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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烟

作茧难缚 叶芫 8459 2024-10-27 17:11:22

完成合同流程的第二天,许晟带着人去了又启。

按照合同的约定,高而达提供的是一个五人的团队,包括合同审查,风险评估,政策分析以及未来两年的可能出现的诉讼代理在内的全套法律服务。

基本的合作都是姜仁菲原本就拟定沟通过的,对于一个短期内没有上市打算初创型的科技公司来说,服务足够全面,条款也足够优厚。

同样地,为了表达对这次合作的重视,当初姜仁菲承诺过,会由总监以上级别的律师来作为这次合作的总负责人。

虽然背靠魔圈所,业务部毕竟去年才设立,一直都是根据需要,才从其它地区或者是总部调人过来。现在业务部达到这个级别律师包括许晟在内,也不过六个人。

其余人主要做外商投资和跨境并购更多,手上基本也都有项目在跟进。倒也不是不能接,只是对比下来,许晟的确是更合适的人选,这也是当初姜仁菲,建议由他来跟进的原因。

许晟当然明白这一点,但这只是于公而言。可既然决定要接下这个合作,就只能也只会是公事。

即便如此,前一天晚上,他还是再一次地失眠了。

睡不着。索性起床工作。

审核完了两份尽调报告又改了合同,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天亮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想要给自己倒杯水,门却响了。

“外婆。”

“看你房间灯亮着,我上来看看。”外婆腿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但毕竟上了年纪,行走间还是有隐约的不便,“没睡着吗?”

许晟原本想说刚起,但也知道自己面色恐怕的确不像,便只能笑了笑,说:“您怎么起这么早,外公也起了吗?”

“他早起了,都出门去公园打太极了。”外婆在沙发上坐下,“我们上了年纪,觉少都正常。你还小,正是睡懒觉的年纪。”

外公外婆心里,他大概总是小孩子,许晟笑了笑:“我还有三个月,就满二十七了。”

“我看着你还是当初你妈妈刚生的时候,只有我一截手臂长。”外婆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工作压力很大吗?”

“还好,刚回国,有些要适应的地方。基本也都理顺了。”

“那就好。”外婆点点头,许晟见她仿佛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在她身侧坐下,“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外婆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斟酌要如何开口,这样的神色,倒叫许晟心中模糊也有了个猜测,果然,片刻后,外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慕尼黑那套房子,你当初卖了就卖了。我们买给你,初衷是为了让你住得舒服。但既然是你的了,你有其它用途,卖了也没有关系,能解决问题就好……解决了吗?”

许晟嗯了一声,抿了抿唇:“外婆,我当时……”

“不必说,都是小事,我们前头就知道,没有问过你,就是没当回事。唯一我和你外公有些放心不下的,是担心你遇到什么大麻烦,卖了钱也不够,又不好冒昧地问你。现在听你说解决了,也就彻底安心了。”

外婆微笑道,“我和你外公当初结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全靠你曾祖父母资助,你父母当初也一样。年轻时候总有许多不易,这是人之常情,长辈能帮扶一二都是好事。现在你人都回来了,更不必再特意买回来。我和你外公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能搬去住吗?我知道你如今薪水足够,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但大可不必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平白让自己多些负累。”

外婆说完,像卸了包袱似的:“你还在英国的时候,我听中介说起来,就想同你说。偏偏伤了腿,各种事情,一来二去耽误了。如今告诉你了,也算了了一桩事……外婆先下去了,今天要上班吗?那就去洗把脸,等会儿下来吃早饭。”

她慢慢又下楼去了。很快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熟悉的昆曲声。许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在《枉凝眉》的背景音中,把修改好的合同发给秘书做校对,打开邮箱的同时,也发现了Andrew的回信。

在说明情况的邮件里,许晟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但是对于他和顾耀过去的关系,的确找不到太合适的词去描述。最后他写他们曾经有一些误会。

正如姜仁菲所说,这不违法也不违规,更何况案子最终也拿下来了, 对律所没有任何的损失。只是他的隐瞒行为不出所料,也让Andrew觉得处理得不够成熟。升管理合伙人的事情,理所当然地推迟了。

这是许晟在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结果,接受起来也很平静。他继续往下看,希望能够找到Andrew对于团队人员配置的意见——比如不建议他亲自参与什么的。

