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昼把那只危险的手掰开, 它便立刻寻了别的地方贴上去。
文怀君像树袋熊一样紧紧抱着许昼,一口一口地亲着他的脖子,像是怎么都啃不够。
现在情况失控, 文怀君完全失了理智, 似要把许昼吃个精光。
许昼撑着文怀君的肩膀想把他推起来,但半梦半醒的男人力道大得要命, 一味地犯混, 手掌毫无章法地乱探,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确定许昼在他身边。
许昼呼吸很乱, 但好歹脑子是清醒的,想推远文怀君的脸, 才发现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这大傻狗居然发烧了。
“唔…起来,文怀君。”
许昼用上了点力气, 刚挣扎着探出身子, 又被强势地拽了回去。
文怀君没再喊宝贝,但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许昼的名字, 用十分脆弱的语气。
许昼心软如泥, 身体发颤。
真他妈要命。
他到底梦到什么了?
这狗,能不能先吃了药再发疯?
光线一闪,许昼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男人饱满的胸肌紧压着他,许昼反手一贴, 大拇指指腹用力地蹭过去。
文怀君一声低沉的闷哼,身形突然定住了, 像个被抽掉发条的娃娃。
那地儿就是他的电源开关, 碰一下就宕机。
许昼喘着粗气从他的钳制下逃出来, 跟打了一架似的, 衣服头发都乱了。
缓了半天,许昼再回头看,却发现这没良心的家伙已经阖上眼又睡着了。
呼吸深长,完全看不出刚刚抱着人乱啃的狗样。
许昼气结,闷头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测温枪,对着文怀君脑门子扣动扳机,测出来个38度5。
这人烧糊涂了,许昼在心里骂骂咧咧。
不知道文怀君这睡觉技能是怎么点的,许昼揪着他的领子让他喝药,他居然闭着眼,顺从地滚了滚喉结,就着温水把药吞了。
许昼开始怀疑科学家是不是都有这种能力,睡觉也不妨碍正事儿,这样他们就能一边休息一边做实验。
三十多的文怀君给许昼展现出了挺多新面貌,比如许昼以前从没见过他发烧,比如他从来不喊许昼宝贝,再比如许昼从不知道文怀君会做噩梦,还要在梦里粘着抱着他,像是怕他没了似的。
发烧的人要捂在被窝里出汗,许昼把他不守规矩的手脚塞进被子里,又把被窝边角塞到他身子底下窝好,这下文教授就被裹成了一根长条的蚕蛹,只露了一颗茸茸的脑袋在外面。
许昼折腾出了一身汗,去卫生间洗手。
他再也不敢腹诽三十岁老男人不行了。
连浴室都干净简单,只有水池上摆着的刷牙杯和刮胡刀昭示着这里有人居住的气息。
文怀君平时就是在这里洗漱的吗?他早早起床,囫囵洗把脸,把胡茬刮掉,然后出门去上课或者做研究。
他当了好几年教授,一天一天,他都是这样过的吗?
许昼盯着洗手液泡沫,水流把它们带走,抬起头,看到眼前的镜子,却直直地愣住了。
白皙细瘦的脖颈上全是深红浅红的淤痕,从喉结星星点点地蔓延到锁骨底下,然后隐没在衣领里,触目惊心。
许昼拉开衣领低头看了一眼,最低的一枚居然印在胸口。
他又侧过身去,发现颈侧和后颈也没有幸免于难。
……操。
许昼被震撼了,虽然他知道文怀君啃得很用力,但没想到他这么凶,猛然看到这一大片,实在太具有视觉冲击力。
许昼突然想起什么…专家建议,尽量别在脖子上种草莓……
不然容易挤压到动脉,形成血栓,甚至会致命。
许昼咬牙切齿,自己是不是还要感谢文怀君会挑地方,没把他给嘬死。
他开始感谢自己刚刚灵机一动,巧妙化解,才得以脱身。
胸口那两小尖是文怀君的弱点。
十五年前的许昼是在无意中发现的,他“不小心”掐了一下,文怀君就受惊地捉住了他的手。
文怀君一脸委屈:“弄得我好伤心。”
也是在那时,许昼第一次知道有种怪病叫伤心-乳-头综合症。
那时许昼挑着眉,一脸的“我信你就有鬼了”。
文怀君横眉冷对地在笨重的电脑上打字,搜出Sad Nipple Syndrome给许昼看。
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果然知识就是力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本来许昼打算喂完药就走,但看到乖乖被团在被子里的男人,许昼又觉得自己走不开。
万一他醒了呢,万一他再也不醒了呢?
