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潇潇雨落,姜善清晨醒来时,殿里没有别人,里外都静悄悄的。丰兴揭开帐子走进内室,身后跟了一溜儿宫女太监。
姜善披着一件银红纱衣,带子系的松松垮垮,一把及腰的长发披散着,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他伸手拢了拢头发,露出脖子上戴的项圈。
这项圈做的极为精致,金镶宝石的项圈紧贴着脖颈,下缘做出五个如意,镶嵌彩宝,衔着东珠,垂在胸前。当中一朵海棠花,做四瓣,瓣梢镶嵌猫眼翡翠。项圈左右两边有搭扣,用来与细银链子相接,或绑在床头,或困住手脚。
丰兴带着人伺候洗漱,自己半躬着身子站在一边。姜善坐在床边,偏着头摘下项圈递给丰兴,丰兴忙用托盘接了拿缎子包起来。但凡姜善戴着过夜的东西,都是不能马虎的。
摘下项圈,姜善脖颈上显出二指宽的一圈红痕,与手腕上的痕迹相得益彰。
四月初的天儿,也就每日清晨凉爽些。自那日之后,姜善自觉对不住端献,便有心补偿端献,也不提出宫的事儿了,床榻之间也大都任他施为。如此月余朝夕相处,浓情蜜意自不必说。
姜善换了件石青的衣裳,依旧做家常打扮。他站在窗户边,只见外头一排小太监端着大盆的芍药花,芍药二尺多高,大朵大朵的花像妩媚的胭脂。
丰兴道:“花房新栽出来的芍药,您瞧那花瓣重重叠叠的,便是牡丹也不过这样的华贵了。”
姜善笑了笑,摆手叫小太监近前来,抬手抚摸芍药花大而柔软的花瓣。
正巧宫女捧了新做的衣服过来,只见轻薄绵密的纱衣上绣了胭脂色的芍药,芍药绣的栩栩如生,仿佛穿了一身春光。
姜善随意翻了翻,又收回手,这样的衣裳,一看就不是平常时候能穿的。
姜善叫小太监将这盆芍药放下,一边同丰兴说话,“你倒是惯会讨好陛下的,我问你,这几日陛下用的那些奇巧玩意儿,也是你找来的?。”
前几日,端献忽的换了殿内的床,新换上的床,不仅四面带着镜子,顶上如同走马灯一样雕刻着春画儿,更兼内有机关,其中滋味不可言说。只看次日起来,姜善便命人把这床挪了,便可窥见其中一二。
类似的东西还有不少。
丰兴心里一咯噔,忙到:“奴才哪敢呐。”
姜善瞥他一眼,“那你说,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丰兴斟酌片刻,道:“有些是内廷自来就有的,有些是底下人献上来的。”
“底下哪个人?”
丰兴只得道:“是尚衣监的一个掌司,名叫施屏,年纪轻轻便掌一司,是个惯会钻营的。”
姜善眉头微皱,丰兴道:“厂公要是想见他,我这就命人传。”
姜善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去了。”
丰兴拿不准姜善的想法,只小心侍奉着。
四月初四日,宫里俱换纱衣,上赐京官扇柄。百官感念陛下恩德,不久之后,首辅李大人上书致仕,并举荐沈难继任首辅。
这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文官纷纷上书请陛下三思,沈难虽然才名在外,但毕竟没有做过官,贸然接任首辅之位,不是稳妥之法。
事实上,文官们等着继任首辅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等到他们的人做了首辅,就能得到封驳权,可以驳回陛下的旨意。在如今的形势中,这是他们对抗陛下唯一的筹码了。
而现在,这个筹码落入了别人手里。
虽说沈难是士林之首,可是京城谁不知道沈难与姜善交好,更有传言称,沈难已经收了姜善做弟子。虽然后者信的人不多,但也足可证明,沈难与姜善关系匪浅。
如此一来,姜善手握东厂,深受陛下宠爱,兼有首辅的支持,势力已经大到一种不可忽视的地步了。
这让朝中的文官们警醒了起来。
奏折不要钱似的飞向宫中,所有上奏的奏折,几乎都在说这件事,都在清一色的反对。当然,这样的声势用处不大,在李首辅的支持,端献的操作下,沈难继任首辅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又一次下朝会,天边下起了雨,阴云密布,雷声阵阵传来。
这场雨下的突然,红袍紫袍的官员们形色匆匆,有些品级不够的官员连把伞都分不到,只能衣袖挡着头,淋着雨匆忙离开。
文华殿大学士梁格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云鹤花锦的官袍挡不住他脸上的凝重。他一个人,不撑伞,就这么缓慢的行走在雨中。
“梁大人。”
身后传来声音,梁格停住脚步,转回头看。只见姜善身着蟒服,腰系玉带,头戴珠冠,脚穿皂靴站在梁格身后不远处。一个太监给他撑着伞,姜善抄着手,笑意盈盈的望向梁格。
梁格一顿,“姜厂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姜善道:“只是看见这大雨里梁大人连把伞也没拿,怕您受了寒,来给你送伞的。”
他话音落下,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把红浮屠顶的雨伞走到梁格跟前。
梁格没有动,“老夫受不起。”
姜善轻轻一笑,命小太监将伞打开,道:“大人这是跟谁置气呢?你不撑伞,天就不会下雨了不成?”
