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倾醒来的时候,小雪纳瑞窝在他脸侧睡得正香,天色也刚是蒙蒙亮。他的头有些胀,原地静坐一阵,才翻身下了床。
如果不是窗户被打开了条缝,雨后独有的清润空气正不断荡进来,昨晚楚知钰的到来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现在时间还早,下楼时那名佣人刚开始着手准备早餐,程倾便登上拖鞋去沙滩上绕岛遛了一圈。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沙滩仍有些湿冷,但他喜欢脚踩在沙子上的踏感,便赤脚提着鞋,走得有些慢。反而是小雪纳瑞欢脱地跟着他跑前跑后。
起初程倾还顾忌着它身形娇小,踩浪的时候可能会被冲走,遛过几次发现它应该是惧水,根本不往离海近边去,后面便也不再牵绳了。
海水的声音总添宁静祥和,沿途走过他的心境也越来越平和开阔。
程倾细密地复盘了昨晚所能记忆的所有,接着意识到,握在自己手中的楚知钰的线好像并没有完全断开。因为盛怒之下,对方仍然拥有妥协与安抚。
这也同样意味着,自己完全可以尝试继续使用哄骗那套,让对方放下戒备心理,带他从这里离开。
至于自己昨晚发的那么一通脾气,程倾现在自己想来也颇有些意外。但倒不会为此而感到讪讪就是了。
回到房子里,程倾边用早餐,边第一次向蹲在一旁给小雪纳瑞清理脚垫的佣人询问起楚知钰的房间位置。
佣人的表情有点微妙的诧异,但很快答复他道:“楚先生住在二楼您房间的位置。”
“不过他现在不在。”她很快补充,聊天延长中文就变得有些蹩脚,“雨刚停,和飞机一起走掉了。”
程倾的勺子举在半空停顿,继而扭过头,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佣人摇头答复他说。
这句不知道,程倾等了将近四天,才在傍晚听见飞机落地的声响。
他没有着急从房间出去,直到听见有人上楼,又等了等才上去寻楚知钰。叩过门后,听见一声“进”,程倾推开了门。
楚知钰正坐在一把人体工学椅上,对着平板电脑的键盘敲击,桌面散落着手提包、纸张、文件,看起来是刚结束一段航程就开始忙碌,掏出随意一摆的样子。
可能以为是佣人来送餐,所以他并没有将注意旁放,抬头看向他。
“汪!汪汪!”
片刻后,是雪纳瑞的叫声让楚知钰意识。程倾挑眉,也和他一同望向声源,发现身后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艰难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的小狗,正向他奔来。
他没打算带它上来捣乱的。
程倾对于它的黏人程度新认知到一个层级,转过脸,发现楚知钰的视线仍然停驻在自己脚边,被他扔出门过的雪纳瑞也好像并没有记仇针对他的样子。
于是抱着和缓关系目的而来的程倾,干脆借着这条小雪纳瑞打开话题:“它居然不怕你。”
艺人的形象管理一向严格,所以楚知钰不太精神的样子现在看上去却非常不好。他神色淡淡地抬起眸后,程倾看见他眼底泛着的淡淡乌青,视感倒是少了些先前多日的攻击性。
“进来。”
楚知钰用默许态度发给了小狗一张共入通行证。
程倾了然,等狗跟进来反手关门,自觉走到沙发旁坐下,雪纳瑞扑着他的小腿直跳,被拎到了他的大腿腿面上。
顺着雪白的毛发抚摸,程倾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楚知钰停顿了一下说,“原本就是送给你的,由你来起。”继而重新压下头看文件,又忍不住跟问:“你连说自己喜欢狗也是假的?”
