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的一条巷子,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乐声传来,霓虹的灯光,却无法穿透墙壁,月光也躲在了云后头,什么都看不清。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巷子好长,仿佛没有无穷无尽。黑暗中,却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跟我来。许晟听见那个人说。
去哪里?
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甚至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可说不出缘由,他全心地信任他。
那就走吧。手拖手往前跑。脚步声在巷子里回响,却抵不过彼此的心跳。
明天,未来,尽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没有终点,或许才是一件好事。
可是交握的手是在哪一刻松开的?为什么,忽然之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遥远的地方终于有光亮透过来,许晟慢慢走过去,看见明暗的交界处有个瘦削的身影。
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吗?可为什么只是看着他身影,就让他心痛难忍。
不要回头,不要看我,更不要问我叫什么名字。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
他被这莫须有的声音逼迫着,想要后退,脚步却挪不开,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黑暗中,轻声开口。
‘……你叫许晟,哪个晟?’
许晟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满眼的白,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消毒水的气味,他试图坐起身来,牵动了手上的输液管,也惊动了坐在一旁沙发上看书的母亲。
“醒了?”舒琴站起身来,“别动,妈妈去叫医生。”
她匆匆出去,又很快回来,身后跟着医生护士。
“上腹还痛吗?”
“还有没有反酸的感觉?”
几个人围着他站了一圈,拿着听诊器仔仔细细检查了好一会儿,为首的医生才转头对舒琴道:“没什么大问题了应该,再输两天水,重新做个胃镜检查,没大碍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日常饮食一定要多注意,急性胃溃疡要是转成慢性的,后续再治疗起来就更麻烦了。”
“那他突然晕厥……”
“胃溃疡有一部分影响,还是情绪波动太大了。这倒没什么,药里原本也加了安神的成分在。”医生耐心说。
舒琴紧皱的眉头松开一点:“辛苦了。”
“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我这边先去开药了,有什么问题,您按铃就是了。”
舒琴颔首,送医生出去,一面又低声交谈,带上了门。
许晟侧过头,看见了自己的手机放在床头上充电。他伸手拿过来开了机,看了一眼日期,才发现竟然已经过去两天了。
一大堆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许晟看得眼睛累,最多的是高欢玥的,先是问他在哪里,后面又问他怎么住院了,想来是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情,又让他看见信息了,一定给自己回电话。
许晟想了一想,拨了过去。
“许晟!”像是不敢相信忽然联系上了,高欢玥愣了两秒,才开口,语无伦次似的,“你好些了吗?……我一直打不通你电话,问了阿姨,才知道你住院了,怎么回事啊?……我现在方便来看你吗?”
“我没什么,胃里的问题,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不用过来,我应该过两天就出院了,到时候来找你。”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原本也不是讲客套话的关系,闻言高欢玥倒是没再坚持:“那你出院了一定要找我啊。”
许晟说好,又听高欢玥顿了一顿说:“对了,前两天顾耀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找你好像有急事,你们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许晟顿了一顿说。
“那就好。”高欢玥的语气里是毫不知情的轻松,“我看他的样子,可着急了呢。那时候我也联系不上你,还让他去找了林逸,他是通过林逸联系上你的吗?……林逸回N市没有呀,你到时候来看我,叫上他一起呗。这么久没见了。”
林逸……林逸。
许晟慢慢地呼了一口气,才道:“欢玥。”
“嗯?”
“等我出院了,我带你去Z市看他吧。”
“好啊。”高欢玥一口答应,说完了,才意识到不对劲,“干嘛要去Z市啊,他暑假也没有回来吗?还是五中要先补课,再放假啊?”
“他……他没有回来。”许晟抿了抿唇,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了,可高欢玥还是从他短暂的停顿中,后知后觉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为什么?”
许晟没有回答,片刻后,重复了一遍:“等我出院了,带你去看他。”
高欢玥沉默了一会儿:“好。”又有些不安地问他:“许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许晟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欢玥,谢谢你。”
“谢我……什么?你在说什么?”
谢谢你无意间戳穿了真相。给我,也给他一个结局。
否则我要如何告诉他,可我又怎么能一直隐瞒他?