那自己岂不是会被当成嫌疑人。
留下来为国家照顾最聪明的大脑,这是个多么义不容辞的理由。
文怀君的床边有张书桌,许昼坐到桌边,桌上立着摆了一排厚实的物理书,电脑安静地关闭着,窗帘外的光线已经暗了许多,黑夜快要来了。
书桌上方有一个木头架子,许昼愣了愣,他看到上面摆着两只小熊,它们毛绒绒地靠在一起,乖巧地戴着红色围脖。
这是新年那天文怀君在排队签到处领的两只小熊,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从降落到十五年后的那天到现在,也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许昼仍然感觉不真实,却又觉得他已经过了很久的新生活。
文怀君自从刚刚抽风之后,就一直睡得很老实。许昼守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始眼皮子打架,便趴在桌上睡了。
半梦半醒间,许昼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被放进了柔软的床里。
这床很舒服,很暖和,还带着人的体温。
许昼翻了两个身就又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香气勾醒的,鼻子动了动,嗯,好像是糖醋排骨。
睁眼,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许昼想起来,他在文怀君家里。
许昼摸到厨房,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这是厨房?分明是巫婆的药汤反应堆。
灶台上摆满了烧杯和锥形瓶,滴灌和镊子整齐地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架子旁是一个电子秤,唯一正常的是一个砧板,上面躺着一把刀。
一本翻开的菜谱靠墙立着,能看出来上面有张糖醋排骨的照片。
文怀君背对着他,正聚精会神地把量筒里测好的酱油往锅里倒。
“这就是你说的不看菜谱半小时做两道菜?”许昼懒散地靠在门边问。
“!”文怀君被他吓了一跳,量筒差点脱手。
“你醒啦?”
他一脸严肃:“实验重地,非请勿进——啊完了完了,又忘记把火调小了。”
“举起双手,不许动。”
许昼走过去,把文怀君从锅前拉开,拿起体温枪指着他的额头。
文怀君的目光还黏在锅中:“阿sir,要糊了!”
“滴”地一下,体温枪显示出一个鲜红的38.0度。
许昼一把夺过文怀君手里的锅铲,指着厨房门口:“退烧之前不许进来。”
文怀君又把锅铲抢回自己手里:“你快回房睡觉,我本来想让你起床就能吃上饭的,你别捣乱。”
许昼环视一圈灶台上乱七八糟的实验用品,挑眉重复了一遍:“我,捣,乱?”
“我错了。”文怀君声音立刻软下来。
“你今天……为什么过来?”
这话问得多少有点多余,因为文怀君看到了许昼发的那几条消息,还有米娅说的“你老乡要去你家送牛肉面”。
“替你收尸。”许昼淡道,指使文怀君:“把那束小葱给我拿来切了。”
文怀君狗腿地给主厨打下手,许昼以半小时三道菜的速度炒了半桌子菜,文教授肉眼可见地耷拉下耳朵,因为许昼不仅嫌弃他做的菜,还用实力狠狠碾压了他。
文教授只能发挥仅剩的功能,把几道香喷喷的菜摆上桌,给两人盛好米饭。
许昼抽手就收走了文怀君面前的饭碗,指着他的鼻子:“病号喝粥,好消化。”
文怀君哀戚戚地看着许昼,目光下移。
他刚刚没注意这些,此刻被吓得目光一跳。
许昼的脖颈上布满红痕,有深有浅,细看是一个个椭圆的小血点子。
状况太惨烈,以至于清心寡欲了十几年的文教授第一时间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还以为许昼跟人打架了。
上次何天浩的事还历历在目,他不想许昼受一点伤。
文怀君紧盯着许昼挂彩的脖子,剑眉蹙起:“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许昼心里冒出一排问号。
好家伙,自己干的好事全不记得了呗?
许昼存心逗他玩,于是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谁。”文怀君声线冰冷,他发火的时候反而是最冷静的。
“你认识他吗?还记不记得他的样子?”