可是没有。在末尾,他只是和过往的每一封邮件一样,写good luck to you。

很难说幸运与否。再次来到又启这一天,许晟并没有见到顾耀。

他去议院沟通图书馆智慧改造的方案了,仍然是魏央接待了他们。

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对许晟解释道:“许律,真是不好意思,耀总这边,的确是行程上冲突了。”

“魏总。”许晟落后了几步,示意其他人先进了电梯,等下一班的同时,才对魏央道,“今天的场合,原本也不是必须他在的。这样讲……倒像是他特意避开我似的。”

他直白得惊人,倒叫魏央不知道说什么了。干笑了一下,才道:“这话从哪里说,怎么会呢。”

“我想也是。”许晟也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状态,“魏总也不必总是这样客气,既然定了合作,双方还是尽快熟悉起来得好,今天我们过来和各个业务部门的负责人见面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后续有什么事情,直接联系就可以。”

说话间,他垂眼又看了看笔记本上的记录:“至于魏总这边提到说,想把《always》从免费应用转为付费产品,从法律上来说也没有问题。前面的宣传,顶多算一些 illusory promises,并不会涉及实质的违规,只是免不了有舆情的风险在。更详尽的法律意见,本周内我们会给出。法律培训的话,周五开始?每周一个小时,魏总这边觉得合适吗?”

“没问题。”魏央颔首,从他的笔记本上收回了目光。

这年头还用笔写字的人实在不多,他的字又是难得的工整好看,和他人一样,挑不出任何的错处来。这也愈发显得他涉及到顾耀时的态度异常,和顾耀涉及他的时候一样。

实则顾耀并没有明确谈论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那天定下合作之后,他都没有再提到过这个公司,这个人。

但许晟第一次来公司那天,顾耀实在太古怪,在这件事情上态度一反常态地含糊,也和魏玫认识的他大相径庭,让她不得不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揣测。

可是猜来猜去,又觉得都不太像。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气,哪怕到了这一刻,仍是拿不准最终选择和高而达合作这件事情正确与否。

‘叮’地一声响,是电梯到了。

“魏总留步,不用送了,我先走了。”许晟伸手轻轻和她握了一下,“回见。”

“回见……许律师。”眼见电梯门就要关上,魏央倒是又想起一桩事来。

“什么?”许晟按住开门键。

“《always》改成付费模式这件事情,我还没有和耀总商量过,这个项目对他来说比较特殊,如果可以的话……”

“我不会主动和他提的。”许晟道,“这是贵司内部的事情。”

“谢谢。”

许晟点点头:“应该的。”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缓缓下行,带来一瞬的失重感。许晟抬手按了按眉心。光洁的电梯门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他又垂下了眼睛。

同行的律师都已经上车在等他了,见他过来纷纷打招呼:“许律。”

“久等了,走吧。”

同车的另外两位律师都是女性,他便坐在了副驾驶。其中一位律师恰好要负责第一期的法律培训,回程的路上已经开始做框架的搭建。不可避免地,也再次聊起又启这家公司。

“许律。”她们聊到一半探过头来, “你用过他们公司的产品吗?《always》或者《无限》?”

沉默片刻,许晟摇头:“没有。”

“完全没有吗?”她有些惊讶的样子,“又启的产品在国内算是很成熟了,《always》出1.0版本的时候我就在用,可以自己导照片改agent的形象。当时我养的兔子刚刚跑丢,做个虚拟陪伴还挺治愈的。”

“我也在用。”旁边的女生接话道,“就是原始自带的猫咪,搞得我都想养猫了……”

她们很快说开了去,聊了好一阵,才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是因为一直在国外的原因吗?”她们揣测道,“国外的用户应该不太多?”

“也不是……”顿了一秒,许晟淡淡道,“我自己没什么兴趣。”

这回答着实扫兴。对产品是否有兴趣两说,但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倒是很明显。

“这样啊……”问话的人有些尴尬地靠回后座,不再说了。

一路沉默地回到律所,开了个越洋的电话会,和负责的另一个案子的当事人沟通了最新的进展。又开始整理又启的各种资料。 其实需求并没有这样急,很多事情,也不用他亲自处理,但照旧还是加班到了深夜才回家。

别墅区静悄悄地,停车的动静都显得有些突兀。

晚香玉和栀子的香气在院子里交杂着,外公外婆已经睡了,父母卧室的灯倒还亮着。

他轻轻地推开门,换鞋的同时,听见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了父亲:“您还没睡?”

“我也刚回来。”许启君问他,“吃饭了吗?”

“吃过了。”许晟见他手里拿一本棋谱,“在打谱?”