程倾微愣,很快笑了下:“没有。”
主要小时候他看有钱人家都养些宠物。而相比于猫这种常见宠物品类,还是狗这种会护主会对主人摇尾巴的更衬他心意。
他记得自己和楚知钰说喜欢狗,经过提醒,也记起来当初楚知钰给他看对方家养的一条雪纳瑞照片,自己很给面子地夸赞了很多。
“不过我比较喜欢大型犬。”程倾坦诚也毫不顾忌地告知他,“夸那只雪纳瑞可爱只是因为是你分享给我看,我说别的好像有点扫兴。”
“那你喜欢什么品种,我再带一条过来。”楚知钰很平静地说。
“杜宾。”程倾想了想,“黑色的。”
楚知钰说:“好。”
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该像是应该和平对话的双方,可现在他们却仿若闲谈的一来一回着。
程倾突然将话题一转,直击彼此之间存在的敏感地带:“因为我的事情,你休学了么?”
楚知钰沉默了一阵,这场对话内里的毫无意义且不尴不尬便一点点透了出来,须臾便将这间房间裹得密不透风。
程倾侧过头看,发现楚知钰落在键盘上的手并没有动,眼神也似乎有些发虚。将近半分钟过去,才听到了对方迟迟到来的一声“嗯”,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再次回归了。
程倾收回眼,将视线压低放在自己胸前乱蹭的狗身上,说:“其实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没有一贯的矫揉造作出的委曲求全,他话语直白,听上去是很真诚的样子:“虽然说对你真的感到抱歉好像的确有些虚伪,因为我并不为把你搅到我和岑远紧张混乱的局面里后悔,但不管是你、我、岑远还是事情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又的确不是我的本意。”
“我想这么多天过去,以你的聪明,冷静下来是能够想清楚很多问题的。”
程倾语气寡淡地叙述着:“比如我究竟喜不喜欢岑远,又是不是真的想要逃离他的身边,又比如知道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中间险些翻车,你又被我哄了回来。”
程倾听见楚知钰站起来,识趣地等待脚步靠近,直到楚知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才继续道:“我们的确从相遇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我骗了你,你气我也是应该的。”程倾说,“但是现在你锁着我,我走不掉,尘埃落定,我想你也不是打算一辈子都和我生这场气吧。”
楚知钰的眉眼依旧冷淡地凝着,他明知道程倾极大可能只是为了跑掉,想要日复一日的借此令他放松警惕,可“一辈子”三个字太过美好,美好到使他忍不住神情松动。
程倾趁热打火,整段思路听上去是叫人挑不出差错的有理:“你觉得呢?”
“嗯。”楚知钰蹲下来,手摸向于他膝上翻滚的雪纳瑞,“可你不是自愿和我待一辈子。”
没被说出的后半句显然:而是被迫。
他的语气依然冷淡,言辞也犀利,但程倾感知对方稍微软化了些。最初认识楚知钰追着对方跑的时候,他就练就出了一身区分对方仅有细微差别的平淡语气意味几何的本事。
程倾抬起眉直视他,说:“我不认为这二者拥有什么区别,我想好过些,你应该也没有受虐倾向,所以‘和解’总该是一个好选择。”
雪纳瑞突然叫了一声,蹿了出去。程倾垂下眸,发现楚知钰的手悬在他的膝上,像是刚刚抓痛了它的始作俑者。
也就这么一低头的功夫,他听见楚知钰转瞬沉下的语气,很不客气地道:“那要是我不想和你和解呢?”
楚知钰悬置的手落下,在程倾腿间拍出一声不重的闷响,继而扣得紧了。他微微向前附身,似是意图追寻程倾视线而去,跟问紧随:
“我看你好像很笃定我会把这一切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样子,是因为我直到现在都没拿你怎么样给了你底气吗?”