“隐约记得。”许昼诚恳道:“他长得像狗。”
文怀君揉了揉眉心,心想这描述挺抽象的,连珠炮弹地问:“他是学校里的人?你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他为什么打你?什么时候的事!”
许昼嘴角抽动,差点憋不住笑。
“是学校里的人。他突然就冲上来…像疯了一样。”
许昼抿紧唇垂眸,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双眸灰暗:“但我不太想让你知道这人是谁。”
大概是什么难言之隐,文怀君心里难受,“你顾忌什么…他是我的熟人?学生还是老师?”
许昼慢慢问他:“如果你知道是谁了,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走正常程序,报给学校,报给警方。”文怀君列出思路,“找他索赔,要他认错…”
“就和上次你整何天浩一样?”许昼挑眉。
“差不多吧。”文怀君皱着眉,“总之你是怎么伤了,我就要让他感同身受。”
虽然名字里带个君字,但他从不以君子自居,尤其是和许昼有关的事情上,文怀君永远睚眦必报。
“噢,”许昼难得飘了个音,“这样。”
许昼朝文怀君勾勾手指,抿着嘴角:“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文怀君有点疑惑,但还是选择听话。
教授站起身,坐到了许昼身边那个位置。
“再过来一点。”许昼说。
文怀君以为许昼是要跟他说悄悄话,于是向前倾身,把耳朵凑到许昼面前。
却不曾想,颈侧的皮肤骤然一痛——被咬了。
文怀君的呼吸猛地滞住,许昼收紧牙关,舌尖扫过。
许昼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刚烙下的小红章。
“感同身受了吗?”
许昼舔了舔嘴唇,像只还没吃饱的小狐狸。
?
什么意思?
文怀君热血上涌,心思慢了好多拍,半天转不过弯来。
等他转过弯来的时候,许昼已经安之若素地开始吃菜了,腮帮子咔咔嚼。
文教授懵了,愣了,傻了,慌了。
搞了半天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还正义凛然地讨伐了半天,合着他是该自首啊!
“嗯,那个。”文怀君指着许昼的脖子,眉头皱得更深:“……是我弄的?”
许昼笑眯眯:“君子做事要敢作敢当。”
“但我真的不记得了。”文怀君沉了脸色,心里慌乱。
他只记得自己梦到了以前的事,他父亲叫他做选择,而许昼像往常无数次一样,逐渐远离,慢慢被虚无吞噬。
唯一的区别是,他这次好像拉住了许昼,还跟他说“别走”。
“我对你做了什么。”文怀君问。
许昼也渐渐敛了笑意,他看出文怀君真的没有这段记忆,但他又觉得挺好理解的,做噩梦梦游嘛,这种事情也不少见。
“这样。”
许昼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咔咔啃完,吐出来一根干净骨头,“你对我做了这个。”
文怀君阴沉的脸色上飞出一片惊惶:“我…把你给……了?”
“怎么会……”
教授惊疑不定,说着就想探手给许昼揉腰:“疼吗?”
许昼拍开他的手:“想什么呢?没有。”
然后指指自己脖子一圈:“你就干了这。”
文怀君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翻涌着慌乱,久久不平。
自己居然在无意识的睡梦里把许昼伤了,这意味着他丧失了自控力,那些极端的念头或许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
万幸这次没造成什么太坏的影响,但万一还有下次呢?
文怀君看着许昼,神情严肃地说:“如果我以后又这样,你就直接把我揍醒。”
文怀君这样子有些严肃得过分了,许昼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许昼本以为这就是件可以拿来狠狠嘲笑文教授的小事儿,但他的态度太认真了。
许昼面色从容,把粥推到文怀君面前:“喝,喝完了吃药。”
文怀君只能听话,一边喝粥一边继续跟许昼强调:“答应我,如果我又想伤你,你不要手软。”
这算多大点事儿啊,居然值得文怀君强调两遍。
许昼凝眉想了两秒,又很快舒展开。
“文怀君,你梦到什么了?”
