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偃旗息鼓,已是后半夜。
叙城的夜有一种幽冥的静,从二十七层望出去,天是被雨浇湿的瓦片蓝色。
此刻的黎棠勉力撑住眼皮,餍足之余又难免嫉妒地问蒋楼:“你都是在哪里学的?”
“学什么?”
“就这些……招术。”
“你猜。”
“肯定是在网上看的,总不能是无师自通吧。”
蒋楼的手绕过黎棠后腰,一下一下地在他尾骨附近轻抚:“那你呢,在哪里学的?”
黎棠知道他问的是文身,老实道:“以前在首都上学,看到过有人在手腕文恋人的名字。”
“如果分手了怎么办。”
“只能洗掉了。不过听说没办法完全洗干净,多少会留点痕迹。”
说着,黎棠偏头看向蒋楼:“我既然文了,就没想过要洗掉。”
无非是想交换蒋楼的一句承诺,哪怕只是在当下,获得一点安全感。
然而蒋楼没做声。
手却在继续动,围绕文身部位游移摩挲。
黎棠咬住唇,难耐地喘息:“别……”
与世隔绝的二人世界,墙面映着浑然一体的影子。
两人再度吻在一起,没人记得刚才的话题。
天快亮的时候,黎棠莫名睡意全无。
潜意识里不想进入睡眠,是怕睁开眼时,珍贵的一夜就这样匆匆过去。
也完全不想回家。从前黎棠有多么恋家,多么依赖母亲,现在就有多爱黏着蒋楼。
或许这也算一种移情。
他生来就是必须要寄托在某个人身上,才能够活下去。
不打算睡,却要缠着蒋楼给他讲睡前故事。
蒋楼沉吟片刻,竟然真的开口了。
讲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寒冷的冬天,农夫在路边发现一条冻僵的蛇。他觉得蛇很可怜,就把它放在怀里,当他用体温去温暖它。蛇很快苏醒,然后露出残忍的本性,咬了农夫一口。农夫临死之前说:“我竟然救了一条可怜的毒蛇,就应该受到这种报应!”
似曾相识的故事,应是小时候在童话书里看到过。
“这是一则寓言吗?”黎棠问。
蒋楼知道他说的是“寓言”而非“预言”,还是点了点头。
黎棠笑着说:“怎么讲个故事还要教育我啊。”
被问到听完有何感想,黎棠的回答不走寻常路:“首先蛇在自然环境下不会冻死,降温的话它会挖洞进入冬眠,等温度回升再醒来。而且,现在是春天。”
春天是冻不死人的,当然也冻不死蛇。
蒋楼听笑了:“难怪你语文不好。”
角度如此刁钻清奇,阅读理解怕是很难拿到分。
戳了黎棠的痛点,他不服道:“那你说,这个故事要表达什么道理?”
蒋楼望着他,语气沉静地说:“人性本恶。”
恰在这时,裤袋里红灯一闪,是电量耗尽的提醒。
而黎棠因为注视着蒋楼,并没有注意到。
蒋楼的神情似一种林寒涧肃的森冷,让人心生畏惧。
也让人更想靠近,贴在他胸膛听一听,里面是跳动的心脏,还是坚硬的冰。
怎么想的便怎么做了,黎棠环抱住蒋楼,耳朵贴在他胸口。
听了一会儿,便得出结论:“我不信。”
明明你的身体那么温暖,心脏的搏动那么真实有力。
幸好,这个夜晚实在太过美妙,以至这短暂的恍神如同一段有杂音的旋律,被截取删除,并未刻录到唱片里去。
两人越发亲密,学校以外的地方,几乎形影不离。
春天即将落幕的最后一段时光,黎棠更加频繁地出入山脚小屋,成夜和蒋楼腻在一起。他们在结束一天繁重的课业后拥抱,接吻,累到不想动的话就随便点开一部电影或电视剧。
黎棠偏爱英式英语,把《唐顿庄园》推荐给想提高英语听说能力的蒋楼。他们头挨着头,黎棠唾骂克罗波洛公爵玩弄别人的感情好过分,蒋楼却觉得是托马斯防备心不够,太愚钝;黎棠为大小姐还不接收大表哥而心急,蒋楼却认为再多钓一阵子,男人才懂得珍惜。
黎棠若有所思:“那被你一钓就上钩的我,岂不是很廉价?”