“一时半会儿的,倒也睡不着。陪我下一会儿?”

许晟嗯了一声:“好。”

回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同父亲下棋。在国外那几年,念书,工作,似乎总也有忙不完的事情,只偶尔在深夜的航班上同自己下盲棋,技艺倒是生疏了不少。

“退步了这么多?”

“这几年下得少。”

“哪里是下得少。”许启君从棋盘上抬起眼来,“你的心不静,怎么下都一样……在哪里也都一样。”

他话说得不重,许晟还是抿了下唇:“爸爸……”

“早些睡吧。”许启君慢慢落下一枚黑子,“你那些褪黑素,安眠药吃了都收一收,你妈妈看见了,担心得很。”

“知道了,您也早些休息。”

父亲的脚步声响起,又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尽头。许晟默默同自己摆完了这局棋,只是第一步就错了,后面如何再想追回,终究无济于事,白棋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落下最后一颗子,他有些疲倦地靠着椅背。目光滑过不远处父亲书桌上的文件,封面上是熟悉的市议院的标志。

家里所有的长辈,从来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忍让与包容,回来或者不回来也由他。可是许启君是对的,他的心不静,不定,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他的心意何去何从,早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全然决断。曾经年少,恣意妄为, 弄个一塌糊涂的结局,有父母替他周全,收拾残局。可是远走他乡数十年,就能够弥补分毫吗?时至今日,他还敢全凭心意行事吗?有下一个十年,给他逃避吗?

他不能退,也不能进。

只敢问出,你为什么在N市,其实压根也不敢去听那个答案。万幸顾耀也没有真的回答他。

他们都不是当年了,幸好不是,否则当年气盛,恐怕守不好如此分明的界限。

第二周的法律培训,许晟没有去。就像和主要业务部门初次见面,不是顾耀必须要出席的场合一样,培训同样也不是他必须要参加的。

所以他们再见面又已经过了半个月,为了一桩版权侵犯的指控。

国内一家视频网站的CEO在某个有很多同行高层出席的公开场合,提到怀疑《无限》在训练原始的模型时,用到了网站上的视频素材,也有用户通过导入某些视频切片,在《无限》上生成更长的视频,并商用谋利。

前者是子虚乌有的,因为没有太多的投资,试错成本太低,顾耀从创办又启开始就很谨慎,所有用于模型训练的底层数据库,要么开源,要么也购买了相应的授权。

但后者的确存在,而且相当普遍——他们并不能够去强制限制所有用户的行为。

因为这家视频网站原本就是国内的头部网站之一,用户众多,媒体有心宣扬之下,明明产品类型截然不同,却变成了新老视频网站的对立,连着在热搜上挂了好几天。

“规范是否把成品作为商用很难。要么就只能在素材导入前,增加判断来源的功能。只允许导入自己拍摄的视频。”

曹川皓是那种完全的理工科程序员的风格,格子衫,黑框眼镜,刻板印象得很分明,迎面碰上都绝不会让人对他的职业有第二种设想。他一面说话,手就没有从键盘上离开过。

“这个功能的开发周期大概一个月吧,如果加加班,半个月也能弄出来。或者改一下,都能导入,但是只有原创素材生成的视频,才允许下载……这个功能要更复杂一点。再加急,从测试到上线,至少也得四十天的周期。”

他一面算,眉头跟着也皱起来,看向顾耀道:“但是图书馆那边的需求也是最迟十月底要上线初版,时间上,研发部是排不过来的。”

“怎么就要直接加功能了?”前脚话音落下,魏央坚决反对,“你这两个筛选条件一加,用户量环比能下降超过二十个点信不信?原本李鬼就多起来了,一堆的歪瓜裂枣想瓜分市场。这个月,原本又变相涨了会员费,几方都收紧,市占率还要不要了?”

“央姐你骂我做什么?我,我也没说要直接加啊,我就分析分析。”

涉及到技术上的事情,曹川皓可以侃侃而谈,非专业领域的事情,他就不如魏央伶牙俐齿了,“我不是都说了嘛,要改功能,现在人我也不够,根本匀不出人手啊。师弟……”

他求助般看向顾耀,还保留着学校里的习惯。后者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他看了一眼,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却没有接,反按在桌上。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都先不要争:“品牌什么意见?”