许晟抬手挡住了眼睛:“没事,我有点累,想再休息一会儿,先挂了。”
“那你休息吧,好好养着啊,别吃刺激的东西。”高欢玥连忙道。
“好,我知道的。”
他挂断了电话,抬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脑子里很多个念头滑过,全也抓不住,也不敢、不想抓住。
门边传来细碎的声响,是母亲又回来了。
“吃点东西吗?我让阿姨熬了米粥。”
“我不饿。”
“那就等这瓶水输完了再吃。”舒琴轻声道,“你这个胃,不能再这样不仔细了。”
许晟撑着床沿坐起身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这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生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会嫌自己费的心不够多,不会是负担。”舒琴温声说。
类似的话,外公也说过,许晟抬眼看向母亲,后者坐在沙发边,也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心间一凛,下意识地,去找自己的包。就放在沙发边的桌子上,而他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在看的不是书,那是……林逸的日记。
对视片刻,母亲先开口了:“我没有想翻你的东西,只是你送到医院来,匆匆忙忙的,包没有拉好,东西全都掉出来了。护士就都交给我了……这个本子还是我给小逸买的。当时送他去Z市,零碎的东西置办了一堆,你哥哥字比你练得好,对纸张挑剔,又不肯说,换了几家才买到合适的。”
她说林逸挑剔,言辞间却也都是纵容。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后来,又成了她的孩子。
许晟的手收紧了:“父亲来过了吗?”
“来过了,又走了。郑斯顺的事情,毕竟不比贪污扶贫款那样严重,他又经营这么多年。证据再确凿,料理起来,总也还是有些首尾在,他这段日子,都不得闲的。”
舒琴眉宇间仿若带着无尽的苦涩,“……你爸爸以为我完全不知道,想瞒着我,他是为了我好,为了家里好。我也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带回家里来,所以不问不追究。可是如果瞒来瞒去,最后是这个结果,一家人,倒不如坦诚更好。”
亲母子之间,总是有着不必言明的默契,许晟有种直觉,或者说,是林逸的信带给他的另一点怀疑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
他看了一眼林逸的日记,又看向目光平静的母亲:“……那您有什么瞒着我的吗?……林逸,是因为我才要去Z市的吗?”
舒琴身形短暂地晃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个周末的下午,学校的会议临时取消了。她提前回家。许晟下午去练了跆拳道,大概是累了,面前还放着半杯融化的冰淇淋,人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而林逸,半蹲在沙发前,目光贪恋地看着他,手指在空中虚虚地一点点缓慢勾勒过他的轮廓。
听见门响,仓皇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林逸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毫无血色。而舒琴仔细回忆那个刹那,其实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出来,若无其事地问林逸阿姨呢。听说出去买水果了,就点头回了房间。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对待林逸的态度,也并无二致。但升学考之后,林逸,还是对她提出了,想要转学的要求。
“原本打算,就在N市,换一所学校也可以。他只是想搬出去而已。可是小逸,很坚持要回Z市去,最终我也同意了,帮他说服了你父亲——当时,你父亲以为,是因为他,因为那些流言的缘故。”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日记本,终究没能再说下去。
像故弄玄虚的荒诞小说,所有知情者,都各自守着秘密的一部分,最终却使事情走向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喉间的血,仿佛没有散尽,隐约的血腥气,始终弥漫在许晟的唇齿间。
“我一早就说过,这件事情,或许有人有错,但绝不会是你。”舒琴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过来,坐在许晟身侧,“我同意小逸走,跟你,或者说跟你是我的孩子,没有半点关系,他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即便你和我没有关系,他要主动离开一个自己依恋的人,我也会同意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又在最脆弱的时候,和你做了兄弟。他需要有一个空间,见不到你的地方,才能认清楚,自己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
她停顿得更久了一点,声音中,有一丝疲倦:“我不能说我毫无私心,但我的确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要告诉你,我也不会有任何的阻止,一切只取决于他,取决于你。你们原本就是我的儿子,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况且这件事情本身,是没有错的。”
许晟转头看向母亲,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同样带着淡淡褐色的眼睛里,有痛苦,也有理解与包容。
“喜欢男生喜欢女生都不要紧。能遇到喜欢的人,就已经很了不容易了,所以早一点晚一点也都可以。这对谁都适用。”
这句话让许晟眉头几不可见地一动,他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终于问了那个从醒来就一直刻意忽视了的问题:“谁送我来医院的?”
母亲深深看了他一眼:“……人还在门口坐着的,我让他回去,也不肯走,两天了,一动不动也不睡觉。我刚才跟他说,你醒了,才肯去吃一点东西……晟晟。”她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责备的话来,只是问,“你要见他吗?”