蒋楼倾身去吻他,唇抿着他的耳垂:“是你钓我,我才廉价。”
剧里的管家卡森总是把My Lady挂在嘴边,黎棠就亲昵地唤蒋楼,My Gentleman。
蒋楼笑着,手往黎棠衣服里伸,在柔滑的皮肤上流连辗转,用下流却坦荡的行动告诉他,我可不是什么Gentleman。
随着天气渐热,决定高校招生录取依据之一的会考即将到来,整个高二年级进入紧张的备考阶段。
虽然黎棠的学籍还在首都,会考不在叙城本地,但到底是高中生涯中很重要的考试,不得不重视起来。
黎棠学理科,必修科目便几乎都是文科。而文科在于背诵理解,背书勉强还行,理解当真要了黎棠的命——相同的一道案例分析题,别的同学往往先拎出重点,再逐条分析,他开局的方向就歪到天边去,洋洋洒洒小几百个字,没一句写在点子上。
蒋楼语文不算差,可会写和会教是两码事,文科不似理科那样逻辑精确,他爱莫能助。
只好“三顾茅庐”请李子初出山。李子初早领教过黎棠在文科方面的孺子不可教,做足心理准备才上岗,还是被黎棠的出其不意的解题思路弄得叹为观止,断言:“我看你这辈子仕途无望了。”
李子初有个准备考公的堂姐,过年串门的时候李子初翻过她的真题试卷,申论的题型多到眼花缭乱,他一个在校学生看着都头疼。
黎棠却不以为意:“我早就没有走仕途的资格了。”
大部分公务员岗位不允许身上有文身,他连体检都通不过。
当然没把文身的事告诉李子初。
这是他和蒋楼之间的秘密。
这么教了几天,奉献精神强如李子初,也受不了黎棠的冥顽不灵。
甚至产生了甩手不干的想法:“你不是跟苏沁晗很熟么,她可是语文课代表。”
等真把人找来,题没讲几道,苏沁晗就憋不住话,开始吐槽。
“王妍最近和蒋楼走得很近,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门邪道。”
黎棠和蒋楼不同班,不知道这事:“怎么个近法?”
“也不算近吧,我看到过两次,体育课上,她在跟蒋楼说话。”
“说不定是请教问题。”
“什么问题要放在体育课请教?”
“……怎样跑步更省力,之类的?”黎棠不认为蒋楼会出轨,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话说,你不是已经放弃蒋楼了吗?”
苏沁晗一拍桌子:“那也不能便宜了王妍好吧。”
黎棠:“……”
他在心里偷偷说,那你看便宜了我,行不行?
午休时间,高二(1)班教室,蒋楼在座位上趴了十来分钟,没睡着,坐起来摸出手机。
许是气温升高的关系,他没什么胃口,今天午饭都没吃。
也可能是等待令人心生焦躁。
长按开机,右上角信号格填满,先进来的是几条微信。
来自黎棠。即便蒋楼无数次告诉他,自己白天不会开机,他还是雷打不动地给他发,哪怕没有回应。
最新的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发来,一张二荤一素的简餐照片,黎棠说:难得出校门吃饭,竟然没碰到你,So sad~
紧接着又说:吃完去逛学校东门新开的百货店,希望能看到Knock my socks off的商品
读完这几条消息,蒋楼的嘴角不由得上扬。
自从开始帮蒋楼补英语,黎棠就经常在微信对话中加入英语短句,与装逼无关,却透着几分滑稽。
此刻,这时不时蹦出来的英语,仿佛燥热中的一抹凉意,令心情舒缓些许。
然而紧接着,涌入的几条短信,在上方信息栏仓促闪过,便让蒋楼眉心拧起。
是张昭月发来的消息。
不知她从哪里弄到他的手机号码,自上次见面起就时不时联系他。先是打电话,蒋楼不接,便改成发短信,倒也不说什么废话,次次直奔主题,问他周末是否有空一起吃个饭,或者给他买了新衣服放在家门口,提醒他记得拿。
蒋楼一概没回复,却也没把她拉黑。
可能是因为这些短信有种想讨好却不得其法的拘谨感,让蒋楼有一种看戏的心理,好奇她还能做些什么。
想看看一位母亲,能为了保护心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横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权当是等待电影片尾的彩蛋,也蛮有乐趣。
这次和以往稍许不同,张昭月发来的是一段说明性质的文字内容——蒋红梅,也就是蒋楼的姑姑,已被张昭月以侵占他人财产罪起诉。
此处的财产,指的自然是当年蒋楼父亲死后,蒋红梅成为蒋楼的监护人,拿走的由当年张昭月和蒋楼父亲离婚时,留下的抚养费。
并且张昭月已经联系上福利机构了解当年的情况,收集证据,找律师进行估算,提前将这笔钱一次性打入蒋楼的银行账户。
短信界面往上翻,果然看到入账信息。
好大一笔钱,在当今社会也足以养大好几个孩子的数额。
蒋楼笑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这一纸诉状得来有多难。当年他也不是没想过寻求帮助,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要回来,可是分明正当的事,做起来却阻碍重重。
蒋红梅早就动了心思,那笔钱在她的撺掇下有很大一部分存在蒋楼爷爷的账户,蒋楼的父亲一死,她便心安理得将钱昧了去。这笔帐不是没办法追究,只是过程复杂繁琐,蒋楼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等价交换,自然没人愿意付出时间金钱帮助他,他连把蒋红梅告上法庭都难。
事情一拖便是十来年,拖到蒋楼长大成人,过了极其需要这笔钱的阶段。因而现在面对一场迟来的审判,一笔“飞来横财”,蒋楼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啼笑皆非。
笑过之后,又有一种莫大的空虚感。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哪怕只早两年,或者一年。
趁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可耻的期待。
是不是人类的劣根性,注定总是会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才后悔,才想方设法补救?