梁格面色微微一变,姜善继续道:“古时候有句话,叫顺应天时。天要变暖,咱们就该穿罗衣,天要变冷,咱们就该穿棉袄。若是有人在大冬天穿罗衫,不说人笑话,冻也要冻死了,您说是不是?”
梁格沉着一张脸,“是天要下雨,还是你要下雨。”
姜善看着梁格,脸上的笑渐渐落下来,“自然是天想下雨了。我同大人一样是天底下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焉能左右上天的想法。”
梁格一把推开撑伞的小太监,喝道:“姜善,你真当无人制得住你,你真当偌大个朝堂可以任你胡来么!”
“任我胡来?”姜善道:“大人扪心自问,沈先生做首辅这朝政真的会大乱吗?你那么反对沈先生做首辅,是害怕他害了天下百姓,还是会妨碍你们的利益?”姜善冷笑一声,“我看大人的圣贤书教的不是忠义,是党同伐异。”
“你——!”
姜善捡起那把被泥水污了的红浮屠顶的雨伞,“朝中三品大员皆用红浮屠顶的雨伞,虽然这把伞脏了,我却觉得与大人您,甚是相配。”
天边雷声轰隆,梁格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沈难在下一次朝会上就穿上了红袍,站在了百官最前面。与此同时,风头急转,大臣们的折子又变成了攻击姜善,所说的还是姜善留宿养心殿的事。
这是老生常谈了,姜善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越来越多的折子攻讦姜善,甚至直接摆到了朝堂之上来说。沈难将留中不发的折子扔给姜善,所有的这些全都是攻讦姜善的。
这是溃散后的文官集团第一次团结起来攻击一个人,早先沈难都没这样的待遇。
姜善站在殿下,听着一个又一个的相似的发言将这场朝会拖得无限的长。端献在上头,年轻的帝王眼中全都是漫不经心,目光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姜善。他纤瘦的身子裹在大红的蟒袍里,这让端献不自觉的想起来那件他亲自描图的项圈。
姜善身子白,将那项圈戴在身上,就像是身上开出一朵嫣红的海棠花。
“······臣请陛下严惩阉贼!”
端献心里啧了一声,道:“姜善留宿养心殿,确实不妥。毕竟国无规矩,不成方圆。”
听见这样妥协的语言,殿下诸人眼睛都是一亮。
端献忽然转了话头,将户部尚书叫了出来,问道:“如今国库可还充裕?”
户部尚书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谨慎道:“不至空虚却也算不得太充裕。”
端献点点头,道:“朕有意在宫外建一座行宫,仿照先秦阿房宫,以彰显我大周国力。此事交由姜善去办。”
交由姜善去办?办成了是不是还要给姜善住?
诸位大臣气红了眼,纷纷出列说不可,一个赛一个的义正言辞,苦口婆心。户部尚书在后面暗暗的为他们鼓劲。
一阵唾沫横飞,端献遗憾道:“既如此,那便罢了。只在宫内修建一座宫殿,聊做安慰吧。”
有大臣还想说什么,端献看了看他,道:“这位爱卿今日活跃的很呐,朕说了几桩事,你桩桩都要反驳朕。”
那大臣脸色青了,只得退回去,不再说话。
户部尚书心里暗暗的恨他们不争气。
“诸位爱卿还有事奏吗?”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近来主要做的就是攻讦姜善,如今被建宫殿的事横叉一杠子,得容他们回去组织下语言才行。
于是各人纷纷摇头,端献起身离开。
陛下一走,臣子们也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户部尚书挪到前面姜善身边。
姜善拱了拱手,“尚书大人,有事?”
户部尚书搓了搓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建宫殿的钱······”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陛下在给姜善撑腰。你们说姜善宿在养心殿不妥,那陛下便给他建一座宫殿出来。
姜善笑问:“虽则陛下登基免了三年赋税,但是与番邦的贸易不是收了很大一笔税吗?总不能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岂止是很大一笔税,与番邦的贸易往来妥妥的就是一个聚宝盆,不仅填补了先帝在时的国库空虚,还为民生争取了歇息的时间。
只是户部尚书是新换上的,就任也就是这两三年光景,见多了钱往里进,要往外拿就百般的不情愿。
姜善想了想,笑道:“陛下要建宫殿,你总不好一分都不拿吧。不如这样,你说个数,多的就算了,若是不够了,由陛下内库补上。”
户部尚书谨慎的算了算,给出了一个极为吝啬的数字。
作者有话说:端献:国库有钱吗?
户部尚书立刻支棱起来:想干啥!
最近运气有点过于差了,不知道拜拜端献这个狗玩意儿有用没用依旧求个海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