“妈妈。”许晟垂下眼睛,有些迷茫地说,“你见过他了,你觉得我们像吗?……明明就一点都不像的,他这么容易被骗,又这么固执……我是不会这样的,我……”
他怎样呢……许晟也说不出了,他的指尖不自觉地牵住了母亲的衣角,想要借此,寻得一丝宽慰与依靠:“很蠢,是不是?”
“是很蠢。但人都是要犯蠢,才会长大的。”舒琴的目光幽深难辨,“如果你要见他,我去叫他进来。”
“不见了。”许晟摇头,忽然失了力气,倦极了靠在床头,“他最讨厌别人骗他,只是现在没有想清楚,等他想明白了,就会走了。”
“……如果他不肯走呢?”
“那就我走。”许晟下意识地说。
“走去哪里?”母亲却问。
去哪里……许晟神色迟迟地看着她,舒琴伸手轻轻揉了揉许晟的额头,也给他一个答案:“你父亲,想要送你出国去。”
许晟表情短暂地凝固一瞬:“……爸爸也知道了。”
舒琴点头又很快摇头:“但不只是因为这桩事……原本他也有这个打算。这个位置上不好坐的,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自然也会有人盯着你,他刚上来,需要分心的事太多了……别的我们都不在意,你的安全最要紧……但这不是必须的。只是出了这件事,你换个环境,或许更好一些。如果你不愿意,总有别的办法周全,我去同他说就是。”
许晟不说话了,慢慢地又躺下去,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母亲隔着柔软的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要压着手了,想睡就再睡一会儿,等会儿粥端过来了。我再叫你起来。”
“你们不说我吗?”许晟闷声道。
“说你什么?”母亲叹了口气,“有些错需要你自己犯,有些罪也要你自己受,谁也帮不了你。可是我们是你的父母,这是我们主动选择的事情,所以后果我们是要同你一起承担的。”
母亲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的指摘,可是却有隐藏不住的伤心,许晟知道她在为林逸伤心,也为自己伤心。
他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听见母亲有些迟疑的声音:“晟晟,可是妈妈想问你。你这样做,你对小逸,你们......”
母亲的言下之意这样分明又这样艰难。当初,她同意林逸走,在那个时点上,她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其后的种种,无论再痛心,也不是谁能预知。可是如果,如果他们两情相悦,那一切就......
“当然不。”
许晟想也没想地回答,他觉得荒谬,就像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林逸对他的情谊时的愕然与无措。他和林逸,是朋友,乃至家人,但认识这样多年,他从来也没有设想过他们可以有第三种关系。林逸又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无从得知,也永远不可能再得知。
“我只是不甘心,就算不是林逸,只是别的认识的人,可能我也......”许晟咬住唇,没能说下去。
然而他的回答,却并没能让母亲放心多少,更长时间的沉默后,她试探着开口,语气中有一丝怜悯:“那,顾耀呢”
顾耀呢?……顾耀呢?他说就算不是林逸,别人也一样,那如果不是顾耀,换了别人,他......
许晟无法回答,木然地看着雪白墙壁的一角,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妈妈,我愿意出国去。”
去德国的航班,在T1,距离起飞还有两个钟头,送走高欢玥之后,许晟才慢慢从二号航站楼走过去。
行李已经提前寄走了,德国的公寓也已经安排好了,他只背着随身的一个双肩包,和一个月前从Z市赶回N市的那天一样。
只是包里面已经没有了林逸的那本日记——他托高欢玥,把它烧给林逸了。
他没有进去,在墓园门口的长椅上,等高欢玥出来。因为不知道到底该以怎样的面目去见林逸,也不确认林逸是否真的想见到他。
高欢玥出来得很快,也没有说别的话,直到刚刚临分别前,才很不确定的,宛如梦游般的语气问他:“……许晟,是真的吗?林逸,怎么会呢?那个墓里面的人,真的是林逸吗?”
