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碰到方家的人,聊了两句,现在在停车场。”
“好,那你等一下,我下去。”
一众靓号豪车里,卓智轩找到迈巴赫,走过去敲了敲车门。
后排车窗降下,赵声阁靠着椅背,手很随意地搁在窗沿,朝他点点头,问:“怎么?”
卓智轩微弯下腰,把东西交给他:“服务生打扫发现的,应该是你的东西。”
烟盒与打火机被牛皮纸包裹起来,齐整、干净,不像一份打扫拾漏的遗失物品,像一份礼物。
赵声阁接过,拆开,看了一眼,眼眸倏然抬起,直直望着卓智轩,目光静而缓,深不见底。
卓智轩手心忽然冒了些热汗,明明这个姿势,他才是站着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但赵声阁眉眼浓黑,不带意味看人的时候也能叫人读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和凌厉,即便也许他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
卓智轩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大家一起玩橄榄球,他们几个在赵声阁领的那一队,输了比赛赵声阁并不会生气,他总是很耐心地指导大家调整战术,然后说几句鼓励的话,不多,但很有份量,有些人身上与生俱来领导力和安全感,很容易就把一群人凝结起来。
赵声阁对做得不好的同伴很宽宥,但是有人假意越位回传,他便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出现在赵声阁的身边。
不够强可以宽容,但是撒谎作弊,赵声阁不会原谅。
卓智轩真的很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在赵声阁面前撒谎会不心虚。
噢,真有一个。
陈大慈善家。
他真是上辈子欠陈挽的,不,这辈子也欠他一条命。
就在卓智轩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赵声阁对他很淡地笑了笑:“劳烦你跑一趟。”
“……没有。”因为要同他说话,卓智轩始终维持着俯首的姿势。
赵声阁递给他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说:“酒店很不错,开张吉利”,然后离开。
“……”
陈挽在酒店帮卓智轩送宾客,不知道自己无知无觉中跌跌撞撞逃过一劫。
他总是觉得赵声阁不会记得住他,但他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很令人想犯罪的脸,也不知道,赵声阁的一天里可能要处理一百件事情,但他一个星期需要见的人或许都不超过十个。
何况,他是那样一个警觉敏察、疑心重重的人。
赵声阁翘着腿坐在车后排,把玩着那只打火机,随手扔到一边。
海市的天气阴晴不定,这会儿车窗外已经飘起雨来,雨水像断线糊在玻璃上,风很猛劲,估计天文台又要准备发红雨警告。
上一个八号风球撤离海市的第二天,赵声阁开完视频会议去谭又明的会所。
那天晚上的灯光、普乐甚至温度都异常适宜,令人放松,和之前去的每一次有些微妙不同。
果盘端上来的时候,沈宗年问谭又明:“你这儿搞服务升级啊?”
赵声阁靠在沙发上,扫了眼那个几乎都是他喜欢的亚热带水果果盘。
山竹己经被用刀划开了个很浅的十字口。
这种麻烦又娇气的水果,掰开会沾一手紫色汁水,但事先把果肉挑出来没几分钟又会氧化变色。
划了个口就方便许多,容易掰开,又能让果肉依旧被裹覆在果皮的保护之下。
还有一种叫红宝石的柚子也被剪开了口,去了核,连赵声阁这样挑剔的人那天晚上都多尝了几瓣。
不是谭又明的会所搞升级服务,是多了一个操心的人。
陈挽隐在昏幽光线里收敛自己的存在感,赵声阁光明磊落地在聚光灯下审视评估他。
这样的场景不只一回。
一次饭局结束后在沈宗年的茶庄里,几个男人围坐在八仙桌谈生意经,陈挽就自己拎着个茶壶去烧水,泡茶。
他几乎不说话,手很白,右手食指与中指指根之间有颗很小的痣,随手指张合时现时隐。
整个人看起来温良恭俭,宜家宜室。
连烫杯的温度都被他算计得握在手里刚好。
诸如此类种种细节像精密的图标钉在赵声阁的脑中。
有陈挽在的地方,连空气的湿度都是最让人感到舒适的。
次数不多,但也足够了。
足够引起赵声阁的警惕。
其实平心而论,陈挽行事自然坦荡,他的细致体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润物无声不着痕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一视同仁。