这问题打了蛇的七寸。
文怀君三两口把粥扒拉完,没头没尾地闷声来了句:“如果我回到十五年前,可能还是会让你走。”
室内一片安静。
话题突然被带到了两人最不想触碰的禁地,许昼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文怀君笑了一下;“但我会建议你换一张机票。”
“那你还会选择结婚吗?”许昼镇定地问,声音有点冷。
文怀君仰头把药片吞了,喉结上下滑动。
他该怎么说,那时的他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听起来太像苍白的借口。
“是我太软弱了。”文怀君说。
二十岁的文怀君当着父亲的面,牵着许昼的手送他离开,像举起了一面旗帜,向他父亲坦诚示威。
文怀君很清楚,自他们俩被看到的那一秒开始,便开弓没有回头箭,面前是暴风骤雨,但他必须站着迎击。
当晚文厉雷带文怀君去了慈善晚会,只字不提许昼的事情。
文怀君知道自己父亲的性格,沉默寡言且心狠手辣,他不出声不代表他放这事儿过去了,相反的,这只能说明他在做准备。
但文怀君没想到,文厉雷这次出手非常迅速,第二天晚上就把文怀君叫到了书房里。
他们之间不常进行父子谈话,上一次还是在文怀君坚持报物理专业的时候。
那时文厉雷对文怀君说:“世界上科学家无数,不缺你这一颗脑子。”
文怀君给出的条件是:证明这世界上就是缺文怀君的一颗脑子,他会做到华国第一,全球顶尖。
文厉雷大抵是觉得家里出个学术天才对公司发展也有作用,就同意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
文厉雷坐在梨花木桌后面,身形高大,显示着作为父亲的威严。
他说:“怀君,你也是时候订婚了。”
文怀君脊背笔挺,神情淡漠:“你都看到了,我是同性恋。”
他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沟通,那就是摆清楚所有的理由和条件,像场商业谈判。
“我天生就是同性恋,是我先追的许昼,我喜欢他。所以我不会结婚,我以后也不打算和任何一个女孩子结婚。”
“我可以转系学商,我可以回来当接班人,但是请你不要找许昼的麻烦。”
文厉雷随意地扫了文怀君一眼,那是非常有压迫性的眼神:“当接班人是你的义务,不是你拿来谈判的条件。”
“我有权利选择我的人生。”文怀君刚硬道。
“只有平庸的人会做些无聊的人生选择,因为他们无论怎么选都只是碌碌。”文厉雷说。
“你生在文家,不需要做选择。”
父亲,似乎是一个自带权力的岗位,他们天生就可以支配孩子,可以支配家族。
“你是为了许昼才求我停了松广寺拆除的吗?”文厉雷闲闲地问。
文怀君抿了抿唇:“是的。”
“那你确实挺上心的。”文厉雷说,“能让文大少爷自己订下未来三年带领公司赚20亿的目标,不简单。”
当初阻止松广寺的拆除其实并不是说一声就好了。
文厉雷说,要改变我的计划,可以,但你文怀君要拿出诚意。
于是文怀君承诺他会为公司赚钱。
而这一次,文怀君愿意放弃学术生涯。
文怀君不卑不亢:“您是出国留过洋的,知道同性恋不是病。我可以管公司,但和女生结婚,我做不到。”
“你觉得,我反对的是同性恋吗?”文厉雷笑道。
文怀君皱起眉。
文厉雷把几页纸放到桌上,眼神示意文怀君自己来看。
第一张,是一份警局笔录。
许昼12岁时,用尖锐的瓷器碎片将父亲许承栋刺伤,伤口位于腹部。
许承栋经医院抢救才保住一条命。
第二张,是医院的诊断报告。
报告上说许昼被诊断为轻度暴力倾向,此后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情况有所好转。
第三张,是许昼在高中对同学实施校园暴力的记录。
记录里贴着几张视频截图,许昼正抓着一个学生的领子朝他脸上挥拳。
文怀君面色一点点白下去,这些他全都不知道。
“我觉得我儿子的伴侣,至少要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文厉雷说。
他凝视着最后一张记录许久,朝他爸扯出一个笑:“你花了一晚上,就瞎编出来这些鬼东西?”
“错误的谈判技巧。”文厉雷平铺直叙,“当对方展示出不利于你的有力证据,你不能恼羞成怒。”
“——这代表你乱了阵脚。”
“狗屁!”文怀君怒道:“我了解他,我知道许昼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昼是什么人?
