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声阁指着草丛边说。
陈挽看过去,路边的乔木下种着兰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微光忽明忽闪。
他走近观察了一会儿,回过头看赵声阁,问:“赵先生喜欢萤火虫?”
月光落在陈挽肩头,萤火在眼里亮起,如点亮一盏灯,赵声阁静了静,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以前有很多昆虫标本。”
不过,也是很久的以前、很小的时候了,后来它们都变成了火中灰烬。
陈挽想了想,问:“你想要吗?”
“什么?”
“萤火虫,我可以给你抓。”陈挽九岁之前都住在飞虫、蟑螂和老鼠很多的唐楼,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赵声阁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幅度很小地点了头。
陈挽缓身凑近兰花丛边,静待时机。
赵声阁就站在他的身后,陈挽清瘦,四肢修长,这个姿势像伺机捕猎的羚羊。
陈挽很快就捉到了那只萤火虫,站起来,走到赵声阁面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赵声阁的童年读物实在匮乏,脑中已无童话可用于形容,又觉得陈挽这副模样像在哄小孩子,他不伸手接。
陈挽等了一会儿,也不生气,好脾气笑笑:“你想带走还是在这里看?”
他离得不算远,赵声阁闻到了兰草的清气,就沾在陈挽的发梢,他垂着眼,问:“还能带走?”
陈挽说:“你想的话我去前台要个瓶子。”
赵声阁不想他去,就说:“在这里看一会儿就放它走吧。”这话说得好慈悲。
“好。”陈挽张开双手,示意他认真看,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眉眼。
彼此目光追着萤火,触到一起,赵声阁的眸底一片平静,陈挽的眼睛像一潭秋湖。
谁都能看清谁的,谁又都看不清谁的。
山色青而深,树影绰绰,模糊对方面容与表情,风中的静谧,如同一场拉锯,又似无声的对峙。
赵声阁黑目如炬,陈挽不明所以,但眉目貞静,以不变应万变。
赵声阁无从在陈挽眼中探到半点波澜,低声提醒他:“你的萤火虫飞走了。”
陈挽抬头,目送虫儿远去,问赵声阁:“还想看吗?”他可以再抓一只。
赵声阁摇摇头。
还不属于他的东西,抓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夜愈发深,山径两旁有为夜游者准备的提灯,陈挽主动去拿:“那我们回去吧?”
深山老林,他实在不放心赵声阁的安全。
小径路口有一处石阶,长满青苔,因为是陈挽提灯,他下了石阶后便回身举到赵声阁面前,说:“小心,这里很滑。”
赵声阁在石阶上定了一会儿,没动,陈挽就把手伸出去给他,不是摊开掌心,而是将手很绅士地握成了拳头,只让他扶自己的手臂。
赵声阁垂眸凝住那截洁白的臂,抓好,走过了那段布满青苔的鹅卵石路。
幽园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影子叠在一处,如提灯夜游。
陈挽希望尽快将赵声阁护送回灯火通明、安保充足的别墅,但偶有小猫夜行,躺在路中央不走,赵声阁会给它让路,非常有礼貌。
“……”
树枝上有松鼠跳来跳去,悉悉索索,赵声阁又驻足观看。
“……”
陈挽发现赵声阁对人都淡淡的,对动物倒是很有几分耐心,他看对方实在认真,有些无奈地开玩笑说:“赵先生,这个我没法抓给你了。”
赵声阁终于轻笑了一声。
陈挽把他送回独栋别墅,说赵先生,明天见。
赵声阁叫住他:“陈挽。”
“嗯?”
赵声阁朝他招了招手。
陈挽走近,赵声阁很绅士帮他从衣领上摘下一片草叶。应该是抓萤火虫时沾到的,路上太黑,谁都没发现。
“谢谢。”陈挽微笑道谢,并伸出手,“给我吧。”附近并没有垃圾桶。
赵声阁没给他,说:“没事,我直接拿回去扔了。”
陈挽就点点头离开了。
赵声阁捻了捻兰草叶片,回了屋。
次日,东道主送宾客下山,等车的时候,草丛来了一只很小的猫蹭在陈挽脚边,黄白相间,陈挽看赵声阁和主人在前头寒暄告别,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小猫又一直不走,就摸了摸它的浑圆的头。
这里的猫是不怕人的网红,被来打卡的游客纵得胆子很大,它转了一圈又去到赵声阁身边。
东道主哈哈大笑,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恭维赵声阁说:“内地游客都喜欢猫的嘛,看到猫都走不动道了,比什么温泉啦、美食啦都有用咯,我们这边就养了很多,不少是从流浪猫公益机构领养回来的,也算是做功德。”
“福灵可是我们山庄去年最受游客欢迎小猫投票的榜首,看来它很喜欢赵先生喔。”
赵声阁垂眸看了眼身边的三花狸,矜持地抬起脚,没让碰,走了。
“……”
迈巴赫到了,赵声阁朝陈挽说:“走了。”
“……”陈挽只得微笑地和主人寒暄告别,上了车。
从加多利山庄回来后,陈挽和卓智轩见了一面。
因黑雨期间,项目耽搁了进程,近日进入高强度的推进期,陈挽无论线上线下的时间都几乎被赵声阁占去,卓智轩已经很有意见,陈挽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没和他见面的。
卓智轩找了个喝酒的地方。
陈挽提前到,卓智轩进门从后面拍了下陈挽:“干嘛,出来玩还看手机?”
