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遮峰之前, 江与眠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小鸭子。
他转身推开房门,视线在房里巡视一圈,最后将木头鸭子摆在了书架空闲的位子上。
他端详了一下, 不知怎么回事,觉得这样摆似乎有些太显眼,一进门就能看到。
可这毕竟是裴溟第一次做的小物件,当师父的要是藏起来是不是更不合适,说不定还会让裴溟误会他嫌弃这个。
思来想去, 好像怎么放都能挑出不对来。
太阳一旦落山,天黑的就快了,窗外有光逐渐变亮, 是裴溟点亮了院子里的明珠。
柔和白光从窗外透进来,让房间都变得朦胧起来,江与眠忽然察觉到自己的不对。
不过是徒弟顺手做了一个小玩意,他为什么要如此纠结烦恼, 就像是……
就像是心虚一样。
他斟酌几番,找到了合适的词来形容。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无声舒一口气, 为自己因为一个木头鸭子就想这么多感到无奈, 这会儿他也想通了, 徒弟只是好意送他一个小物件,反倒是他自己, 庸人自扰。
就算有人来云遮峰看见书架上的小鸭子,他也大可说是徒弟做的,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想通之后的心情总算是舒畅了些,江与眠不再耽误,飞身往会客峰去了。
天色渐晚, 夜幕笼罩在上空,点点星光闪烁。
没了太阳之后,不用再担心会被灼伤魂体,裴洺玩得越发开心,如果是没有丝毫修为的凡人来到这里,就会看到后院屋檐下一个秋千荡来荡去,而上面空无一人。
裴溟在院里收拾,就算不收回仓库里,按江与眠的性格,想必也是喜欢东西收拾齐整的,而不是散乱一地。
整理好一切之后他看向屋檐下正在玩耍的裴洺,果然还是太小,一个秋千就能这么高兴。
他边放衣袖边想事情,虽然过去两天了,但涵虚洞天的事一直让他无法真正松懈。
说起来从那天去积石山,到斩龙道碰见陈几度崔道迟等四人,还有涵虚洞天一行,接连发生在四五天之内,短短几日就有如此多的事情找来,还有涵虚洞天里的赝品假人,更是让他感到一丝紧迫。
回忆逐渐袭来,他想起前世被赶出雪山派时的不甘。
这件事发生在来年开春之后,而非现在的深秋时节。
他当时正在打坐修炼,心神忽然一震,知道裴家禁地被打开了,当时他正处于结丹关键的时候,但还是找了借口下山。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没能保住地宫和禁地,连裴洺的棺材都没有找到,甚至自己也遭到了伏击。
想洗劫裴家禁地的人不在少数,全都是为财而来的亡命之徒,这辈子见过崔道迟几人后他明白过来,肯定是仇家里有人认出他长相和裴家人有相似之处,就想抓了他逼问禁地里是否还有东西。
幸而他被抓到打晕过去之前,捏碎了江与眠曾给他的一枚求救符,再睁眼虽然受了几下神魂鞭鞭笞之刑,让他说出禁地里的一切,甚至差点被长针刺入脑中。
但没多久江与眠就带人找到了他,所以他只是神魂受损。
被抓之前他装傻充愣,只说自己是雪山派江与眠的嫡传弟子,来苍岭山是路过而已。
这番说辞显然没有说服那几个人,所以他还是被抓了。
被江与眠救回去之后他休养了一段时日,伤势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没能守住裴家禁地让他消沉了好几天。
等伤势好转,江与眠也不再拘着他养伤之后,他就跑去无人的后山散心,为发泄心中郁气还毁了一片林子。
当他往回走的时候还想着事已至此,只能先提升修为,不然连报仇都做不到。
可事情总是来得那么突然,灾劫似乎认准了他,缠着他不放。
他在后山被一群人围住了,个个都对他怒目而视,连跟在后面的江与眠都沉默不语看向他。
在声讨之中,他弄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又似乎不明白,所有人都说他杀了人,连江与眠都没有反驳。
后来他也问过江与眠,江与眠告诉他,亲眼看见“他”动了手。
他那时惊愕又愤怒,反而咄咄逼人追问江与眠身为金丹修士,就算离得远看见他杀人了,凭江与眠的修为,怎么可能拦不住他这个凶手。
江与眠没有回答,而是沉默了,就如那天他被众人围在后山声讨一样,一直在沉默。
他明白了,江与眠没有拦下“他”,是在给他机会逃跑。
偏偏是这样的包庇和私心,却让真正的凶手逃走了,让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上辈子他走到最后,回顾自己一生却发现没有一件是顺利的,他从来都不信命,但在深渊被杀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一种无力感,原来真的有人天生命就坎坷,连善终都没有。
裴溟放下衣袖的手一顿,或许是他怔愣的表情引起了裴洺注意,一阵阴风刮了过来。
他低头看向拽他衣袖的裴洺,发觉是有话要对他说,于是神魂就出了窍。
“什么事?”裴溟抛开记忆里那些阴霾问道。
裴洺飘到和他视线齐平的半空中说道:“哥哥,我想修炼,你有办法吗?”