他对外人总是充满礼貌,有距离感,但熟了以后会发现他很灵动,偶尔炸毛,全是可爱之处。他才华横溢,学东西很快,是很有坚持的一个人。
“你认识他多久了?”文厉雷问,还不等文怀君回答,他就说:“我十年的好朋友,老袁,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上个月刚被查出来跟部门主管勾结,泄露企业机密。”
文厉雷眼角延伸出笑纹:“你觉得你能了解许昼多少?”
文怀君胸膛起伏,坚定地咬牙:“反正这不可能——!”
“你情绪太外露。”文厉雷不悦地皱眉,“欠火候。”
“你可以说服我听你的话。”文怀君掷地有声,“但你不能污蔑许昼。”
文厉雷冷笑:“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找他。”
“文怀君,我对你很失望。”
文怀君捏着三张纸摔门而去。
走在去许昼家的路上,文怀君被冷风吹得头脑清醒。
手里攥着白纸黑字,他这算什么兴师问罪的姿态?
这绝不可能是真的——即使,就算即使是真的——那又如何?
许昼现在很好很好,至少文怀君从没有见过他有什么暴力倾向。
人是可以改变的,为什么要用他的过去定义他的未来?
再说,文厉雷凭什么规定他的伴侣必须品行端正,他凭什么干扰自己的选择?
文怀君边走边想,倒是坚定了去找许昼的想法。
文厉雷这次动作这么快,他甚至不知道文厉雷有没有给许昼施压。
文怀君熟门熟路地在一片老城区间穿梭,许昼的出租屋在四楼,文怀君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爬,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碎裂的巨响。
文怀君一惊,飞快地上楼,看到的便是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一幕。
许昼站在满地的碎碗瓷片中间,手臂挥动,再次砸下一个白瓷碗。
“嘭”地一声,尖锐的碎片四散飞溅,地板愈发不堪。
许昼冷面如霜,指着门外,吐出一个字:“滚。”
屋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大笑声,他说了句:“你瞧,我说什么来着?真他妈的是老子亲生的好儿子!”
“来啊!你还要不要朝着我这儿再来一刀?”那男人大声问。
文怀君跑到门口,震惊地与许昼对视。
那一瞬间,许昼冰冷的目光晃动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许昼,是只存在于那三页纸里的许昼。
残暴、冷静、疯狂。
许承栋背着手,从许昼桌上拿走了三张卷巴巴的纸币,一摇一晃地往外走。
“哟,邻居家小孩儿?还挺俊。”他撩起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眼愣住的文怀君,“小伙儿,小心点啊,小心被这狗玩意儿给开瓢了咯。”
许承栋慢吞吞地消失在逼仄的走道里,只剩下文怀君和许昼,隔着一个破旧的门框,相对而立。
许昼背过身去,留给文怀君一个瘦削颀长的背影,像一张单薄的纸片。
他蹲下身去,一块块把瓷碗的碎片捡起来。
文怀君下意识地冲过去,渗出汗水的掌心捉住许昼的手腕,嗓音嘶哑:“别用手捡,我去拿扫帚。”
文怀君魂魄出窍般去拿扫帚,甚至没注意,那三张纸从他手里飘飘落下。
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许昼拿着那三张纸,站在客厅中央。
许昼像一张褪色的画,穿着白色的宽大衬衫,嘴唇也苍白,手指也苍白,黑发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如一块素净的冷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斩在文怀君的神经上。
许昼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文怀君深深注视他,不答话,弯下腰,把一地的瓷片扫起来。
瓷片碰撞在一起,划拉在地面上,响起清脆而沉闷的声音。
年少的那个男孩比年长的那位更高,他保持着沉默,抬起有力的手臂,把碎瓷片倒进垃圾桶里,扬起一片凌乱的飞尘。
屋里只有瓷片的声响。
文怀君终于把地板角角落落的碎渣子都清理干净了,把扫帚放到一边,关上了房间门。
他站在许昼面前,说了十分钟来的第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真实的那个版本吗?”
