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逢青似信未信,眼底藏有深意:“是么?不如我赠阿柳一撒些毒粉,也好将阿柳周身追逐的腌臜东西灭个干净,不再惹人不痛快。”
“不必。”方柳眸如点星,“小虫无害,且随它爬。”
闻此,别逢青便一瞬换上虚假笑意:“好,那便忍它一忍。”
言罢又开始痴痴去瞧方柳。
仿佛怎地瞧不够。
方柳不语,早习以为常,不急着催别逢青离去,便伸手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细细翻看。天色渐暗,烛火昏黄,赛雪进来剪了一回灯花,火焰窜动,暖黄流光霎时盈满方柳双眸。
一江春水,颜丹鬓绿。
别逢青不禁问道:“年节过去便是春,阿柳往后有何打算,可还要在雁山镇待着?”
方柳翻动书页:“暂且如此。”
“此地无趣,不如随我回医仙谷?”别逢青兴起提议,“途中尽可多观赏沿路风光,阿柳若想我救人,我便一路救过去。”
话里话外,只当人命是工具。
说话间,方柳不动声色又翻过一页书籍,仔细分辨其上所书后,将书册摊开朝上置于桌案,两指并用推至别逢青面前。
别逢青不明所以,顺从地垂眸去读。
——书上写的,竟是医仙谷第一代谷主之事。
别逢青抬眼看方柳,又瞧了瞧书中所写,随后将书籍捧起前前后后翻阅数页。原来不止那一页,整本书皆是有关于医仙谷的情报,内容细碎笼统,却几乎句句属实。
必是飞鸽盟的调查。
翻回方柳停的那一页,别逢青一目十行读过,笑了笑:“第一任谷主是个热心肠的御医,不对——”他故作夸张补充,“是险些被诛九族的前御医。”
往日的医仙谷并非如今这般,第一任谷主为人热忱,蒙冤避难逃至医仙谷。眼下,医术代代相传,先谷主之念却代代蒙尘,从与世无争变成了亦正亦邪。
方柳缓缓道:“先收徒无数,一为发扬医术,二为有朝一日沉冤昭雪。”
“是有这样一事。”别逢青唇角含笑,“但先人已逝,又能寻谁去平反旧冤?先谷主医术了得,毒术更甚,若非心慈手软,何至于沦落到那般下场。”
医仙谷后人瞧不上先谷主的心性。
先谷主识人不明,将谷主之位传给心性阴暗之人,此后医仙谷再没出过根正的苗子。
方柳早有预料。
彼时,黄鸽查明医仙谷先谷主之事,以为能助他拿捏医仙谷,却忘了医仙谷弟子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会因敬畏先祖,而遵从先人遗愿。
君王暴虐昏溃荒淫无度,终日沉湎于酒色,不理国事。朝廷官员尸位素餐骄奢淫逸,举国上下聚敛民财,横征暴敛。
此番种种,于旁人而言是修罗地狱,于医仙谷众人而言反倒乐见其成。
正如先前别逢青所言。
——灾年死人多,师兄弟们兴致勃勃。
与其思前想后运筹帷幄,不如方柳直截了当要求来的妥帖。
“别神医。”方柳淡声唤道,复又改口,“别逢青。”
别逢青若有所觉地抬头,捏着数页的指尖隐隐战栗,一开口,嗓音都透了喜悦的轻颤:“阿柳,我在的。”
方柳眼神清冷。
“此后一年,你……不,我要医仙谷,为我所用。”
“纵死,在所不辞。”
.
作为交易条件,方柳允诺金银绸缎、药材万千,事后送至医仙谷。
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别逢青所求并非这些财帛,他只求个能常伴方柳的机会。若非与方柳共谋大事,此后即便别逢青有再多奢望,故技重施于萧然山庄外冒雨求见,恐都不能入了方柳的眼,更别说甚么日日想见。
“天色渐晚。”方柳招来赛雪,“赛雪,你在府上为别神医选个住处,待神医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再搬走不迟。”
此后,别逢青姑且算他属下。
便以客卿相待。
赛雪欠身应下,恭正道:“别神医,请随我来。”
一时间,别逢青喜出望外:“好,那我先退下了,阿柳你……你记着早些歇息,莫要过度操劳。有医仙谷在,阿柳所图之事终会成功。”
“借神医吉言。”
虽赛雪去别院的路上,别逢青心潮雀跃,久久未能平复,此间行事,是他请教医仙谷一有情郎的师妹,散了十数瓶蛊毒,琢磨出的法子。
如今果真能常伴阿柳身侧了。
“师妹,我心上人对我不假辞色,该如何处之?”
“可打得过?”
“他是清风朗月的剑客,功夫远在你我之上。”
“可药的倒?”
“他心细如发谨终如始,不会落入圈套。”
“死缠烂打呢?”
“试过,无用。”
“嘶……师兄,咱们医仙谷最适合强求,可你既打不过他,又药不倒他。若强求不来,则只能……只能瞧他看重何事了。”
看重何事?
别逢青露出古怪的笑:“那便掐着鼻子,暂且做个好人罢。”
————
两人走后,方柳独自饮酒。
约摸过了几息时间,房内忽然出现一锦衣男子,英伟不凡气势逼人。
方柳勾唇:“梁上君子做的如何?”
闻行道眉头紧锁:“你不该与他合作。”
“他?”方柳扬眉,“别逢青?”
“别逢青与你谈聊几炷香的时间,只知若你开心他便救人,却不会细想你为何救人,更永远无法理解你抱负几何,做的是利在千秋的事。”言及此,闻行道眸色深远几分,“我曾经亦然,对江湖朝堂人情世故失望至极,只等来日报了闻家之仇,便不想再理会世间之事。”
他日大仇得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他又何干。
闻行道沉声说:“方柳,他配不上你。”
多的是人贪慕方柳绝艳的容色,沉醉于他的身姿出尘、眉眼冷清,想把他护成不染纤尘的样子。
可闻行道与他们不同。
他还爱慕方柳风骨。
着迷于其深谋远虑计之深,心怀天下济苍生。
方柳却问:“今日处置了几名小官?”
“两人。”
“与闻家一案有关的狗官,皆听命于大太监福林与太子太傅尤常。他们一日不死,除掉再多无名小官,都只能掀起微小的风浪,但我们如今正需要这些风浪。”
说着,方柳缓缓摩挲酒盏,思忖着下一步。
闻行道习惯了他心血来潮般的谈话方式,自顾自接着之前的话题,闷声道:“更不该让他住在方府,哪怕只是一时。”
“医仙谷多有用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给些甜头才能驱使他全力以赴。”
“不怕它反噬?”
方柳处之泰然,自信,故而自若。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