“整体舆论趋势其实还好,原本去年他们举报二创,后面为了搞宣传又办创作大赛的事情,就有过争议了。这次的事情,其实本质上有相似之处,稍微做一下引导,舆论还是站在我们这边。”

品牌负责人把最新的舆情分析给顾耀看,“我和央姐这边对过,这几天新用户数量的增长趋势,其实还有一个小波峰,某方面来说,算是起到了宣传作用。我这边建议是冷处理,我们会做一些指向性没那么强的视频做回应,但尽量不起正面冲突。只是……”

她略微顿了一顿:“这件事情发酵的速度有些过快了,我觉得是异常的,我担心是有竞争对手在其中参与。我这边了解到市面上几家模仿《无限》的公司,最近应该是在和他们对接合作,但具体是哪一家,目前还没有头绪。如果耀总这边觉得需要的话,我……”

“不用。”顾耀出声打断了她。

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他眼底的红血丝无处隐藏——在来开会之前,他还在和研发部核对图书馆的方案。

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说了不用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睫羽在眼睑下方留下浅淡的阴影,说不清在想什么。片刻后,开口:“许律师呢?”

铃声又响了,这次仍然没接。按掉之后,目光终于挪向许晟:“不好意思,许律师这边怎么看?有风险吗?”

“目前来看,没有。”许晟放下笔,“国外有过AI应用的起诉,但是类似问题的诉讼,都还处于早期阶段,相关的法律条款,也不够完善,国内外也没有判决的先例能够供法院参考。况且对方目前并没有要起诉的表现,不过稳妥起见,我们会提前做好应诉准备。”

“辛苦。”

“应该的。”

“那就先这样吧。”顾耀站起身来,“品牌这边正常推进就好,具体措施不用和我过了,自己把关。研发部优先图书馆的项目,刚才说的功能不用加,后期要是有需要我会处理。师兄留一下,新的这版迭代方案需要再改。其它人都回去工作吧,央姐,替我送送许律师。”

其余人陆续都出去了,曹川皓电脑没电了,又去拿充电线。魏央正低头看信息,眉头紧锁,闻言下意识应了声好,站起身来,却又看了顾耀一眼。

“不用送了,不必次次都这样客气。”见她像是有事情要对顾耀说,许晟便道。临出门前,隐约听见魏央对顾耀道,“……过来了。”

他听得不真切,也不知道具体是在说谁。想起顾耀反复挂断的电话,总觉得有什么联系在其中。

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到了停车场,临要上车,又顿住了脚。

“你先回去吧。”他对同行的律助道,“我还有些事情,今天不回律所了。”

“您七点还有个会。”律助愣了一愣。

原本许晟今天也有旁的安排,在他看来,又启这桩事情虽然舆论层面上的确大,但对法务来说,倒也没那么急。底下的律师也不是不能处理,按理说,根本不用许晟亲自过来。

“延到明天上午。”许晟看了一眼自己的日程安排。

“好。”律助只得点头,“您要回又启吗?……那需要我……”

“你回去。”许晟又说了一遍,转身往回走。

他没有立刻上楼,一来在等,二来实则心里也不是没有犹豫。总徘徊了一刻钟,终于也还是上了楼去。

“谁啊……”

“是吗?又来了。”

“好像是,我不确定……”

前台正窃窃私语,谈得太认真,甚至没注意到他经过。

径直走回刚刚的会议室,一个人也没有。倒是魏央从不远处顾耀的办公室出来,看见他有些惊讶,迎上来:“许律师……怎么回来了?落下什么了吗?”

“我还有点事要找顾耀,他在办公室?”

“现在恐怕不太方便。”魏央脸上滑过一瞬的尴尬。

“是和研发部在谈事吗?”许晟问。实则隔着磨砂的玻璃隐约也看清了,办公室里的,应当是个女人。

“耀总这边大概一时半会儿都没空。”魏央含糊地说,“有什么事情,不如先和我说。”

尽管根本没有正式碰过面,只在当年跟踪顾耀的时候,远远见过一两次。但许晟素来记性好,再结合魏央此刻的态度,他也猜出来了——那是顾耀的母亲:“我等他吧,方便借间会议室给我办会儿公吗?”

这要求让魏央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道:“没问题,跟我来。”

“你以为我想来?”魏玫坐在他对面,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你多久没有回过家了?也不接妈妈的电话。我担心你,专程从Z市来看你,还要受你的冷脸?”