他看着忽然有了志向的幼弟,有心想逗弄一下,但前世的阴霾和郁气还未彻底散去,让他无法真正走出来,只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哥哥教我。”裴洺一下子就凑到他跟前,还用手拉他衣袖。
裴溟没有立即答应,沉吟一下问道:“你想好了?”
裴洺眨眨眼睛,不懂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一旦开始修炼,鬼气会随修为提升,到时候,就无法夺舍了。”裴溟缓缓说道。
一旦鬼气太重,活人身躯会遭到冲击,所以有点修为的鬼物多是附身在活人身上,而非夺舍。
夺舍。
裴洺愣了下神,他确实没想过这点,不过既然兄长提了出来,他想了一会儿,问道:“那师尊还会对我好吗?”
裴溟被他提醒,就说不出话了。
夺舍在任何名门正派眼里都是杀人的歪门邪道,如果他真的找了一具合适的身体让洺儿夺舍,江与眠怎么会发现不了。
找到裴洺之后他一心想让幼弟复活,哪里会想这些。
夺舍等同于杀人,如果要帮裴洺找的话,跟他同龄的小孩是最合适的,到时候如果被江与眠知道他杀了一个孩子……
裴溟揉揉额角,沉声开口:“罢了,我就教你修炼的法门。”
一听这话,裴洺就露出个笑脸,他虽然死时只有八岁,这十年也被压在棺木里不得而出,心智也停留在八岁,但身为修士,他当然知道夺舍意味着什么。
就算裴溟铁石心肠他也知道哥哥是对他好,夺舍不提其他,如果让江与眠厌弃了他们,那他和哥哥又该去哪里,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年纪小,想事情也都是遵循本心。
月光清辉洒满人间,十分适宜,江与眠刚好不在云遮峰,裴溟就教起幼弟该如何修炼。
一刻钟后,裴溟神魂归位,他看着院子里盘腿而坐的裴洺吸纳月光精华,后院月色被聚拢,亮如白昼。
该找些阴魂幡等聚阴之物给裴洺,还有阴气重的宝物辅佐修行,他从禁地里带回来的海纳袋里或许就有,回头翻找翻找。
比起十年前,裴洺现在修炼起来就无需看管拘束了,懂事了些。
裴溟在他身上找到了令人欣慰的改变,待日后洺儿修炼有所成了,也就不再有魂飞魄散的忧虑,而且以洺儿的天资来说,修成一方鬼王不在话下。
随后他坐在一旁护法,以防裴洺第一次修炼出差错。
周围很安静,裴溟分出一丝心神去想刚才没想完的事情。
上辈子出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假人,甚至连气息都一样,所以江与眠才会误以为那个人就是他。
在涵虚洞天见过梅落雪的赝品之后,他就知道这个猜测是对的,因为上辈子江与眠没有过多解释这件事。
他知道江与眠是因为包庇了他而无法面对,他也没有资格去恼恨对方不解释清楚。
一想到江与眠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就干脆不再去想,只推测假人的事情。
上辈子暗中的人想照着他做一个泥人出来,容貌分毫不差,甚至连气息都一样,肯定要见过他,观察过他。
他在雪山派待了十年都没人比照着他做个赝品,所以雪山派之人的可能性很小。
而在时间差上,近距离对着他想捏个假人出来,还能让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只能是在苍岭山被抓之后昏迷的那半刻钟了。
抓他的人跟裴家被屠一事有关,本就是他的仇人,做出诬陷他的事并不算惊奇。
这件事他在上辈子就想的差不多了,但前世始终没查清假人的真相,有什么人能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思及此,他不免看向正在修炼的裴洺。
双生子确实可以长得相差无几,可他和裴洺的气息是完全不同的,他幼时可以借裴家秘宝伪装成裴洺的气息,外人根本分不清他俩谁是谁。
但梅落雪并无双生兄弟,至于是不是落雪宫也隐瞒了什么暂且不提。
当时他隐在暗处还特意多观察了一会儿,赝品和梅落雪长得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一真一假两个人相似到如果他俩面对面站在一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或许梅落雪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的程度。
这个不经意的调侃想法让裴溟忽然僵住。
镜子。
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