陈挽抬头,一笑:“在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卓智轩大为不满,“这是周末!赵声阁是什么无良甲方,这么大单,夜生活时间还让人工作。”
“……”陈挽很想告诉他,其实不是甲方爸爸追着他,是他追着甲方领工作。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如果赵声阁超过一定的时间没有信息或来电,陈挽就会不自觉焦虑,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事业心一上来,每一项工作都希望得到回馈。
他知道这样不好,也在尽力抑制了。
“你最近也太忙了,上回给你打语音怎么老占线,一个小时都打不进去。”
赵声阁开视频会议的时间确实会比较长,陈挽给他倒酒赔罪:“工作太忙了,要讨论的事情很多。”
“再忙也不能这样啊,你这么累死累活的,那钱进你口袋吗?”
“赵声阁怎么这么会压榨人!”
要不是莫妮卡说这段时间陈挽都有按时就诊,并且状态不错,他都要撺掇谭又明去讨伐赵声阁了。
当然,卓智轩自己是不敢的,但是有谭又明啊,让谭又明去搞定沈宗年,再让沈宗年去掣肘赵声阁。
借石打石,一石三鸟,卓智轩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点聪明在身上的。
陈挽不同意好友的说法,认真反驳道:“没有压榨我,赵声阁是我遇到过最好的甲方。”
“……”
陈挽的确非常在乎这项工作,某种程度来说,不亚于明隆和赵声阁。
不仅仅是因为赵声阁。
而是,这是少有的能让他觉得真正可以发挥自己抱负、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
可以说,在陈挽迄今为止的职场生涯中,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优待。
可以不用以辛烈的酒水和殷勤的假笑去祈求一个机会,可以不用天天喝到吐以致于肠胃炎换资方一个笑脸,可以不用和别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地恶性竞争,因为这些都被明隆,或者说都被赵声阁,挡下了。
陈挽可以纯粹做一些他感兴趣的、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事情,享受到为数不多的科学的快乐和工作最本质的成就感。
这些感受其实已经离陈挽很远很远,远到陈挽都快要不太记得那是什么感觉了。
而且,撇开他对赵声阁的心思,对方也是一个非常尊重人的甲方、一个果断睿智、见识广博的合作者,一个可以放心依赖的战友。
只是陈挽觉得自己还不够专业,虽然和赵声阁聊天的内容基本都是公事,但和他的相处,就像瘾,令人亢奋,也会带来涨潮后的落差和痛苦。
在很多个他单方面意乱情迷的时刻,陈挽都是在用强大的、坚毅的、近乎残忍的自制力控制着情绪的起伏和心意的外泄。
不过陈挽还是愿意,愿意刀尖舔蜜,沉沦中克制,挣扎中清醒。
卓智轩恨铁不成钢:“暗恋一个资本家,陈挽,你是有点M在身上的。”
“……”
临近十一点的周末,赵声阁吃过药后开始继续工作,手机上收到一张照片。
陈挽在声色犬马中低着头,表情不清,明明是全场穿得最正经的一个,但好几个方向都投来了赤裸的目光,当事人毫无察觉,还在很认真地看手机。
赵声阁盯着那截手腕看了几秒,打过去。
沈宗年接起来,他没说话,沈宗年就说:“这也叫给你报备了?”
是某天赵声阁在吃饭的时候状似无意提起陈挽会报备行程,沈宗年倒是很想知道这个行程——人家有没有跟他报备。
赵声阁没理他,直接问:“谁在?”
沈宗年:“就卓智轩。”
照片是一个朋友发给谭又明的,谭又明狐朋狗友多,他中午用沈宗年的手机登录社交账号忘记退出,沈宗年一眼就看到了。
那朋友本意是看到了卓智轩,想问问沈宗年和谭又明在不在,在的话拼个桌,一起喝酒。
沈宗年心眼多,有卓智轩的地方……或许呢。
他直接用谭又明的账号跟那人聊了几句,让对方拍个照过来,果然就有陈挽,沈宗年反手就转给了赵声阁。
沈宗年没听见赵声阁继续说话,了然道:“看来是没报备了。”
“挂了。”
“……”
赵声阁把手机搁到一边,半个小时前吃的退烧药开始起效,脑子有些沉重和混沌,呼吸也有些烫,但他还是坚持阅览完手上的数据,然后点开老同学的对话框。
【你今天毫无进展?】
些许透露出来自甲方的审视和督察。
方谏今天没有在群里上物理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