“你担心什么?”顾耀平静地说。

从他离开顾家,魏玫不是头一回来找他,甚至这间办公室也不是第一次来,隔三差五,总会出现,每一次,都没有一个愉快的收尾。

“最近你们公司的事情闹这么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魏玫眉头紧紧地皱起,“你说你自己创业有什么好的?靠山也没有一个,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你身上泼脏水,要是在家里……”

“要是在家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任由你的顾总安排指挥,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坐享其成了。”顾耀嘲弄一笑,“我不肯听他的,他自然要给我苦头吃,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魏玫猛地被他抢了话,第一句却是反驳,应激似的,“这关他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你怎么想起关心我来了?”这样的哑谜打来打去,让顾耀觉得累,他叹了口气,“何必呢,你分明是比我更了解他的人。”

魏玫神色短暂僵了一瞬,她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这桩事,但她今天过来,总是有顾荣平的暗示授意在。顾耀略一提,心里其实也明白过来,嘴上却也只是说,“我们是你父母,会害你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和家里倔个什么劲?闹得一家子不安宁,你就满意了?”

顾耀不说话,对这些指控,他总是无话可说。魏玫往他身边走近了两步,又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耀耀,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顾溪她又接了……”

“她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明天接了整个顾安,我也只能祝她顺利。我从来也不想要,不在意的东西,谁拿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

这句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魏玫脆弱的神经,让她猛地爆发出来,声音都跟着提高了两度:“你不想要,你不在乎,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这一切,我受了多少的折磨?你一句不想,不稀罕就都结束了?”

“可是你也说了,那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魏玫不敢相信的模样,“……我是你妈妈,是我生了你……”

“所以呢?我不是你复仇的工具。我不愿意。”这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十年如一日,顾耀满心的疲惫。“你要我怎么办?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吗?想要,能要,你也可以拿去。”

“母子一场,如今倒成了仇人了?”顿了两秒,魏玫的声音沉下去,带上了一股冷意,刚才那楚楚可怜的面孔也收起来了,“愿不愿意承认,愿不愿意接受。你都是我生的,命是我给的。说要回来是气话,可你想什么都不做……”

她笑了一下,浓妆也遮不住眼角的纹路:“我以前也觉得很多事情不可能。后来发现其实只是受的磋磨不够多。所谓清高,自尊自爱,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有一句话是对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抬手轻轻别了一下耳后的碎发:“这件事情,是不是你爸爸的手笔,我想你也没有证据在。就算是,那也是好事,证明他还没放弃你,那就还有希望。就像你当初是我翻身的唯一指望,所以我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把你生下来养大,这不是为了让你跟我对着来的。”

这算是她一句难得的实话,眉宇间的神色,倒有几分像她当面毕业的旧照片上,一派骄傲又野心勃勃的样子。她的命运行差踏错,弄到如今的局面,就要用顾耀的,去改变。执念太久,已经成了她活下去的依仗。

顾耀没说话,实则也无话可说。

魏玫拿过自己的提包:“我们母子明明可以好好的,没必要,总是针锋相对。我会回去跟你爸爸说,你只是再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高跟鞋的声音敲击在木地板上,刺耳得过分。魏玫身上厚重的香水气息,也还停留在办公室里,久久都不能消散。

顾耀在办公桌后坐了许久,偶尔,他也会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他都已经从那个家离开快十年了,魏玫却毫无改变,总试图,用当年的方式来掌控他——指责,哀求,与眼泪。继而他发现自己其实长进也不多,努力走远了,依然会觉得难受。

香气太刺鼻了,太阳穴突突地胀得难受。他起身走到窗户边,点了一支烟。

没有瘾,很少抽,只有太累的时候,才会点来提神。但今天似乎不太够。点开监控软件,可是家里空荡荡的。这几天他事情太多,托了贺延照顾柠檬,这个时间点,大概是带出去了。

顾耀垂下眼睛,重新又点一支烟,一根根抽得很急,但一盒下去,依旧于事无补。后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此刻他需要的,或许是一通法律咨询。

咨询什么没想好,或许这也是一种没有长进的表现,只是继而顾耀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么久了,他竟然还并没有许晟的号码。

要找他的联系方式不难,顾耀抽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支烟,却想还是算了。

回家吧,他想,很多没有法律咨询的日子,也都过去了。柠檬应该想他了。他现在应该回去,回到正轨上去。

公司里静悄悄的,员工们都下班了。平时不会走得这样早,想来是魏央的功劳——毕竟相识久,她对他家里的事情,略知一二。也知道他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谈资。顾耀往门口走的同时,掏出手机来,想要看看有没有留什么信息,竟然还真的有一条。