对身份显赫的谭又明们不谄媚,对不小心洒了酒的服务生不责备,有礼有节,进退得当。
他很聪明,企图将这种细致体贴的社交礼仪变作无差别的人情世故——不是在刻意对谁好,是对众人喜好都一视同仁,都观察入微,都面面俱到。
他擅长把自己塑造成一种以下侍上的庸俗形象示于人前并不断深化。
这些都顺理成章,没有漏洞,陈挽炉火纯青,陈挽出神入化,陈挽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惜,他遇到的是赵声阁,全身上下心眼比菠萝孔多的赵声阁。
人人都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接受着陈挽的好,赵声阁不。
赵声阁不至于那么自恋,可谁叫陈挽那天晚上在泡大红袍的时候过了两遍水才递给他。
海市有句话叫“茶喝越浓,生意越大”,这边的人都喝浓茶,赵声阁是出国这几年吃不惯外国餐饮把胃弄坏了后才改喝淡茶。
偶尔秘书会忘记过滤两遍茶叶,赵声阁第一口就能喝出来,只是他不说而已。
赵声阁不习惯苛待别人,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但这是非常微小但私密的个人习惯。
赵声阁不喜欢用巧合来解释事情,他喜欢蛛丝马迹,喜欢抽丝剥茧,喜欢在偶然性里大刀阔斧抽出客观规律。
巧合是偶然的,只有规律是永恒的。
陈挽想以“庸俗”、“世故”标榜和掩饰自己,却漏了一点——没让赵声阁看到他的企图。
一个人看不出企图,便很危险。
陈挽是聪明,但不撞彩,遇上赵声阁。
蔷薇遇上猛虎,无需细嗅,也香气败露。
赵声阁自小到大见过口蜜腹剑,见过两面三刀,见过太多欲拒还迎与欲擒故纵。
烟盒与打火机不过是个小小测试,什么也证明不了。
没有顺杆上爬,只算陈挽知趣,而非无害。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赵声阁也可以不动声色地不收。
陈挽不声不响,像一团虚盈朦胧的雾气,时不时飘过来一下,又被风吹散。
赵声阁不喜欢朦胧,不喜欢未知,不喜欢不确定性,不喜欢别人跟他玩儿心眼。
所以拍卖会那日比亚迪遭受了无妄之灾。
陈挽第二天去店里取车。
比亚迪在不自量力和劳斯莱斯生死决战过之后就出了问题,送去店里维修。
老板是熟人,问他是怎么把一辆以耐力足著称的代步车开到引擎系统高烧不下的。
陈挽拍了拍爱车的前盖,冷笑一声:“碰到了个神经病。”
那天拍卖会之后,他特意去查过,但毫无线索,那辆车牌普通但不可一世的劳斯莱斯仿佛蒸汽凭空消失在海市。
就像那日开业宴之后的赵声阁,又闷不隆咚地失踪了近两个月。
连谭又明也找不到人,赵声阁日理万机、又身份特殊,前两年还在国外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枪击案,不得不谨慎,大家也都理解,或者说习惯了。
陈挽从来不主动打听,但卓智轩是知道他的,于是故意在大家聚餐时猜测赵声阁是去了加国,因为最近有个重要的经济行业密会在那边召开。
赵声阁今年刚当选上亚太贸易协会议员,出席的可能性很大。
谭又明插嘴说不是吧,说按理是去了新国,最近要明隆计划要建新一批新工厂。
本来建工厂这种事轮不到赵声阁亲自去,但这是一批全智能型工厂,明隆,或者说赵声阁永远走在业界前沿,这是这套新的AL程序首次大规模投入生产,但他也不确定,就看向沈宗年,沈宗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闭口不言。
他一向嘴紧寡言,谭又明眯起眼:“你没骗我吧?”以前读书的时候,赵声阁搞机器人和航模就经常只叫沈宗年,他嫌谭又明和卓智轩三分钟热度坐不住。
沈宗年耸耸肩,如平常一般冷漠的样子:“我没有。”
陈挽不知道该相信谁的,看话头兜了一圈也扒不出一丝蛛编马迹,有些失落。
他不禁想,和赵声阁做朋友也很不容易,不知以后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三月五载才能见上一次面,对方行踪严格保密无迹可寻。
永远只能被动地等待,静默守候。
不过这些和陈挽都没有什么关系。
甘愿也轮不到他,陈挽已经在做那个守株待兔的人,但不知道还可以做多久。
等到那个人真的出现,他就不会再守。
卓智轩看陈挽安静饮茶一声不吭的样子,心中一突,离开时特地把人拉到一旁,严肃地说:“你别乱来。”
“什么?”
卓智轩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刚才那些只是我们的猜测,你别真的飞,赵声阁这个人真要藏,他们家老爷子都找不见人。”
“……”陈挽看他像个傻子,“我有病吗?”
卓智轩看他像个疯子,挺认真地回:“你本来就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