文怀君坚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在看到许昼砸下瓷碗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误会了,许昼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许昼微抬起头,轻巧地扬了一下嘴角,话中带刺:“文怀君,你相信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文怀君嗫嚅了一下:“你。”
“那我告诉你。”许昼拎起那三张纸:“这就是我。”
文怀君嘴唇抿成一条线,绷了很久,然后苦笑了一声:“你真的可以和我说的。”
“你看,你相信的还是你自己。”
许昼说着,转身回到他们都很熟悉的那个卧室,关上了房门。
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冷冷清清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让你失望了。”
文怀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梁蔓招呼他吃水果,嗔怪这孩子今天怎么精神不好。
他妈妈还不知道这档子事,文怀君和文厉雷都默契地瞒了梁蔓。
文怀君抱了妈妈一下,一步步走到楼上的书房,文厉雷正坐在书桌前批计划书。
文怀君沉默地坐到父亲书桌前,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找许昼了。你跟他说什么了?”
文厉雷头也不抬:“我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找别人儿子做什么。”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和他分手。”文怀君说。
文厉雷总算是抬头看了他儿子一眼,不疾不徐地开口,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据我所知,许昼的博士申请结果已经批下来了,是斯城理工,国际顶尖项目啊。”
这事儿文怀君知道,收到offer的那天许昼特别高兴,当晚破例喝了一瓶啤酒,两人微醺着折腾了很久。
那时许昼还担心地问文怀君,他要出国了,会异地怎么办?
文怀君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学快一点,明年就能提前毕业,之后就去斯城理工念物理,两人可以继续在同一个校园里当神仙眷侣。
文怀君看着他爹,问:“所以?”
“但校方不知道许昼的暴力史。”文厉雷喝了口茶。
“未成年犯错这事儿吧,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毕竟许昼先生有前科,还不止一个,这往大了说,那就是危害社会稳定,破坏校园安全了。”
文怀君变了脸色,他爸的意思太明显。
“而且只是正常把记录报给斯城理工,都不需要什么额外手段。”文厉雷说,“发出来的offer,也是可以撤回去的。”
“解决办法——”文厉雷的钢笔重重地在桌面上磕了一下。
“你结婚,许昼就能去大洋彼岸享受他的美好前程。”
文怀君眸光发寒;“如果我偏不呢?”
文厉雷不被他激怒:“那他就呆在国内吧。”
“许昼那么厉害,他在哪里都能发光——”
“暴力倾向这个事儿啊。”文厉雷平静地打断文怀君,“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被取消了offer的贫穷大学生,有暴力前科,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做点什么出格的不都是挺正常的?”
这话就说得很脏了,言下之意是,就算许昼他没疯,我也能使些手段把他逼疯。
等他犯了病,等待许昼的就只有警局和医院。
文怀君猛地一拳砸在他爹的桌子上:“你太卑鄙了。”
文厉雷揉了揉鼻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文怀君,你二十岁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你不能和普通人一样由着性子胡来。”
文厉雷站起身走向卧室,留给他一个疲倦的背影和最后一句话:“反正决定权在你,自己想想。”
门砰地一声关了,只留下文怀君,像孤立在莽莽大漠里的一株胡杨。
文怀君混沌地过了几天,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房间里。
许昼曾在这里弹过吉他,那个美好而罪恶的下午仍然历历在目。
文怀君对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按了一下许昼的名字,拨出了电话。
提示音响了四声,那边接起来了。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只有滋滋的电波声,文怀君听到许昼那边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
大概是他屋外的那几只喜鹊。
最后还是文怀君先开的口:“学长…我爸是不是找过你?”