是真的吗?许晟也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是真的。
他身上甚至还沾染着高欢玥从墓园里带出来的,很淡的香烛的气息,一直到了机场,都没有消散。许晟也不清楚,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太过真实的幻觉。
今天天气不好,夏季是这座亚热带城市,台风登陆的季节,连续快一周都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很多航班都取消了。机场倒是难得看见这样空旷的时刻。
他的那班飞机,倒还没有出现延误的消息,打印了登机牌往安检口走的时候,收到了母亲的信息,问他到机场了吗。
‘到了,准备过安检。’
‘注意证件不要落下了,你爸爸都安排好了,那边会有人接你的,落地了发个信息。一个人离这么远,一日三餐要按时吃,药也不要落下,你的胃病经不起折腾的。你爸爸是不太方便出国的,我忙完招生就去看你。’
原本父母是要送他的,只是郑斯顺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舒琴学校也还有一堆的行政工作要做。当然都能分出时间来,他的父母从不对他吝啬这一点,只是许晟拒绝了。
带高欢玥祭奠过林逸,就直接从Z市出境。
他不愿意任何人送他,因为那样地讨厌离别。可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选择的确是一种逃离。
“先生。”
前一位乘客已经核验好了证件,见他迟迟没有动,工作人员出声提醒到。
“不好意思。”许晟回过神来,递上机票和证件。
工作人员很快盖好了章递还给他:“可以了。”
“谢谢。”许晟接过来,正要走,目光扫过安检口两旁的玻璃隔门,脚步便顿住了。
视线交错在玻璃上交错的这一刻,顾耀知道,许晟一定也看到了自己。
来得太急了,接到消息,原本想假装不知道,不在意。但如果真的可以,他根本也不会让人去留意许晟的动静。
最后一刻,仍然忍不住匆匆赶来,机场前的立交桥出了事故,堵住了,他怕赶不上,最后两公里是跑过来的。站在这里,犹自还喘得厉害,狼狈不堪。
可是原本不管自己如何狼狈的样子,许晟早就见过了。在他面前,他还要体面,要自尊做什么,只要许晟肯回头,如果他肯为自己回头,哪怕一秒……
然而没有如果。
许晟从来不是为他来的,又怎么会为他有任何的停留。清瘦而单薄的背影,从安检口穿过,融进人群中,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顾耀还站在原地。
急匆匆的旅客撞到了他,连连道歉,他也不在意。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有接,机场广播反复地播放着什么,耳鸣一样,完全听不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所有人都开始往外走,有工作人员开始催促还在机场的乘客离开,顾耀不知道为什么,倒也随波逐流地往机场外走去。
下雨了。
密布的云层之后,倾盆的雨挣脱了束缚,轰轰烈烈地从天而降。
黑云压城,起先顾耀以为只是因为阴雨,对面鼓楼的钟声敲过七点,才知道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雨势太大了,在地面上逐渐积聚,没有半分的凉意,空气中始终带着的是厚重的,令人难以喘息的热度。
莫名地,他想起了水淹蓝桥的传说。
当信抱梁期,莫听回风音。
可是他们之间是没有约定的,如果曾经有过,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雨没有任何停的趋势,几辆黑色的车从雨幕中穿过,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难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你这个恋爱谈得够本事,我一早接到N市议长的电话,还以为是有什么新的合作。”
顾耀缓缓抬起眼,看到了顾荣平永远沉稳的脸:“你就芝麻大点出息?怎么,他走了,你要在这里站得枯死,不活了?还是你要等着雨停,航班恢复,再追出去找他?”
顾耀不说话,顾荣平继续道:“你以为人家父亲打电话来做什么?话倒客气,说自己教子无方,他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代为致歉,我们要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尽管提。我能提什么要求?明里暗里,这是点我呢,让我管好你,不要去纠缠了。”
顾荣平说着冷笑一声:“我倒是不怕他,议长又怎样,这一届能不能安稳坐完都难讲。可是顾耀,就算我不拦着你,你去了,人家肯见你吗?他甩了你,你还要巴巴地贴上去?……我丢不起这个脸。”
飘落的雨丝落在顾耀的脸上,有一丝凉意,顾荣平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身形在风中,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顾荣平的声音缓和了两分:“听爸爸的话,跟我回去。你现在觉得,这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过个几年再看,又能算什么。”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顾荣平的语气简直称得上循循善诱:“我听你们老师说,最近你倒是不胡闹了,书念不念的,其实也无所谓。你聪明,不要钻了牛角尖,不和我对着来,肯听话就好。等台风季过去了,我让人去把你妈妈接回来。你是我的儿子,原本就比别人容易,没必要让自己吃这些苦头,你什么都不是,自然谁也能踩你一脚,你什么都有了,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小家子气。”
顾耀木然地听着,顾荣平字里行间仿佛藏着巨大诱惑。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他贪恋幼年时母亲的温暖,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放纵,忍耐,都只是为了那一点的依恋和不甘。后来遇见许晟,以为是自己的应许之地,结果却又是如何?
