答,片刻后他对许晟道:“早些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许晟低低嗯了一声,又叫住了他:“爸爸。”
“什么?”
“……桑叔叔说,会安排人跟着我,外公也同意。”
“不高兴了?”
“不是。”许晟轻轻呼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你们同意我来Z市,和现在安排人跟着我,其实,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对不对?”
“什么原因?”许启君反问。
许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默了片刻:“你和妈妈现在安全吗?”
“没有那么严重,不是和你说了吗,都好。”许启君的声音平和而笃定,“我不清楚你有哪些什么烦心事,没有人可以事事如意,这都才是常态。但不必为我和你母亲忧虑,放心,很快就会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