他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但程倾并不因为他的敏锐而感到心虚,反倒是楚知钰片刻便低垂下眉眼:“程倾,除了你刚刚说出口的,哪怕真的没有所谓潜在目的,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
听到这里,程倾不免皱了下眉,想要区别自己意思和对方理解间的误差,却没能在过密的语句中插得上嘴。
楚知钰的语速缓下来,但语气不再像是控诉:
“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揣测我仍然会对你心软,否则你怎么会主动找我,讲出这些好像你轻描淡写几句就将所有抹去的话。”
“是,听上去我的确不得不妥协。”楚知钰说,“可是你的态度是不是有些太轻易。”
程倾嫌解释起来麻烦,而且听完整后发现对方有理,现在自己再怎么说都像诡辩,于是干脆承认道:“是,因为你以前对我真的很好。”
可当他再想说些什么挽救一下对方急转直下的情绪,却又再一次地被楚知钰打断:
“程倾,你不用对我耍这些伎俩。”
楚知钰说:“明天。”
“......”
还来不及对于那句不知该不该算作警告的警告作出反应,对方突然的不接上文令程倾的眼神透露出些费解:“什么?”
几秒后,楚知钰用着古井无波的语气向他解释道:“我手里捏到岑远公司一个不小的把柄。不至于把岑氏企业整垮,但足矣重伤,让岑氏回到岑远上位前他父亲掌权的内里中空的时期。”
“我对岑远作过些了解,这是他很多年的心血。除了相互威胁,他要应对也不太会有什么其它的好方法。毕竟一旦我真的将证据上交,就算想和楚家撇开关系,也不会太可能,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协商解决’。”
“应该是上次我带枪闯入的样子让岑远对我产生了新的认知,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不会鱼死网破,所以一直在僵持,但前天那边的意思已经有所松动了。”
楚知钰话刚讲半句的时候,程倾就下意识坐直了些,眼睛也眯起来。现在大段的篇幅融进脑海解离完成,表情谈得上是发生了剧变,接着分崩离析。
他看着楚知钰,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恍惚朝他袭来。明明是与片刻前没有任何分别的一双眼睛,其内笼罩的迷雾也并未挥散,却又好像突然变得那么黑白分明。
程倾根本就想不通是为什么。
楚知钰站起身,将跑到沙发边角的雪纳瑞抱进他怀里,接着告诉他:
“所以程倾,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这是第一次,程倾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哑口无言。他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总是因为组织好的词不达意。
他不知所谓地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楚知钰的手臂,可不让对方继续直起腰身又并不是他的目的。
“抱一下可以吗?”
楚知钰从善如流地屈膝半跪下来,却没等他回答就将他拥入了怀里,这个面对面的拥抱好像因为地形的狭窄而变得拥挤。
“你现在还怕我吗?”楚知钰的声音透过布料有点闷,“我知道那天你被我吓到了,可我不后悔,因为这好像让你长了个教训。”
雪纳瑞因生存空间的越缩越小而跳开了。
程倾和楚知钰贴得更近,对方语气里的难过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其实我内心很早就知道,你根本就不能体会到和我对等的心情,难过、痛苦和挣扎都不可以,畏惧才容易些。”
“我就一直能感觉到你对岑远是有畏惧的。”
“可是程倾。”楚知钰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下,“最近我经常感到害怕。因为我发现,我好像真的有些能理解他的部分想法了。哪怕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可是我怕心态变了,人会变也是早晚的事情。”
后面他又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话,程倾都听着,直到对方像是筋疲力尽,声音越放越轻,说:“最开始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还有着这么一层的原因。”
楚知钰的头埋在他的颈间,语气冷冷地提了起来,却反而更像情人间的缠绵细语:
“我怕最后,我真的不想放过你。”
“我没说过让你走,就总不算是出尔反尔了。”
回清神志,最后程倾时隔许久的开口时,他的声音不包含任何一种情绪,只是即时想到什么,就说出了什么:“做菩萨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的。”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楚知钰答复他说,“就算强迫你也无法让我获得,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身体。”
楚知钰紧跟的问句,声音已经轻到甚至比不上呼吸,但他们之间好近,好近,是一切都能被传达清晰的距离:“程倾,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利用,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丁一点,一点就好的真心?”
程倾想笑楚知钰到了现在仍不知悔改,实在是个蠢货,但话出口时,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说的是一句温柔多的:“笨蛋。”
作者有话说:
写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