内容却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以至于顾耀读了第一遍,仿佛失去了认字的能力,可他的确都看懂了。他停住脚,片刻之后,换了方向,往角落的那间会议室走去。

其实许晟不太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或许是因为回国之后失眠的症状更加严重,太累了。再醒来看见顾耀轮廓的时候,他有些恍惚此刻到底在哪里,仿佛突然之间,还是十七岁的夏天。可是那个时候,是没有淡淡的烟草气息的。

这种来自搭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上的,有些陌生的气味,无情地提醒着许晟,已经物是人非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窗外分不清是路灯还是月光,洒落在顾耀脸上。隔着一张桌子,他安静地坐在另一头,眼睛微垂,看不清神色。这个角度,许晟是在背光的方向。也说不清怎样想的,他没有动,借着夜色作为遮掩,目光一寸寸慢慢地描摹过顾耀的眉眼。

乱七八糟地他想起很多东西,想起又启的员工,对顾耀的描述,冷淡,冷静,不苟言笑。

和他记忆中的是同一个人吗?好像不同。十年了,他们在互相看不见的地方,都好好长成大人了,只是没有彼此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

“你醒了吗?”顾耀却忽然开口了,许晟一怔,不知道他是怎样发现自己的,却听他很轻地道,“你睡着的时候,呼吸会慢一些......原来也是这样。”

许晟没有办法再装下去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嗯。”

“可以开灯吗?”又沉默了一会儿,顾耀问。

“可以。”

“那你挡一下眼睛。”顾耀说,抬手,按亮了会议室的灯。

灯光亮起的第一个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片刻后,许晟开口:“谢谢你的外套。”

他起身的同时,一个白色的药瓶,从衣兜里掉了出来,一直滚到了顾耀脚下。

顾耀没有去接自己的衣服,弯腰捡起了那瓶药,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你的胃病还没好吗?”

事实上,太久没有进食,此刻许晟已经隐隐有些胃痛,撑着不表露出来:“早就没事了。备着而已。”

他们交换了药和衣服,一时好像就找不到话说了。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窗外树梢的几声蝉鸣打破了这种难言的寂静,顾耀才开口:“魏央说,你有事找我?”

“对......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晟语气还是镇定的,“就是想问问,对最近的合作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毕竟也快一个月了。”

顾耀没有揭穿这个无聊的托词:“每一个客户,负责人都要亲自回访吗?”

“也不是。”许晟喉结动了动,“又启是我们的重点客户,姜律师,离职前也一直和我强调........”

“又启是重点客户,那我呢?”顾耀低低地问。

许晟一时语塞,他偏偏又道:“姜律师强调,那你呢?”

“我是高而达现在的负责人,当然也觉得这项合作很重要。”

“这样吗?”

“嗯。”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挺好的。”顾耀笑了一下,“口头答复够吗?需不需要送锦旗之类的?”

“不用了。”许晟摇头,“既然没有其它意见,那我先走了。”

“要是有意见就再聊会儿吗?”顾耀起先没说话,等他快到门口才问。

许晟转过头:“什么?”

“开玩笑的。”顾耀耸耸肩,“没有意见,我也要下楼,一起吧。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的重点客户喝杯水吧。”

已经快到十二点了,软件园里的几家饮品店都关门打烊。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还开着。守在前台的是个老人,不太会用扫码的机器,好几下,都没有扫上。

“有纸币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皱纹都透露着拘谨,“我不太熟这个。”

许晟颔首,掏出钱夹,只是正要打开,忽然想到什么,手又顿住了。

“我没带现金。”他转头对顾耀道。

怔了一秒,顾耀笑了。倒是今晚到现在难得的真心实意。

“好吧。”他走上前来付款的同时,把许晟手里的苏打水,换成了一杯热牛奶。

“我付钱就听我的吧。”他说。

许晟没有反驳也没有拒绝,同他走到路口,手里的牛奶,已经喝掉了一半。胃痛隐约压下去一点。前面已经能看到停车场的指示牌。他顿住了脚,指了指软件园出口的方向:“我先走了。”

顾耀转着手里的车钥匙:“许律师没有开车来?”

“今天周五,限行。”

“需要我送你吗?”他问。

他们此刻靠得近,月光落下来,把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显得有种格外的亲密。但下一秒,风吹过,就又散开了。

“不用了。”许晟摇头,“我已经打车了。”

顾耀没有坚持:“那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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