许昼说:“没有。”
再一次陷入沉默。
许昼好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要不我们先到这里吧。”
像一把钝刀,终于沉重地落在了木板上。
有那么半分钟,文怀君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耳鸣,脑子里嗡嗡的。
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文怀君已经下意识地回复了一句:“不好。”
他又重复着前几天的话,对许昼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相信你。”
“不是你相不相信的问题,也不是我想不想说的问题。”许昼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你还不明白吗。”
“问题是,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商途平坦,前程似锦,而我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穷人。”
他们俩不是闹矛盾的两只鸟,他们是一只鸟和一条鱼。
许昼很慢很慢地说:“对不起,但我们可能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
文怀君握着电话,心力交瘁,你为什么要对不起啊,明明是我先追的你,是我把你拖下了水。
至于那个关于结婚的选择,似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答案。
无论如何,文怀君都不会选择牺牲许昼的前途。
去斯城理工念建筑是他心心念念太久的梦想,这是必须达成的事。
文怀君当然想过反抗父命,他想要许昼去国外念书,又不希望两人一刀两断。
但他清楚文厉雷言出必行的冷酷风格,在父亲的阴影下,二十岁的文怀君就像只细小的蝼蚁。
对于文厉雷来说,许昼只是粒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毫不费劲就能捏死。
但对文怀君来说不一样,许昼占满了他全部的心。
结婚对象很快定下来,是张家的女儿张笛。
张笛约文怀君出去见面,恰好文怀君正有此意。
文怀君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他们只办仪式,不领证。
张笛倒是答应得很痛快,看得出来她也烦死了这包办婚姻。
在文厉雷那里,意愿就是交易,谈话就是谈判。
文怀君说:“我答应办仪式,但我暂时不想领证。我愿意把商业目标从20亿提高到40亿,翻倍,我说到做到。”
文厉雷笑了,说“集团倒也不差你这么点钱”,然后重新开价:“你结婚的仪式就在许昼走的那天办。”
文厉雷当然知道两人领证了才具有法律效益,文怀君这钻空子的模样一看就不安好心,但文厉雷也觉得这婚约暂时不能实打实地落地,因为张家近年来生意不景气,配文家还是有些差距喃。
张笛也只是临时拿来用一用,没有结婚证更方便后续操作。
这些话说得太长,等文怀君讲到这里时,桌上的剩菜都凉了。
许昼觉得眼睛很干涩,推给文怀君一个杯子:“喝水。”
文教授接了杯子但没喝,捂在手里捧着,继续说:“其实我当时不是没想过告诉你,我结的婚是假的,其实我压根没领证。”
“但我还是太软弱。我怕,就怕万一,我最后真的没撑下去,还是跟人结了婚……我没法做出一个不确定的承诺。”文怀君说。
“所以我想着,等我成长起来,有实力和我爸平等谈话、也有实力照顾你的时候,就来西国找你。只是没想到——”
十五年前飞机失事,许昼没能看到文怀君成长起来的那一天。
许昼声线微颤:“但你不告诉我结婚是假的,如果我平安降落,然后我在西国和别人好了怎么办,你……”
“那很好啊。”文怀君轻快地说,“反正我们只在一起了一年,如果你能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重新开始,我会祝福你。”
“是啊,反正我们只在一起了一年……”许昼的语气有些飘忽,克制着情感:“那请问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重新开始?如果我再也没回来——”
你就准备守一辈子寡?
“因为。”
文怀君低着头,垂睫如鸦羽。
“因为我没法心里想着一个人,却又和别人结婚。”
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口,许昼手脚发麻。
偏偏文怀君跟踩了电门似的,一说就停不下来:“我后来想过很多遍,十五年前我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我告诉你结婚的事情,我们能不能一起找一条路出来。”
文怀君承认他那时太年轻,锋芒过盛,容易冲动,从没想过低头。
但如果一开始,他们俩演演戏,从家长面前糊弄过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不,不是这样的。”许昼摇头,“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包括你父亲。”
在那个背景下,所有的选择都是死局,找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听文怀君讲完了那么多,许昼像是经历了一场长跑,心里一片混乱,但他现在慢慢捋清楚了。
许昼坚定地看着文怀君,目光沉如水。
“软弱的那个人是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摆烂了,我才是那个先放弃的人。”
许昼艰涩地笑了一下:“你二十年前是有钱少爷,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但我还是那个穷学生。”
文怀君猛然抬头,不安地看着许昼。
“所以问题不但没有解决,我们的差距反而在越拉越大。”许昼残忍地分析着现实。
“但我已经搞定他们了,我可以不用结婚——”
许昼握住文怀君的手,温暖的触碰立刻截住了文怀君的声音。
“我知道目标说出来可能就不好实现了,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
文怀君绷紧了肌肉,心脏在颤抖。
“文教授,可不可以给我些时间。”许昼承诺道:“我会努力追上你。”
文怀君一阵眼热,喉结滚了滚,他想说你不必追,但没法说出口。
因为许昼倾身而下,再次在文怀君颈边吮落一个吻,留下个椭圆的小红印。
“我盖个章,即日起生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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