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间发出如同破旧的老式风箱运转的嗬嗬声, 谢昭君红着眼睛，像是一头被锁链困住的野兽，遍体鳞伤。
他哽咽着曲起背脊, 前倾着用发丝抵在囚禁着他的温暖的囚笼之上, 谢昭君躲进裴京郁的怀中，神情卑微又渴望得到怜惜, 好似痴恋神明又求而不得的信徒。
“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沉闷得仿佛从千尺冰封的暗河下传来, 带着沉重悠远又破碎至极的深深凉意。
“就算是在梦里，也不可以吗？”
他口型近乎无声，喃喃道。
谢昭君偷偷地攥紧了对方的手，他不敢再抬起头看他日思夜想以至于在梦中都出现的身影。
是梦、
哪怕是梦、
也好。
谢昭君忽而开始庆幸，正因为这是梦, 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拥抱, 鼓起勇气去讨要去渴求, 将他的所有压抑着的的情绪宣之于口，待到一觉醒来，他的世界又重新回归原点, 没有人会知道。
谢昭君在发抖。
裴京郁感知到谢昭君在发抖, 明明是很小的幅度，似乎连谢昭君本人都没有发现的颤抖。
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
是太冷了吗？
怎么会这么冷？
裴京郁抬眼望向头顶的天空，穹顶之上悬挂着几朵又软又白皙的云朵，分明天际暖阳霞光万丈，将整个世界都照得无比明晰透亮。
坠落下来的光却那么苍白以至于没有温度，落到身上时近乎一片虚无。
难怪会那么冷。
自己的手是温热的, 于是衬得对方的手更加寒冷, 触感好似一块坚冰，自己温热的体温被传递过去。
顾不得这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裴京郁只希望谢昭君不要再感到寒冷和害怕了。
体温相接，裴京郁主动把浑身发着抖的谢昭君拥抱进自己的怀中，安抚般地轻轻拍着他瘦弱得好像只剩下一层皮的背脊。
“别怕，这样就不冷了。”
谢昭君像一片伶仃的枯叶，落入水中时只泛起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他一路顺着无边无际晃荡的河水漂流，本以为会被浸泡直到腐烂，却遇到了一块礁石。
属于他的礁石。
从此他再也不会随波逐流飘零无依，他会站在高处俯瞰河流，那些令他恐惧的暗流与漩涡再也无法裹挟他。
“生日快乐。”
对方忽然在他耳边说。
谢昭君一愣，紧接着泪水无知无觉地从眼眶中滑落，像是断线后失了控的珠子，但珠子坠落有清脆的声响。
他的哭泣渺无声息。
谢昭君伸手回抱住对方，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带上幸福又满足的笑意，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谢谢阿郁。”
“我不冷了。”
“一点都不冷了。”
因为你在，所以我不会冷了。
梦醒时分。
谢昭君睁开眼睛，入目不再是梦中情景，深色窗帘透进来些许朦胧的熹微。
眼中那丝刚清醒的茫然之色很快褪去，无数种情绪交织过后，谢昭君眼中的辉芒又渐渐暗下来，他悄声用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我竟然，梦到你了，这是我一年来第一次梦到你。”
那个名字好像已经刻在他心里千万遍，就连说出口时都是那么自然。
“阿郁。”
“真好。”他喃喃道。
“我真想就这样一辈子都不醒来。”
就算是在梦里，你依旧是那么温柔呢。
如果这不是场注定会醒来的幻梦……
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
裴京郁从梦里醒来。
那个梦太真实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甚至还和其他的梦不一样，它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清晰。
裴京郁不断回想起梦里的场景，只觉得一阵悲伤萦绕在心头。
电影般在脑海里重复播放，让他想上游戏的心也愈发迫切，想看看Q版小人怎么样了。
依旧显示游戏正在更新中。
累了。
裴京郁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更有种想把游戏公司大门砸烂的愤怒感。
老师，我实在是太想我们家子涵了。
如果谢昭君不是游戏角色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每天看图片了，裴京郁忽然在想。
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眼前一亮，之前大数据刷过的视频忽然攻击他，或许可以找人把谢昭君做成棉花娃娃？
小小的一只，多做几只放家里，那多可爱啊。
还能穿不一样的衣服，不比赛博衣服好？
他打开购物软件，搜索几个大概的关键词。
翻了一会找到一家好评比较多，五星评论带图也挺多的店，跟客服交流了一会，裴京郁把游戏截屏截下来，只留人物那部分发给了客服。
客服已读很快，交流好工期，裴京郁下单拍好，也放下心来。
游戏更新不完，他总可以做点实物来看看吧。
甚至还可以找人约稿做各种周边。
想了这一切的裴京郁忽然陷入了沉思。
草，这是不是就是李涵说过的“厨力”？
店里的排期是十天后，工期也有一段时间，娃娃快递过来拿到裴京郁手里，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焦灼如他，园神就一整个不动如山，还是没开服。
两个多月了，孩子。