难道他们的字典里没有一个词,叫做“为时已晚”?
关机前,蒋楼翻了一下和王妍的聊天记录。
最近的一次对话发生在前天,蒋楼问她还要多久,她回答:下周三。
紧接着她问:密码什么时候给我?
蒋楼:当天给你。
王妍:到底是什么啊,那么神秘
蒋楼没回复。
下周三,也就是后天。
后天,一切都将回到宇宙大爆炸诞生之前。
返回原点,也是最终了断。
蒋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就快要解脱,可是为什么,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蒋楼撑着下巴,打了会儿盹。
意识混沌间,他看见一只蝴蝶,挥舞着撕裂破损的翅膀,起伏跌宕地从他眼前飞过,扑腾着飞远。
一股力量促使他上前去追,试图捕捉这只受伤的蝴蝶,可这蝴蝶明明飞得那样缓慢,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甚至触碰不到它残破翅膀的边缘。
醒来是因为听到喧哗声。
似乎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在教室的午休的同学都跑出去看热闹,连重点班的学霸们也跑到外面,趴在窗台上张望。
蒋楼被吵醒,无心继续睡,便也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顺着众人的视线往东门方向看——只见校门外的马路上围着乌泱泱一堆人,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路中央,看样子是出了交通事故。
有隔壁班的学生开着免提通话,电话那头的同学正在人堆里近距离直击现场。
“你说是那帮常在我们学校附近晃悠的小混混?”
“是啊,我看见他们进了新开的那家百货店,把被撞的那个男生逼得逃出来,横穿马路一个劲往学校跑。”
“难道他们有过结?那男生谁啊,我们学校的吗?”
“是我们学校的,我跑操时见过他,好像是(5)班的……”
“那他还好吗,不会真被车撞了吧?”
“真被撞了啊,我在外围看不清,反正地上好多血,血流成河了都……”
没听完,也没等大脑做出理智的判断,蒋楼就扭头往楼下跑去。
三个台阶一跨,步子迈得极大,路上碰到相识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也无暇搭理,硬生生在燥热宁谧的午后,跑出了擦身而过呼啸的风。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口气从教学楼冲到了几百米外的事故现场,也顾不上礼貌,近乎蛮横地拨开人群,手脚并用地往中间挤。
好在他个子高,隔着三四个人头,便能看见里面的情况——被车撞的男生侧身倒在地上,头颅附近一滩血迹,并没有电话里“血流成河”那样夸张。
救护车已经赶到,医护人员在伤者头部周围做好避震措施,将人从地上抬起来。
也让蒋楼亲眼看到,伤者蓝白校服里穿的是格子衬衫。
不是白色卫衣。
今天黎棠是穿着白色卫衣进的学校。
随着耳畔的嗡鸣渐渐止息,蒋楼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蒋楼?”
是黎棠,站在人群之外,目光错愕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露出这样狼狈的神情。
而蒋楼,仿佛五感失灵,看不见其他人的面孔,忽略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噪音。刚才的奔跑已经抽干他所有的力气,剩下的一丁点,只够他走过去。
再伸出手臂,合拢,把黎棠拥入怀里。
嘴唇开合,近似叹息:“……不是白色卫衣。”
幸好不是白色卫衣。
幸好,不是你。
动荡的一天过去,蒋楼没让黎棠送到家里,两人在路边分别。
出租车来了,黎棠还是不放心,扶着打开的车门频频回头,像是怕一错眼,蒋楼就晕倒在地。
蒋楼只好冲他笑了笑:“到家给我电话。”
总算把人送走,还没走到家门口,黎棠就打来电话:“你回家赶紧睡一觉,我就不打扰你了。”
蒋楼说“好”。
“那……明天见?”黎棠的语气有种试探的小心。
“嗯。”蒋楼应道,“明天见。”
回到家里,蒋楼先返身,将门窗关紧。
然后坐在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望向窗前悬挂的兔子灯,不做任何事,只是枯坐着。
直到太阳探出地平线,映在瞳孔里的微弱的光芒被熹微的晨光掩盖,蒋楼拿起手机,发出一条微信消息。
——不用播了,东西我今天去取。
无人窥见的寂静一隅,蒋楼做下一个决定。
一个用“艰难”或者“重要”都不足以形容的决定。
虽然无论怎么看,都好像是他不够坚定,一夕之间就推翻所有铺垫,剪断全部引线。
又是人类的劣根性——不亲身经历,便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好比在今天之前,他都盲目地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失去。
时间退回到去年秋天的某个夜晚,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那段时间里,蒋楼闲来无事摆弄蜡烛,让蜡油滴落,封住正在腐木桌面上爬行的蚂蚁。
现在才惊觉,当时看着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束手就擒的蚂蚁,其实是在照镜子,看自己。
寓言也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编造的故事,放到现实里,蛇在农夫温暖的手心里苏醒,非但不会咬他一口,反而会去蹭蹭他,把他的出现当作春天来临。
再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蒋楼扯动嘴角,笑自己。
左耳失聪的半个聋子,有时候连近在咫尺的说话声都听不清,竟然会在以为将要失去一个人时,听到了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声音。