母亲骗了他,许晟也离开他。他怎么还能为了一丝依靠,再次踏入另一个陷阱当中?
只有自己是可靠的,只有自己是真实的,亲人,爱人,都是会变的......顾耀死死地咬住牙,他再也,再也不能这样地活。
迟迟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反应,顾荣平的面上,带上了一丝不耐。一旁助理惯会察言观色,上前道:“顾总,雨要下大了,我看小耀也累了,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顾荣平摆摆手,嗯了一声:“送他回西麓。”
说罢,自己接过伞,率先转身上了最前面的一辆车。车很快又开走了,消失在了雨中。
“小耀。”助理走到他跟前,劝慰道,“擦一擦吧。不管什么事情,还是先回去再说?雨这样大,路上都没有人了,一会儿车也不好开了。”
顾耀摇摇头,胡乱地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跟着上了车。
“顾总还是很在意你的,听说了,下这么大的雨,还不是立刻就来找你了。毕竟是亲父子,总是最关心的。”
大概顾荣平的薪水的确给得高,回去的一路上,助理见缝插针地都在说着劝和的话。见顾耀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靠在后座的一角发呆,半晌,才终于无奈地惺惺地闭上了嘴。
风雨都愈发地大了,司机降低了车速,行驶过桥,就能看见附中图书馆顶楼的旗帜,在风中摇摆着,如同无根的飘萍。
“停车!”
车辆经过校门口时,顾耀突然出声。司机一怔,踩下刹车。助理从副驾驶回过头来:“小耀,怎么了?”
顾耀没有回答,他推开车门,冲进了漫天的大雨中。
“小耀!”助理连忙打起伞追了出来,“小耀?你干什么去?”
风雨飘摇间,天地昏暗成一片,呜呜的风声喧哗,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顾耀走得又极快,等助理终于再次看到他返回的身影,怀里却似乎多了什么。走进来,才发现是一只猫。
“先上车,来。”助理连忙道。关上车门,找了毛巾递给他,“先擦一擦,身上都淋湿了,我给阿姨打个电话,让她给你把姜汤熬好。要感冒的。”
顾耀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毛巾,却只是细致而小心地,将那只猫,包裹了起来。
黑色的,看不出品种,尾巴上有一点白尖。普普通通的一只流浪猫。在雨天受了惊吓,喵呜叫着,不安地在顾耀怀里窜来窜去,对他又挠又咬,指节都被咬出了血痕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地,只是一点点慢慢地把它擦干,手掌温柔地抚摸过它光滑的皮毛。
助理原本想说,这野猫怕是不干净,不知道多少的寄生虫,不要抱着的好。他要养,什么样名贵的品种买不到。可是看顾耀的神情,却是一个字也不好再说了,慢慢又转回头去。
猫,终于也在顾耀怀里安静下来,试探地舔了舔他手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雨水顺着额发不停地滚落,沾湿了顾耀的脸,可是雨水为什么会是温热的?
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助理打开了车载广播。
新闻里正在播报台风预计,说根据气象台最新发布的消息,第七号台风在向西偏北方向移动过程中,逐渐加强,预计将在7号白天,在Z市一带沿海登陆......