裴京郁一阵无语，差点把园神卸了，最后还是舍不得，万一呢？
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孩子。
唉。
但好在棉花娃娃到了，心里也有点慰藉。
毛茸茸的棉花娃娃躺在手掌心里，简直是完美还原游戏里的Q版小人，裴京郁直接去掏堡给店家打了个五星好评，不带图的那种。
太可爱了，裴京郁没忍住蹭了蹭棉花娃娃，暖洋洋的，这倒是让他想起那天谢昭君在梦里用发丝蹭他的触感。
本来还是挺开心的裴京郁越想越气，去角落画了个圈圈诅咒园神制作组。
又想我推了，哥./T﹏T
……
又做梦了。
上次做梦还是在一个多月之前，一直到昨天，裴京郁中途再也没有做过梦。
依然是梦之间的场景。
这次的院子相较上次要萧条许多，苹果树开始落叶，一些上次来时盛放的花枯萎了，一些上次来还没开花的却开了，裴京郁好像只叫得出一种花的名字。
裴京郁仍然站在院子外，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昭君。
谢昭君比上次好像长高了一些，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瘦了。
裴京郁主动走过去敲了敲院子的门。
谢昭君转过头见到他，眸中闪过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最后只是抿起唇，朝他一笑。
“阿郁，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很快又开了口：“这些日子，我都有在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和上个梦竟然还有联动，裴京郁了然，难怪，感觉谢昭君整个人气色都好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颓败又灰暗。
裴京郁伸出手揉了揉谢昭君的脑袋，评价是比棉花娃娃好rua。
“你长高了，气色比上次好得多了。”
谢昭君垂下眸子，纤长睫羽下是一双十足清亮的眼睛，他扬起唇，气音的尾调缓缓上扬。
“那你呢？”
“什么？”裴京郁问。
谢昭君继续问道，他的目光很专注：“阿郁，你现在过得好吗？”
其实挺不好的。
因为没园神玩了，本来就枯燥乏味的生活更加枯燥乏味了。
“嗯……不太好。”裴京郁摇了摇头。
谢昭君追问道：“为什么？”
裴京郁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当然因为我好久都没看到你了啊。”
想你了，我的Q版小人。
谢昭君眸光颤了颤，仿佛用力划拉的火柴猝地燃起点点火苗，最后他仿佛美梦成真一般低低地笑了两声。
“是吗？我很开心。”
他轻声开口，话语一字一顿：“原来你也在想我啊。”
哪怕是梦？
哪怕是梦、
哪怕是梦。
这次谢昭君又送了一束花给他，是他刚从花园里摘下来的，花瓣上甚至还带着些清澈的露水，格外娇艳欲滴。
这恰好就是裴京郁刚好能叫得出名字的那一种。
“是玛格丽特？”
“是玛格丽特。”
二人几乎同时默契开口，话音也同时落地，不由愣住。
裴京郁看向谢昭君的脸庞，他明显相比上次成熟了些，五官更加精致，眼尾的两点小痣显得有些矜冷，但此刻收起棱角的他就像只无害的猫科动物。
仔细一看，他忽然发现，谢昭君眼尾右边那颗痣，要淡一些。
谢昭君点头，朝着他笑道：“阿郁，是玛格丽特。”
“不是什么很名贵的花，但我很喜欢，所以想把它们送给你。”
“谢谢，很好看，我也很喜欢。”
裴京郁和他深黑的瞳孔对视，忽然开了口：“小昭，可以带我逛逛你的花园吗？向我介绍一下它们。”
谢昭君诧异一瞬，紧接着目光一亮，向他扬起更大的笑容来：“好。”
谢昭君带着裴京郁走走停停，踩在青石路上，四处都弥漫着泥土和花朵的清香，令人精神舒畅。
裴京郁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初玩园神时谢昭君在阳台边给他上植物习性研究课的时候了，完全就是这个感觉，对味了。
谢昭君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裴京郁提出的问题，两人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在木桌旁停下脚步。
“对了，我上次来看的那些花……”
谢昭君垂下眼睛，开口：“阿郁，你上次来的时候是夏末，而现在已经是下一个秋天了。”
话音里竟然带一些可怜兮兮的意味。
“有很多花的花期已经过了，所以你这次来的时候就看不见它们开的花了。”
“啊，原来是这样。”
裴京郁想起方才谢昭君有跟他说过每种花的花期，这下子一下就回想起来了。
谢昭君用牵起裴京郁的左手，向他认真道：“但好在……我在小院里种满了花期不同的花，一轮花的谢幕，也正是另一种花的盛放。”
世间本就没有永不凋谢的花，但好像这样……在他的世界里，就不会有花凋落。
虽然这是在梦里，他可以让这些花一直开下去，但他不想去这样做。
“阿郁，不要遗憾，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赏花吧。”
谢昭君朝着他笑。
虽然他更想的是时间能长留此刻，希望对方永远不要离开。
但这是梦。
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会等你。”
以前，他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无论里面的花如何盛放也只能自己看见，直到有一天，无数温柔的阳光透过漆黑的云层洒落，黑云被驱赶，他的世界因此放晴，崩塌、破碎、重铸。
谢昭君也因此找到了……找到了希望能和他一起赏花的人，所以，他的孤独，早就已经消失了。
哪怕会等待很久，哪怕永远没有结果。
他亦心甘情愿。
……
闹钟叮叮当当地响起，裴京郁的每条神经都在哀嚎，他迷蒙着眼睛伸出手，掏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响什么响一直响，闹钟你是活不到明天了吗？
在床头柜上摸到冰冷的手机了，裴京郁闭着眼睛按了两下，闹钟却还在响。
咦？怎么没关上。
裴京郁大赦天下般把手机拿到眼前，睁开眼睛，在手里拿着的东西上面看见了自己有些疑惑的眼神。
这不是手机，这是什么？
透明的玻璃框里面是一片四叶草标本，他越看越眼熟。
？
这不是园神里谢昭君送他的东西吗？怎么在这里？
原来园神这段时间更新是出周边去了？
裴京郁的睡意一下子清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把这个四叶草标本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又看向旁边还在吵闹的但是疑似爆了周边出来的手机。
他解锁屏幕，打开园神，发现还是更新中……
？
好怪。
怎么会这样。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同样放床头柜上的谢昭君一号棉花娃娃。
我该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把闹钟关闭，裴京郁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发现真的很疼啊。
不是梦。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为突如其来的周边哀悼了，此刻来到战场的是工作日迫近的上班时间。
简直是傻x工作。
真是心里暗骂但是准时报道打完卡来到工位上坐下的小哥哥一枚呀。
喝了口买来的热可可，裴京郁把电脑打开，开机的过程中拿出那个玻璃框。
他忽然对着空气开了口：“小昭，你说，这是你送我的那一个吗？”
他在问谢昭君二号棉花娃娃。
“这不是游戏里的东西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床边呢？”
可爱的棉花娃娃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脸上是被缝制出的一成不变的笑脸，就这样看着他，很显然没有应答。
裴京郁忽然就闭了嘴，心里突然感觉没什么劲。
还不如梦里面的呢，不，根本是完全比不上，梦里的不光有表情，还会说话，简直和游戏里的差不多，唯一不一样的就是画风。
想你了，牢园。
看了半天，裴京郁想不出答案，甚至还上万度搜了一下相关词条，弹出来的相关结果竟然是某些医院推出的精神科网上看诊的的链接。
下面几条是网瘾对人的危害和如何戒网瘾。
裴京郁直接气笑了。
他伸手将那个四叶草标本放到了桌子空白处，本来挺空荡的桌面上顿时有了些生气，看了两眼，裴京郁的气却忽然消了下去。
就当是一场梦，醒来以后还是很感动。
下班的时候，裴京郁顺手又把标本带了回去。
回家后一把塞到了放在床头的谢昭君一号棉花娃娃手里，卡了好一会才不让掉下来，于是棉花娃娃边笑边举着一个木头框，跟粉丝应援似的。
真可爱。
AWSL。
“是你送的吧？”
裴京郁又问棉花娃娃道。
“一定是你送的。”
他确信。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园神还在更新中……
真是无语。
裴京郁敢说如果园神再不更新完，那么他死了之后都要在棺材里不瞑目，向世界发出最后的一句振聋发聩的遗言：园神！！！退钱！！！！
然后……
第二天，手机下压着一张纸。
裴京郁越看越觉得像是园神里的【彩票（落空版）】，这个花花绿绿的样子他永远不会忘记。
第三天，手机爹爆出了一张【彩票（落空版）】
第四天，手机爹爆出了一张【彩票（落空版）】
……
第六十天，手机爹爆出了一张【彩票（落空版）】
裴京郁：？
这手机能处，有东西他是真爆啊。
越来越感觉园神是三体人入侵的阴谋了。
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园神！你怎么还不能更新完？
然后，明日复明日，整整又复了三十个明日。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
What can I say？
园神，你现在开心了吧？你这个冷漠无情的游戏，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园神……我会视奸你，永无境止的视奸你，持之恒以的视奸你，没有尽头的……
裴京郁怀着对园神的满腔愤恨和对谢昭君的想念入睡，再听着闹钟一脸怨念地醒来，撑起坐起来，刚一转头，整个人都惊呆了。
然后……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手机爹爆出来的一大束包好的粉白相间的纸玫瑰。
可能因为床头柜上放不到，花束直直向着旁边倾倒，于是有几支因为重力原因凌乱地倒在了他的枕边。
除了有些真实以外，一切竟然都和游戏里看见的，别无二致。
他忽然想起谢昭君送他玫瑰时候的样子，是万分恳切又万分虔诚的模样。
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这些东西难道都是真实的？
那园神呢？园神到底是什么？
园神真的是游戏吗？
那园神里面的世界和谢昭君……也是真的吗？
裴京郁忽然心中一颤。
不，不对，里面的世界明显是和现实是有区别的，怎么可能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