他忽然恍惚,许晟何尝不是这个夏天从他生命中肆略而过一场的台风,留下一地的狼藉,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巴伐利亚州,是个气候非常温和的地方,温润宜人。只有雨水多,这一点和Z市相似。
有些夜读的晚上,从厚重的书页里抬起头来,听着窗外的雨声,偶尔许晟也会有一瞬的恍惚,好像还待在在东篱的那间卧室里。
因为学制的不同,他一面念语言,又同时修了十一门课程,但念书一向都是擅长的事情,所以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只是休息的时间的确少了很多,但他也不太需要。
他没有告诉父母,出国之后,胃病更严重了,甚至发展到了厌食。睡眠也变得很差,常常看书到天亮,就直接去学校。
第二年四月底,许晟结束了Abi考试,六月初拿到了6分的评级。父母对他的学业一向没有太多的约束,他只申请了一个学校,递交申请书的时候,发现开放了多专业的通道,所以在理论数学外,又申请了法律。也都拿到了录取信。
“我以为你会选物理或者别的什么,小时候你还说要给外公做学生的。”听到录取的结果,母亲也没有表示太多的异议,只是问他,“怎么选了数学,你不是不太喜欢吗?竞赛没拿到满分,都不愿意再参加了。”
“是吗?不太记得了。”
母亲也不追问:“法律呢。”
“随便填的。”许晟耸耸肩,这倒真话,的确是胡乱填的,他的两门主修和三门选考都没有涉及到社会科学的学科,所以也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录取。
“如果太辛苦,只念一个也可以。”母亲说,然后又问他,要不要回国待一段时间。
那时距离冬季学期入学还有三个多月,但许晟没有回去。高欢玥和他打电话,发现他每天都只是待在自己的公寓之后,给他报了一个小型的旅行团,算作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从慕尼黑出发,经过柏林,一直到科隆,勃兰登堡门,科隆大教堂,还有著名的柏林墙......都看过了,也就过了,所有的感官和感情好像都不知不觉退化了。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在斯图加特,参观完塔楼之后,导游问有没有人想要去跳伞。前几天偶尔也介绍过这种并不在计划里的项目,大概是额外的增收,同行的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约着要去酒吧。鬼使神差地,许晟答应了。
直升机升到了一万三千英尺的高空,跳下去的时候,竟然没有半分的恐惧。开伞之前,耳畔全是风的声音,那种坠落的快感,让他心跳加速的同时,却也莫名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回去之后,他开始尝试一切的极限运动,蹦极、攀岩、滑雪、潜水、甚至翼装飞行。他学得很快,但自己明白,并不都是因为天赋。
失眠的毛病,也并没有因为运动而好转,最长的一次,大概小一周的时间,都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失眠,完全睡不着,最后不知道怎么昏过去了,毫无意识,再醒过来,是在地板上。但那天,他也还是独自去滑了野雪。
像在走钢丝,别人胆颤心惊,只求到达彼岸,而他想掉下去,掉下去就好了。
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父母对这一切都不知情,最后事情暴露,是意外。
还是在跳伞的时候,主伞没有能顺利打开,备用伞虽然开了,落地时的冲击力还是导致了他肋骨骨折。
他被送到医院,打了麻药,再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外婆。她太累了,年龄大了,跋涉这么久,睡着了,梦里,却在为他落泪。有些浑浊的泪水,积在他深深的眼窝,怎样都消不去。
“你就这么想死吗?许晟。”许启君出国的手续没有办下来,隔着屏幕他都能感受到父亲深深的失望。
这是那桩事情爆发之后,许启君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责骂他,盛怒之下,他反而无比地平静:“那你也可以去。但你不能这样折磨你的父母,也不能这样折磨老人。”
他不害怕父亲的责骂,可他的确,不敢面对外婆的皱纹和花白的发。
出院之后,外婆坚持要带他回国。许晟拒绝了。他跟外婆保证,他会好的。
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活下去。
一夜之间,他真的就又好了。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不再做一切危险的事情。每天在图书馆看书,按时三餐,吃不下也吃,吐完再继续。只是睡觉还是没有办法勉强,但也没有关系,太累了,总是会睡过去的。
很长时间,其实没有办法分辨,那些失去意识的时候,到底是睡了,还是昏迷了。直到有一天,许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梦见那个即将对母亲说要转学的自己。理智上他应该阻止那个请求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也还是失败了。而天地之间忽然一场狂风,画面又变成了机场,飞往德国的航班取消了,给了他一个回头的理由。他终于能够走回那个一直看着他的人面前,对他说了一句,迟到的对不起。
可那人摇头,说自己不要这个。
那要什么呢?
许晟在这一刻醒来。是凌晨,周围一片死寂,没有开灯,他在地毯上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第一眼看到了母亲发来的信息,祝他生日快乐,从今天开始,就成年了。
是生日吗今天?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九月了。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在今天做。许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他站起身来,脑袋发晕,有些低血压糖。挪到桌边找了一颗柠檬糖,放进唇边的同时,他终于回忆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原来是曾经有个人,很认真地对他说,要在这一天和他结婚。
一年了。
一年过去了。他离开的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要长许多了。而他终于敢去想起那个名字。却还是不敢去回忆那些如泡沫般绚烂又易碎的片段。
迟到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黑夜走到了尽头,月亮沉下去,天亮了。
天边第一缕霞光落下的时候,依旧模糊的视线中,许晟对着初升的朝阳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祝你拥有美丽的人生。祝你,再也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上部·青柠·完
五年了,作茧难缚对我来说是唯一一本让我觉得真的很难写的文,每次写,都怀疑自己是在作茧自缚。
好在磕磕绊绊,上部终于结束了,还在陪伴的读者们,我们继续下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